第八章总要面对的过去
造反……?青松雪虚弱地笑了笑,抱着一丝希望说道:“皇帝……总归不会不讲理到那地步吧……”
宗虎歪身靠在柱子上,叹气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塌了下来。“说到底,我俩也没资格说那些事。为了保全家族声威,杀人都干得出来。更何况永无宁日的皇城,弑父杀兄在皇位面前都不是事儿。”
青松雪不喜欢看宗虎故作轻松的样子,但她还能说什么。“凡事要往好处想嘛,我不嫌弃你们就好了。过去的事情,没必要每天拿出来一次用来锻炼心境的。更何况,你们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但是,那个许夫人都已经能找到这个地方,更别提宗家和穆家了。这边青松雪正担忧地乱想,那边就传来萧典书的呼叫,三个人一起看过去,对方挂着惊慌失措的表情奔跑而来,嘴里喊着宗虎的名字。
“怎么了?店里出事了?”穆长引赶紧站起身,跨过栏杆,站在回廊抓着萧典书的手臂问道。
“宗家……”萧典书着急说出事情,但却喘得厉害,断断续续得讲述也让他们都听得明白。“宗家找上门来了!”
宗虎的脸色瞬间惨白,也跟着跨过栏杆扣住萧典书的手臂道:“你看清是谁来了吗?”问完之后不等萧典书回答,自己低下头狐疑地咬牙低喃:“突然到这里能干啥?我不欠他们的啊……”
青松雪将手里剩余的糖果全部塞在嘴里,慢悠悠爬下栏杆,呜呜哝哝的说道:“先去迎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虽然是这么说着,但也是为了安慰宗虎。自己却边走边瞎猜测,只是宗家人她实在不了解,单从宗虎回忆的片段中,也不能抓住什么资讯,猜来猜去连她自己都信服不了。
门口那个仗势,青松雪可只是在古装电视剧里见过。街里街坊的,全被吸引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窃窃私语声混合在一起,轰得青松雪脑中一蒙。而那中央的华贵马车,被手持武器的军人团团围住,到了门口那来客还不下车,怕是摆着架子等他们来请呢。
穆长引皱着眉头看了片刻,突然嬉皮笑脸地扬起嗓子喊道:“这是哪位官爷啊,这阵仗,可吓坏我们小老百姓了,快让您的手下把兵刃收起来,咱们好说好商量啊——”
——“呵……穆长引,这么多年了,你这脸皮还是那么厚。”
宗虎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压制不住地上前一步抢在穆长引前面吼道:“宗武!你来干啥?!”
“都是一家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爹要我来找你回去,以宗家名义让你到边界镇守。”
什么意思?青松雪和宗虎等人一样,一头雾水却心生不好的预感。穆长引装傻的功夫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虽然想出了一点门道,但却没有显露。“胡说,你们宗家那么多人,哪儿犯得着宗虎过去。我们可不欠你们的,你让我们去就去吗?”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穆长引和宗虎藏在身后握得青白的拳头。
“哎,这可跟宗家没关系——是皇帝下旨。”
穆长引与宗虎的心跳当场漏了一拍,两人对视的眼神里清楚遗漏着惊恐和意外。但宗虎也学着穆长引的干笑,装着傻招呼回去:“皇帝下旨,怎么没有圣旨,要你来干什么。”
“皇帝的旨下到宗家去了——爹亲自接的旨。”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再扬起的时候,生硬的可怕。“可爹惦记着欠你的人情,没有那个脸来,我便自作主张大老远跑来了。”
“这许家做的好事,替我省了胡乱寻找的功夫。皇帝给了你宗虎三天的期限,若你二话不说跟我回去,以后就好说。若你不同意,抗旨……”
“杀无赦!”
——!!
宗虎呼吸一屏,腿下竟虚软无力,整个人往后一倒,守在他身后的另外三人赶紧伸手去扶。青松雪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能浑身冰冷地看着马车和军队离去。穆长引和宗虎都没有想到,皇帝比他们的心思更胜一筹,他们即使豁出去败坏自己的名声,皇帝还是不会放过他们。
这一旨意下得好,若他们不遵从,死了就死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因为往年参与内斗而死。青松雪连呼吸都带着颤抖,但心底却发起狠来,若有机会,她倒是想见识见识,这样不顾旧情、残忍狠辣的君王。
几个人就这么站在门口发怔,看热闹的街坊早已散开。直到一股卷着房檐上积雪的风劈头盖脸袭来,穆长引才猛地回过神,握紧的拳头早已经冻得发硬。
他抿紧了唇,低头略思索片刻,倏地扬声道:“回屋!关店门!”
店里还在逗留的几个客人被心不在焉的四人一一送走。关上的大门隔断了外面的阳光,几乎同时隔断了他们对以后生存的希望。宗虎瘫坐在凳子上,愣愣地望着人影闪断的镂空木门,喃喃地吐出一句话:“要走……还是反抗……”说不清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
穆长引将脸狠狠地埋在手掌里,声音从缝隙中闷闷地传出:“三天后……就是除夕了,皇帝怎么能这么狠……”
“活不到明年”的事实像巨石一样砸在他的心上,让他以往灵活聪敏的脑袋突然生了锈了一般,什么计策也想不出来。皇帝已经逼到了这个份上,他若再耍些投机取巧的小聪明,躲得过是好,躲不过反而将皇帝刺激得火冒三丈,死期反而来得更快。
青松雪看着他们极力压住惶恐的模样,背上一阵阵发冷汗,只是她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讪笑着开口问道:“是不是……多虑了?哪儿那么严重,皇帝不可能心眼这么小,非要置人于死地……”
“别人也许不需要这样担心……只有我们……”穆长引抬起头来,眼里虚晃的可怕。“皇帝登基之后,将所有的知情人都灭口。我是凭借着小聪明让我们全身而退……”
“你不是说……萧叔的手下全都参与了么?皇帝权利再大,总也不能将那么多的人全部杀掉。”
“雪儿……你忘了吗?皇帝没有明着说要我们的命,而是要宗虎去边界——到那时候,皇帝想怎样都可以放手去做。然后随便编一个理由,或是病死或是战死都可,总之一了百了。”穆长引伸手将额发狠狠往后一撩,额头上的汗挥发出冰冷的凉。“至于我和萧叔,怕是一定要一起走的。”
皇帝了解他们了解的相当透彻,尤其对穆长引。从小到大相处在一起不是白相处的,更何况皇帝生来心性多疑慎密,总会想到就连穆长引都没有想到的一些事。穆长引自认为头脑聪慧,豁出去与皇帝一斗,却还是输得彻底。
穆长引对宗虎的友情已经到了不必回报的地步,皇帝便抓住这一点,只去拿“刀尖”逼死宗虎,而穆长引就算知道死路一条,却也无法狠心任由宗虎在自己面前出一点事。
屋内一阵可怕的死寂,青松雪不喜欢这种气氛,只好开口随意地问道:“那……你们……是妥协还是反抗?”
宗虎腾地从凳子上蹿起来,向后一退的大腿猛地将凳子掀翻,“哐当”的巨响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激动地挥舞手臂大喊,一声高过一声:“啥妥协?!不能妥协!凭什么妥协!!”
“那就好,既然要反,就反个漂亮。但穆哥、宗哥,四个人之中,只有你们两个身上还背负着家族,你们得想清楚了,这条路一走,便不能回头了。”青松雪无条件支持他们,不论他们作出什么决定,哪怕这个决定是错误,是有可能走向万丈深渊。
但她不怕,就算皇帝派了千军万马来杀,她可是这个国家所传说的灵命画师,笔下也有千军万马。到了这个地步,她若是再费尽心思隐藏笔下成真的能力,就是比皇帝还没人性,既然是为了穆长引他们,就算反而成为皇帝的眼中钉,她也无惧!
青松雪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她的一双手,紧紧抓着四人的性命和逃生的希望,就算豁出去自己的命,也要保他们四人周全!
宗虎和穆长引一直在犹豫,他们当年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家族。而如今,绕来绕去却还是要给家族蒙羞。青松雪看着他们为难的样子,只好开口劝道:“虎哥、穆哥……若是犹豫,大家就一起共患难,大不了每天提心吊胆的活,死了也一了百了。更何况,三天后才让你们决定呢……”
“不,我死也不去。”宗虎握紧了拳头打断青松雪话,一掌砸在木桌上,生生拍碎了一地的木屑,狠着心吼道:“反就反!我不怕!但若要我那样的死,我宁愿现在就上吊!”
穆长引咬紧了牙生硬地吐出一句话:“穆家已经将老子逐出家谱了,老子能还牵挂着什么?”
“……我也什么都不牵挂……要走便走!”晏婴看了一眼萧典书,对方也跟着点头,便更是铁了心决定。
青松雪一时无声,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只是他们都这样决定了,她也只好陪着他们走。“……好,那便等三天后……但是我要你们按我说的去做。”她虽然想着说着要陪他们一拼,但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无论如何,她要替他们赌上一赌。
“……要做什么?”晏婴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他们面前有三道关卡,青松雪有把握说服宗武,可那之后还有宗家人与穆家人,之后就是她最没把握的皇帝。“三天之后,你们必须等着宗武来到这里,而不是我们到他那里。”
反客为主,这是谈判必须要立下的一招。“无论你们决定妥协还造反,他提什么要求都不能回应。然后,这三天,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招呼客人、开店、练武随便什么都好,越平常越好。”
青松雪看着他们越来越困惑的样子,眼里的光芒突然狠辣起来。“但是,到了晚上,就要彻夜不眠的安排好一切——突围的缺口、伪装方式、逃亡路线和……藏身之地。”
若是谈崩了,造反就是第二条路,这些事情都要有条不紊的计划好,以防到时候手忙脚乱功亏一篑。
就算他们逃脱不掉也没关系……青松雪低下头,隐藏了唇角凄楚的苦笑。
“……雪,没有必要的。我们没希望了,你……”
青松雪抬起头来打断穆长引的话,神色恢复了正常。“我虽然那样说,但还是不希望你们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能赌还是要一赌的,赌输了也不晚,不是吗?穆哥,到时候,你只要照着我跟你说的那样对宗武说,我保证你能躲过这次。”
她要在宗武等人面前维持天真无邪的孩童形象,不能傻大胆一般亲自替他们出头,以便以后妨碍她的计划。
还是第一次呢,她无比感激梁然推了她那一把,让她魂穿到小孩子的身体上。
三日后,除夕。
穆长引在除夕的前几天便送走了外乡的伙计,生意也就这么暂时搁下。即便是如此,商业街也没有陷入沉寂,还是有许多商家趁着节日大肆买卖。
宗虎跳到房檐上挂好巨大的红灯笼,萧典书则亲自书写对联,晏婴帮着青松雪试穿新衣新鞋,穆长引则背着手站在门口笑吟吟与过路的熟人打招呼——没有人能看得出他们所有人隐藏在背后的心思。
青松雪冷静沉着的情绪也稳定了他们四个人,再加上青松雪慎密的计划让他们信心大增,就连宗武找上门来的时候,也被他们闲适的样子唬得一愣。
穆长引第一个看见下了马车呆立在路边的宗武,颇感意外地扬起嗓子招呼:“呦,这不是宗武吗?来得这么早干什么?先去屋里坐!”
宗武微微皱起眉头,穆长引的态度在他意料之外的热情。“……已经到时限了,收拾东西走。”
宗虎趴在房檐上,手里提着另一个大灯笼,大咧咧地笑着吼道:“着啥急啊!这春节我们过不上,你总得让我们过过除夕吧?”
晏婴领着青松雪慢悠悠跨过门槛,抬头笑颜如花地对着宗虎喊:“就是,着什么急。”
萧典书头也不回地站在门边拍打着黏好的对联,声音接着响起:“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但这节我们也想过好,要不你一起来?”
“对,一起来,菜什么的都在锅里呢。”宗虎从房檐上跳下来,直直地立在宗武面前,吓得对方后退一步。“红烧猪蹄儿,糊得可烂糊了,你从小不就爱吃这个吗?走走走!”
宗虎不顾对方抗拒地推搡,愣是将对方死拉活拽地往回扯,末了还回头对着面面相觑、面露难色的军人喊道:“几位一起来,屋里地方大着呢!”
十几个军人被引去隔壁屋子,好菜好酒堆满了一桌。宗武则被拽去一旁稍小些的厢房,期间宗虎忙来忙去端菜的动作勾得他烦躁不堪,色香俱全的好菜也不能让他有半点食欲。
“来,满上!”穆长引将小酒杯倒满酒,用两指拎起来轻轻放在宗武面前,摊开手示意。“请。”
宗武垂下眼帘冷冷地看了一眼,动也未动。“穆长引,你打的什么算盘,现在可以说了吧?”
“不就是好酒好菜的招待,还能有什么算盘。”穆长引施施然举起自己的酒杯,慢悠悠往里斟酒。
宗武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猛然站起的时候将桌子都撞得一翻。“穆长引!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磨蹭!若你们不想跟我走,休怪我无情!”
“要我们跟你走,凭什么?”穆长引将杯子放下,抬起头冷淡地盯着宗武。
“皇帝下旨……”
“是皇帝下旨,又不是你下旨。用得着你在我面前狐假虎威吗?”穆长引一掌拍在桌子上,狠狠打断宗武的话。“宗虎要走,我们当然也必须跟着他走,毕竟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有难同当还用说吗?可皇帝想要的是宗虎,旨意却下到你宗家去而不是宗虎手上,就凭这点诚意,我们怎么也要抗议一回。”
穆长引撑着桌子站起来,紧紧盯着宗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说白了,想让我们挪地方,就必须他皇帝亲自到场,换谁也没用。”
宗武咬着牙勉强地反驳:“你这是大逆不道!”
“我和宗虎叛逆的还少吗?皇帝在我心中还真没什么重量。但是宗武,就算多年前你年龄尚小,发生在我和宗虎身上的事你多少也记得清吧?”
宗武狠狠地盯着穆长引,牙齿咬的生疼,却没有答话。
穆长引一手拿起一个杯子,举起给宗武看。“我穆家和你宗家,如今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当年我与宗虎答应替皇帝铲除绊脚石,皇帝才放过站错位的宗家,这么多年了,穆家与你宗家平安无事。”两只杯子被他举起相撞,清脆的声响悦耳动听。“那是因为我和宗虎还活着。”
——“你信不信,若我和宗虎前脚被皇帝处死,穆家和宗家后脚就会崩塌。”
“你脑子有病吗?皇帝只是说要宗虎远赴边界,哪里像你说的那般黑暗!”
穆长引平静地看着气得不停喘息的宗武,呵呵地笑出声。“我与宗虎参与了当年皇子夺嫡的血腥事件——从头到尾。新皇登基和血洗龙座是在同一天晚上,我爹与宗老将军也在场,你以为,皇帝会单纯的认为除了我和宗虎,宗家穆家所有人皆不知情?”
宗武浑身冒着冷汗,哆嗦不停。穆长引向前一步,将对方逼得靠在墙上。“你自己说呢?那件事到现在都成为了不能交谈的秘密,皇帝害怕这件事张扬后对自己的皇位有所不利。靠人命夺来的皇位不长久,以后也还会有人效仿的。而要保守秘密,只有死人才会让他真正信服。”
——“我们逃了,躲得远远的,那就更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了。我们活得越久,他心里的刺扎得他越难受。我们千方百计地想让他消了灭口的心思,可都没用。宗虎和我,一个被迫逃家,一个驱逐家族,可他还是要赶尽杀绝——更何况穆家如今势倾朝野、宗家手握兵权,只要他一声令下,谁也难逃一死。”
“……那我能怎么办……”宗武猛地推开穆长引,无视对方踉跄后退,疯魔一般狂吼:“你告诉我能怎么办?!”
“很简单。让皇帝亲自过来!我倒要问问他,我不欠他什么,他何苦为难至此!”穆长引将两只瓷杯拍落在地,酒液和白瓷扬了一地,醒目的刺激着宗武的眼底。
宗武却说不出半句话,只是火冒三丈地转身踹开木门,声音夹杂着怒气响在走廊。“都别喝了!马上回帝都!!”
走廊响起许多人杂乱的脚步声,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厢房内的几个人守着沉寂片刻,终于放松下来。穆长引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离,整个人瘫坐在凳子上,身上的汗开始蒸发,一阵一阵的阴冷。
“雪……这太累了,我都怕自己泄了气,咱一家子的命就这么交代在这儿了。”穆长引将半边脸埋在臂弯,趴在桌子上半睁着另一只眼睛虚弱地看着青松雪。
青松雪只是微微笑道:“对于宗武,你只要将宗家的未来抬出来威吓他,总会将他吓退。第一关已经顺利过了,而第二关,宗武一定会替咱们完美地稳住宗家人和穆家人。”
“但第三关……”青松雪的笑容慢慢褪去,眼里隐约也渗出不自信的飘忽。“皇帝……我不是那种常年周旋在勾心斗角环境中的人,能打赢心理战也只是用着小聪明……所以穆哥、宗哥、晏婴姐、萧叔……假如一旦失败,就要踏上逃亡之路了。”
宗虎蹲在青松雪面前抬起头来看她,手掌轻轻摸上她顺长的直发。“逃亡,我们不怕。但雪,你太累了,你为我们做的够多了。”
“我不要回报,我只要你们好好的。所以我做再多也不会计较。”前方再多危险她也不惧。“……从这里到帝都要多长时间?”
“来回连夜若是走得快要十日左右,慢些十五日。”萧典书开口回答。
“萧叔,我麻烦你些事情。你的那本图册,我要你帮我筛选一些东西。”十天,若要准备,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图册?”
“若您不心疼那书,就将我所需要的撕下来重新定成册子。”青松雪答道:“一切具有攻击性的野兽、战兽或不存在世上的神兽,总之所有在人类看来是无法接近、嗜血凶残的东西,植物还是动物随便,但一定要全。您把它撕下来,重新装订给我。”
“你这是要干什么?”
青松雪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身上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十天后,我就告诉你们。”
赵隆封下了马车的时候,看着大门敞开却空无一人的店铺,积了整整十天的火气猛然爆发,险些没压住。他站在门口,却也有些摸不到头脑,只是穆长引这个人,他是最了解不过的,耍这些小聪明来到达目的,到了后来还是压不过他赵隆封。
说起来,他利用这些“了解”来将穆长引玩耍于掌间,也是阴险卑鄙。但他不会在乎这些失了道德的事儿,毕竟在皇宫里什么黑暗肮脏的事儿没见过,他只不过借鉴而已。
如今穆长引玩得是空城计还是请君入瓮,他一试便知。他正要抬腿上前,守在旁边的宦官急忙拦住。“皇上,小心有埋伏。”
赵隆封斜眼看了宦官片刻,沉着嗓子回道:“那你去试探?”
宦官听了心怵地缩了缩,底气不足地小声道:“这、这不是还有那么多兵呢么……”
赵隆封一脚踢在宦官的屁股上,对方顺着力道趴在店堂的门槛上。“想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进去,若穆长引敢刺杀朕,朕还就真佩服他。都随朕进去。”
屋里该开的门都关着,不该开的门却大方地敞着。赵隆封皆坦然地顺着那门走去,后面的兵举着武器草木皆兵地跟着,一直平安无事地来到宽敞的后院——那正中央摆了一对桌椅,桌上摆着茶具。
而穆长引四人,就在桌子旁跪着。
赵隆封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径自走到椅子上坐下,对于四人高呼万岁的声音也充耳不闻。他和所有兵都在警惕地环顾院子,四周挂了许多灯笼,通亮的仿佛白日,若是想藏人也不可能。
栏杆上有个大约四岁的女娃娃趴在一盏灯笼下举着笔在纸上画画,速度很快,一张一张纸在她脚边累积,转眼便升到杯沿那么厚。
赵隆封收回眼神,伸手去拿茶壶,边慢悠悠倒茶边随口问道:“穆长引,好久不见,你女儿都有了?”
青松雪在远处猛地抖了一下,笔上的墨将纸糊了一片,她赶快烦躁地将纸团成一团扔掉,继续闷头画。她光明正大的趴在这里,就是为了心性多疑的皇帝不怀疑她,现在看来,无论如何,只要是落在皇帝眼中的人和物,皇帝都会认为对他有威胁。
“回皇上,这孩子无父无母,是我等领养的。”
“呵,穆长引,你如今养活自己和那一大家子伙计都够呛,还有那个心思养孩子?”
穆长引抵在地上的手死死握紧,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吼出来,落得惊扰圣上的罪名就地斩可就糟糕了。“孩子可怜,草民富足的很,能养活的起。”
赵隆封弯下身,用指头狠狠抵着穆长引的肩头。“富足的很?难道比朕还富?所以才有底气与朕对着抗?你做的好啊,可还比不过我,当初卷入的人再多,可还不是让朕收了。”
萧典书心生不好的预感,脱口问道:“什么意思?”
“你萧典书的兄弟再多,朕一个招兵的命令下来,便全都乖乖送上门来,任由朕推上战场,死了便死了,为国争光;若是侥幸活着,朕也不会让他回到本国。”
“你……!”萧典书被这一个消息惊得从地上窜起,险些压制不住要举起拳头冲上去。
穆长引等人跟着站起来拦住对方,对面的士兵已经举起□□将他们团团围住,就等着一触即发。穆长引惨淡地笑出了声,绝望地问道:“我与你,好歹数年交情,你当真这么无心?”
“穆长引,朕不是你,说叛逆就甩开一切不管不顾;朕也不是宗虎,身怀绝技胆大无畏;朕不是晏婴,独身一人前不怕后不怕;朕更不是萧典书,知识渊博朋友无数。朕身为一国之皇,所以朕就必须断了一切有可能让朕死绝的路!”赵隆封猛地将手里的茶盏摔砸在地。“朕虽高高在上,可真正心服朕的一个没有,连亲兄弟都能互相残杀,朕从那个时候过来,还能相信什么,也还怕什么?”
——“朕只有这个皇位了,可你们的存在就是威胁着朕的帝位。若朕真的因为你们倒下,到时候可就晚了。这个位子是朕拿命换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松开!”
宗虎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穆长引,赤红着眼睛吼道:“早死晚死都是死,说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我宗虎贱命一条,和宗家穆家没关系!”
赵隆封转过身,慢悠悠地迈步向前走。“这宗家穆家,在官场上待得久了,胆子也小得像鸡心,大的小的都一样。你们两个可算是异类了。你们放心,穆家和宗家在本国的威望很高,朕若是傻子一般挑了穆家宗家,皇位更是不保。”
皇帝忽然转过身的时候,后面的士兵挑枪挡在他面前,房檐上与院墙上突然冒出上千弓箭手,更别提后赶来三层围住的士兵。穆长引看到这个阵仗,不怒反笑:“为了我们几个,你可真犯得着。”
“还是谨慎点好,你穆长引的小聪明朕可看轻不得。”皇帝一扬手,所有士兵满弓举枪,眼看就要冲上来,宗虎与萧典书护着武艺欠缺的穆长引和晏婴,打算拼死一搏。
就在皇帝挥手下达进攻的命令时,士兵出击的动作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肢体带着僵硬的不自然感,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令的灼烫气息毫无遮挡地涌进了人群,烧得他们皮肤融化了一般的疼。
一只仿佛从地狱的火焰中飞出的野兽,正以真神般的姿态傲然挥舞着翅膀悬浮半空,它的羽毛是吞吐的火舌,眼睛是坚硬的红宝石,像是盛开在黑色画卷上的金黄牡丹——地上的白雪被它身上的烈焰融化成烂泥一滩,时不时迸溅的火星划过它嗜血的眼睛,周身笼罩的光辉照亮了地上众人惊愕恐惧的表情。
萧典书第一个看清了那只野兽腹下的独脚,首先大吼出来:“是毕方!不要被它碰到!它身上的火,碰了必燃成灰!”
宗虎被穆长引等着拽着往后躲,他一边挣扎着要往回跑一边大喊:“雪呢?雪不见了!”
——“虎哥,我没事。”
原本对峙的两方被突然出现的毕方打乱的队形,皇帝与兵士被逼到角落,神色紧张地紧盯着毕方。而穆长引四人则缩到相反的另一处,同样紧张地看着站在毕方旁边、仍然举着毛笔和画纸的青松雪。
青松雪没有理会宗虎等人紧张的招呼,反而对着赵隆封轻声说道:“皇帝,你今日可是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了?”
赵隆封被青松雪眼里不属于此时年纪的成熟弄得一愣,但他没有回答青松雪的话,只是定睛看着她,脑袋里却疯狂地猜测起青松雪的身份和接下来要做的。
毕方鸟慢悠悠扇着翅膀降落在青松雪旁边,低下脑袋在众人惊惶的眼神中亲昵地去蹭青松雪的脸颊,一鸟一人安然无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众人质疑起萧典书的喊话,趴在房檐上的弓箭手胆子便大起来,不等皇帝下令便松了弓弦!
只听见弓弦恢复紧绷的碰响,穆长引等人依稀可以辨别数十箭矢的影子在空中银光一闪,纷纷裹挟着尖锐的嘶鸣向青松雪与毕方鸟刺去!
但毕方鸟的动作更为飞速,抬起的翅膀顺着扭转的腰身猛地一挥,铺天盖地的红火巨浪般淹没了飞来的箭矢,甚至波及到房檐上的兵士——来不及躲开的兵士只发出半声惨叫便被焚烧成灰。
剩下的兵士皆是惊恐万分地往后退缩,再不敢轻举妄动。赵隆封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惧怕这火之鸟,只能回话:“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放过他们。”青松雪抬眼看向皇帝,没等皇帝回话又抢先道:“可皇帝你从来说话不算话,就算下了布告昭告天下,你想秘密处死也不是不可能——我不信任你。”
青松雪仿佛没看见赵隆封狰狞的面孔,仍淡然地说道:“所以,我们便来决一死战吧?”
缓缓举起的毛笔被镀上了一层火光,仿佛染了死亡之神的毒,随着青松雪的话音落下,笔尖被狠狠刺穿累叠的纸张——那是画上鸟兽眼睛的位置。
就在那时候,纸面上仿佛出现了错乱的空间,一道尖细的金光轰然射出,像爆起的旋风,卷着灼热的气息呼啸翻飞,使青松雪整个人都陷入狂乱的风之漩涡之中!她的头发和衣袂被吹的疯狂翻卷,手里的纸都拿不住,忽地飞到了空中——
接下来的景象只属于传说之中——四只毕方鸟尖啸着从纸张中奋力飞挤出,团抱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展!汹涌的火光照的半边天亮堂刺眼,难以言喻的灼热仿佛要将人的骨头烤化。
灵命画师!
所有人的脑中都出现这个词汇!
穆长引等人震惊不已地看着衣袂凌乱的青松雪,浑身的热汗还没有流下就被烤的蒸发,再难受如今也顾及不到。
青松雪站在五只火兽的包围圈中,黑色的头发和眼睛被镀上绝美的金红,虚幻的触摸不到一般。她笑了起来,对着难得露出惊异表情的皇帝说道:“如何?”
她手里举着的毛笔安安静静滴落着墨汁,仿佛将军用来发号施令的剑柄,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气场,似乎只要微微一动,守护在她身边的兽类便尖啸着大开杀戒。
皇帝困难地活动了一下喉结,他不想就这样妥协,但迫于威胁,还是开口道:“朕答应你放了他们。”
“我还没说完呢,除了放了他们,还要你给他们转国籍。”
“你——!你这么小,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
“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只需要现在、立刻、马上让他们拿了转籍的证明走!”
青松雪在过去十天里,除了疯狂地临摹萧典书给她装订书册中的图谱,还抽空翻了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事项。她发现,这个世界允许百姓舍弃本国身份、选择另外一个国家的身份证明,由此一来,他身为他国的人民,原来的国家法律对他从此没有约束。
类似于21世纪的移民。
只是这一项证明是由皇帝来处理的,而且必须是清白之身,并且有一百二十天的考察,合格了,这证明才能给下来。她今天若要彻底断绝了皇帝对穆长引四人的追杀,只有威胁皇帝这么做。
火兽金黄明亮的眼睛隐忍着嗜血的杀意紧盯着赵隆封——他无论如何是不想就这样死掉,妥协是唯一的办法。
到了这个地步,青松雪仍然不敢警惕半分,皇帝叫她将四个人的身份牌拿来,一一在上面用特殊的墨水上了记号。据说这种墨水火烧不化、水浸不散,只有皇家才能有办法消除掉。
做了本国记号的牌子,就不再受本国的法律约束,便可以任意选择别国的居住权。
青松雪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她没办法保全宗家和穆家所有人,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住一个是一个。对面的宦官接过皇帝手中的身份牌,穿过人群颤颤巍巍走到青松雪面前,将牌子递给她。
青松雪微微走起眉头,看着宦官伸到她面前的手。
……左手?
她心里只是略微质疑,但心系着宦官手里的牌子,便将毛笔揣回怀里伸手去拿,却没想到,只是这么放松的一瞬间,对方藏在背后的右手猛地举起一把匕首,染着火色的银光将青松雪的眼睛晃得一疼——变故顷刻发生!
宗虎只看见那处飘起一抹血花,随后就是青松雪隐忍的半声痛呼!那把匕首狠狠地刺穿了青松雪抓着身份牌子的手,红色的血触目惊心!宦官的动作太快,就连守在青松雪身边的毕方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青松雪疼得跪在地上,它们才回过神来怒叫着将宦官烧成灰烬。
宗虎绷着肌肉要往前冲,被青松雪头也不回地喊住。“别过来,万一不小心碰到毕方,你们就跟他一个下场。”
穆长引嘶哑着嗓子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你干什么——!!她还只是个孩子!你竟残忍到这个地步!”
难以言喻的疼痛顺着右臂蔓延了整个全身,她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轻柔,却不能减轻疼痛半点。就算如此,她也没有放开手里的牌子——这是绑着他们四人命运的关键,她死也不能丢开。
紧盯着蜷缩在地上小小身体的四人,要压抑住想上前查看的心思可不容易,宗虎紧握的双拳已经青的发紫,眼里控制不住流下了泪。
只是这只手,怕是真的要废了。青松雪凄惨一笑,猛地将匕首拔出,狠狠扔在地上。“哈,皇帝……我们谈判不成仁义在,你连仁义都不要了,以后凭什么服众?”
“朕最怕的就是你这只手——一笔千军可比朕厉害多了。但现在,朕抛弃了道德一赌之后,朕的情况好多了。”赵隆封摊直了手臂,环顾着己方的阵势。“五只火兽怕什么,只要截了你源源不断的生产,朕早晚也耗死它们!”
皇帝正要下令打算全军突击,却没想到对面的五只毕方鸟毫无预兆地暴起,放火烧人的速度简直拼了命一般。宽大的院子里乱作一团,待皇帝回过神来的时候,青松雪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恨得牙痒,想叫走兵士去追,却奈何五只暴怒中的毕方鸟纠缠太紧,眼看着兵士一个一个化成灰,皇帝只好满头大汗地嘶吼:“撤退——!撤退——!!走一个是一个!快点!”
话音刚落,他便头一个冲出院子,后面一个接着一个逃出的兵士跟在他身后,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赵隆封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到生疼,院子里的火光和骚乱的动静引得本已经休息的街坊纷纷走出查看。皇帝阴沉着脸环顾一周,甩袖怒道:“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我要她付出最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