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大三下学期的开学,笼罩在一团低气压中。大学四年,才稀里糊涂过了两年半,男生们适才痛定思痛不再打游戏,女生们也刚刚下定决心不再网购,一晃过神来,却发现时间已所剩无几。仿佛昨天才收到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今天却已再次走到命运的十字路口。
大家已没有兴致分享寒假趣闻,匆忙的招呼后,便一脸严肃地直奔主题:“哎,目前有什么打算?”
所谓目前的打算,被粗略地划分为三种:考研、出国和就业。像张月同这种具有保研资格的学霸和像林森这种可以继承家业的富二代,则属于少数派,不在大多数人的讨论范围内。
每条路看上去都困难重重。新学期的第一次班会笼罩在一团低气压中,辅导员杨玫一脸严肃地说:“不管是考研、出国还是就业的同学,现在都要着手准备了。该备考的备考,该报班的报班,该实习的实习,自己注意把握好进度。学院也将陆续开展经验交流讲座,邀请上届的优秀学长学姐来分享经验,大家务必积极参与。”
首先开始的是考研讲座,去年考了笔试第一名的学姐向我们推荐了十来本参考书和几节在线课程,又重点谈了谈如何保证每天十小时的有效学习时间,最后用四个字做了总结:贵在坚持。
我一听到每天学习十小时,立刻偃旗息鼓了。我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坐不住的人,自制力特别薄弱,看一页书要休息半小时,就算勉强去考研,最后也肯定坚持不下去,那还不如现在就放弃,省得白费功夫。
接着我又去了出国讲座,刚刚收到牛津大学offer的学姐反复强调:“GPA达到3.8,GMAT达到750分,雅思达到7.5分,是三个硬性指标,其次,论文发表、数学建模一等奖和知名外企的实习经历,会为简历加不少分。”
我一想到成绩单上那几个血淋淋的C-和D+,仿佛看见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在这头,世界名校在那头。
就业讲座的主讲人是上上届的学生会主席,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是如何利用人脉关系,找到了第一份实习,又凭借第一份实习的经验,找到了第二份实习……大三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四份高含金量的实习,这还不包括他大一时倒卖演唱会门票的创业经历。由于内容太过丰富,他不得不用9号字和1厘米的页边距制作简历。
前排的几个同学热烈地讨论着不同职位的工作待遇和发展前景,似乎都有丰富的实习经验,后排的几个同学则在分析HR筛简历的标准和喜好,貌似对就业市场了解得十分透彻,坐在旁边的两个男生在小声交流着炒股心得,听上去早已将理论贯彻实践。只有我像个傻子似的坐在那里,压根看不懂K线图,对“咨询”、“投行”、“四大”等名词也一知半解,就连考前突击时背的那几个卖土豆卖地瓜的模型,也已经忘了七七八八,认真地摇了摇脑袋,里面好像只剩一团浆糊。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刚刚入学时的情形,那时的我们是如此相似,贴着一样的标签——一样的十年寒窗,一样挤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一样的懵懂,一样年轻的脸庞,毕业证上将盖上一样的印章。
但是我们往往都低估了时间。它是最耐心的雕刻师,年年日日分分秒秒,都在执著地勾勒着一点一滴的改变,聚沙成塔,水滴石穿,直到我们变得如此不一样。不一样的经历塑造了我们不一样的能力,不一样的追求,不一样的品格,还有面对未来时不一样的心境。
而我无疑是其中最没有底气的那一个。
讲座结束后,许多同学围着学长问东问西,我在一旁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后,默默地从后门离开了教室。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上奥数培训班时,前排的同学总是在下课后将老师围得团团转,而我焦急地翻阅着笔记,却连一个像样的问题都拿不出手。
一个连疑问都没有的人,往往不是因为太聪明,而是因为太无知。
宿舍里,同样的焦躁不安盘旋在屋顶上,静默中仿佛都能听见纠结的情绪在“嗡嗡”作响,如同一只惹人烦却又打不死的苍蝇。白绮瑞没有如往常一般用iPad看综艺节目,把床底的纸箱拖了出来,蹲在一旁整理前几学期的专业书。谢非岚也没有像平时那般涂指甲油煲电话粥,全神贯注地翻着新东方的托福词汇红宝书。只有张月同依然遵循着惯常的作息,从盥洗室接了一盆热水洗脚,看样子打算按时上床睡觉。
“讲座怎么样?”白绮瑞抬头看了我一眼。
“主讲人很厉害,但我却是烂泥扶不上墙。”我耸了耸肩。
谢非岚把目光从单词书上移开:“我上次听完出国讲座,也和你有相同的感想。这些牛人好像从大一开始便目标明确,参加商业比赛,丰富社团经验,避开给分低的选修课,步步为营地为自己增添加分项,直到把简历上的每一栏都变成模版样式。”她叹了一口气:“而我们这些笨鸟,不仅傻还不愿意先飞,现在只觉得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啊。”
“你和绮瑞今天都没去就业讲座,看来已经决定要继续升学了?”我问。
“别无选择呀!你打开招聘网站看看,十家金融机构里有九家都要求硕士学历,本科生达不到行业的准入门槛,去卖信用卡都没有竞争力。”谢非岚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知道自己的水平,肯定考不上研究生,只能申请一所排名一般的国外大学,勉强混个文凭。”
“唉,我的成绩也不好,申请不到好学校。”我长叹一口气。
“你别假惺惺了,”谢非岚立刻白了我一眼:“你家李南宇去哪里,你就屁颠屁颠地跟到哪里,他不出国,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北京吧。倒是月同,成绩这么好,如果申请出国,有很大希望冲刺北美排名前二十的名校,比保研本校强多了。”
张月同一边用毛巾擦脚一边呵呵笑道:“我家没钱呀,我爸妈摆个水果摊,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几十万的学费,所以我压根没动过心思。”
“我也惨,英语差,出不了国,成绩差,保不了研,能力差,找不到工作,只能随波逐流,加入考研军团。”白绮瑞一边说着,一边用纸巾擦拭刚从纸箱里翻出来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这书还是崭新的,好像只在期末考前一天晚上翻过,幸亏没有卖给二手书店,毕竟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真的喜欢经管类专业吗?”我问。
“不喜欢。”谢非岚毫不犹豫地应道。
“那为什么还要追求更高的学历呢?”
“因为我也不喜欢别的专业。”谢非岚说:“而现在的专业,我已经读了四年,好歹有个文凭,在经济学里,这可是机会成本。”
我叹了一口气。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得出了和谢非岚一样的结论。不止是我,似乎我们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都没能化解这个根本性矛盾,感叹之余,却又缺乏追求自我的勇气。
“哎,宋词,你爸妈是怎么想的?”白绮瑞问。
“我爸妈说他们对我的专业和现在的就业市场不太了解,不能给我建设性的意见,但是会支持我做的任何选择。”
我突然想起了高考填志愿时,全家鸡飞蛋打的情形。如果说那一次,我因为懵懂无知而轻易掷出了命运的骰子,那么这一次,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我必须为自己所做的选择承担相应的责任了。我再也不能用“我妈让我这样做的”、“老师建议我选这个方向”来推卸责任,糊弄自己了。
这是我的人生,只有我能为之负责。
180.
周五傍晚,李南宇开车来C大接我。
距离毕业只剩几个月的时间了,大四的同学大多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李南宇也基本不住在宿舍里,我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见面了。
“好饿呀。”我坐上副驾驶座,关上车门。
他揉了揉我的头:“乖,坐好,系上安全带,先带你去吃饭。有什么想吃的?”
“嗯……想吃日本料理!”
“好。”他发动车子,向校外驶去:“这两周是不是很忙?电话里说不了五分钟就开始叹气。”
“唉,还不是纠结未来的选择,到底是考研呢,还是找工作呢,还是出国呢?每天想来想去就是这几个问题。我之前天真地以为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突然发现,自己与那些未雨绸缪的人已经差了一大截。”
于是我开始详述这两周经历的事以及随之而来的心境的变化,就连座谈会上的学长穿什么颜色的外套和对门宿舍的女生买了什么版本的参考书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没有遗漏。到了日本餐厅,我一边努力地往嘴里塞蘸了芥末和酱油的三文鱼刺身,一边还不忘鼓着腮帮子感慨:“唔——有同学问上届考研第一名的学姐要复习笔记——她竟然直接开价八百块——唔——现在连经验都可以明码标价了——”
李南宇端给我一杯茶:“咽下去再说话。”
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将嘴里的食物冲下食道,又继续念叨起来:“林森给我推荐了几个找实习的网站,不过我还没仔细研究,他好像很了解行情的样子,现在的富二代真是上进……”
虽然在平日里,我与其他同学也有交流,但各有心事和压力,有时互相之间还有未曾点破的竞争关系,终归难以敞开心扉,而此时面对李南宇,我只感觉毫无隔阂,坦诚相待,因此话匣子如同泄洪匣一般,打开了就难以合上。
从餐厅回李南宇家的路上,我依然在滔滔不绝。他停好车,领着我上楼时,我仍在意犹未尽地发表感慨:“总之,我现在特别纠结,特别焦虑,不像你,好像一直都很有想法,从来不随波逐流,我大概就喜欢你的淡定——哎,阿南,你会不会觉得我的话太多啊?”
“你都说了一晚上了,现在才后知后觉?”
“啊,你真的这样觉得啊——”我有些失落。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可是我大概就喜欢话多的。”
我的脚步和大脑同时停滞了一下,转过身,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视线与他持平。
他没有催促我,而是伸出右手,轻轻抬高我的下巴,手指似有若无地划过颈部敏感的肌肤。我突然有些害臊,眨了眨眼睛,楼道里的声控灯适时地灭了。
夜色弥漫开来,这栋老房子、院子里落叶的树,和薄云后的月亮,都陷入一片静谧。
却又仿佛都秉着呼吸,注视着黑暗中的男女无声而热烈地拥吻。
过了好一会儿,李南宇放开我,声音低沉而温柔:“快进屋去,楼道里冷。”
“哦。”我往上踏了一级楼梯,声控灯应声而亮,楼道的灯光和我脸上的红晕一齐晕开。他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眼眶里盛满笑意。
这样的时刻,真是温柔又甜蜜啊。
“别傻站着了,快上楼。”
“对了,阿南,你收到我网购的包裹了吗?”
“今天早上刚收到的,你买了什么?”
“嘿嘿,惊喜!”
进屋之后,我第一时间去拆包裹,然后掏出一件毛茸茸的蓝色卫衣:“情侣款家居服!”我又抖开另一件女式卫衣:“我的是粉色的,你看,可爱吗?”
李南宇伸出手拉了拉帽子上的两只耳朵:“是挺可爱的,但是为什么男款上也有兔子耳朵?”
“难道你喜欢熊耳朵?还真有这个款式,但是我没选,毕竟跨物种的恋爱一向不太被看好。”我把一整套家居服都塞进他的怀里:“你快去洗澡换上,试试裤子会不会太短。”
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还是顺从地接过衣物,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还是你先洗吧,不然头发又干不了。”
洗完澡后,我们坐在沙发上吃水果,我掏出手机自拍。
“你快把帽子戴起来,这样才看得见耳朵。”我捅捅他的胳膊。
“不要。”李南宇斩钉截铁地拒绝。
“好吧,那你靠我近一点,把脸露出来。”我往他身上蹭了蹭。
他伸手将我的脑袋靠向自己的肩:“不准发给别人。”
“嘿嘿,”我狗腿地笑道:“放心放心,私家珍藏!”
“咔擦”一声后,他拿过我的手机,认真地看了一眼照片,然后说:“发给我。”
“十块钱一张。”我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
他转头给了我一个深吻:“以身抵债,行吗?”
“明明是我被占便宜了!”我不服气。
“这话太没说服力了,同学,你明明那么热情。”
“李南宇,你流氓!”我拿起抱枕打他。
他陪着我打闹,放在一旁的手机传来十几声邮件提示音,他抬了抬眼,并没有拿起来看。
“你今晚不用加班吗?”我问。
“工作永远都做不完,还是陪你比较重要。宋小词同学这么纠结郁闷,我不得表示一下支持和慰问?”
李南宇起身去书房里取了纸笔,对我说:“你倒了一晚上苦水了,现在我们来理一理逻辑。你目前打算在考研、出国和工作三条路中选一条,对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我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这么有主见,只能随大流。”
“好,那你先把这三条路分别面临的最大的困难写出来。”他在白纸上画了一个简易表格,然后把笔递给我:“你自己想一想,我去给你热牛奶。”
我接过笔,认真思索起来。
考研,无非就是怕考不上,更重要的是,我对自己的专业也并没有多大兴趣,又何必盲目地追求更高的学历呢?于是,我在这一栏写上“坐不住,不爱学习。”
出国,除了成绩上的硬性指标是个障碍外,与选择考研一样,我缺乏深造的动力,更重要的是,还要与李南宇分开两年。最大的困难无疑是三个字——“异国恋”。
工作,就意味着直面职业选择,不要说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凭我那毫无闪光点的简历,也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于是,我写上“履历平平,找不到满意的工作”。
李南宇将两杯热牛奶和一小碟曲奇饼干放在茶几上,然后抽走我手中的纸,看了几秒,转头问我:“小词,在这三种困难里,有没有哪一种困难,你认为是不可克服的?”
我瞥了他一眼,然后指了指“异国恋”三个字:“和你分隔两地,是我认为不可克服的困难。”
他没有接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眼神深邃,沉吟半晌,才继续问:“有没有哪一种困难,你认为自己缺乏持续不断的动力去克服,从而有很大可能会失败的?”
我思索了几秒,又指了指“考研”那一栏。
“剩下的这一种困难,你认为是可以克服的吗?”
我点点头。
“你认为自己有动力克服吗?”
我又点点头。无论如何,我们最后总是要进入社会,不是吗?这是必须要克服的困难。
李南宇拿起笔,划掉“考研”和“出国”两个选项:“你看,你只剩一条路可以选了。”
“可是……”我纠结地说:“我对就业市场一点也不了解……听说现在的门槛都是硕士学历……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李南宇理解地望着我:“每一个选择当然都有利弊,但是既然不可接受的弊端已经被排除了,那么剩下的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阿南,你们当初面临未来的选择时,是不是也一样纠结呢?”
“当然了,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当时大部分人选择了考研,因为考研是最简单粗暴的选择,既不需要一次又一次考托福、雅思、GRE刷分,不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也不需要投几百封简历申请实习,只需要往自习室一坐,面前叠上一摞书,便仿佛已经做出了选择,承担了责任,不再迷茫了。相当一部分人选择考研,只是因为这个选择让他们感到安全,更高的学历总不会是坏处,而且还有这么多的同路人,因此,这是他们当下最好的选择,至于考不考得上,那是后话了。但是,于我而言,我感受到自己对于继续发展‘绿野仙踪’拥有不同寻常的热情,而我对其他选择却缺乏这种热情,自然也缺乏持续不断的动力,这对我而言是不可克服的困难,因此创业成为了我当下最好的选择。”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早早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小词,我记得在你大二开学时,我们一起去植物园做志愿者,在回来的大巴上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我记得我告诉你,我上小学时想当警察,上初中时想当医生,上高中时喜欢计算机,便读了这个专业,后来又喜欢上了户外运动,就做了一个论坛,也许以后我又会有新的目标,那就继续追寻。人生并不像写作文,不是向一个主题靠拢的。刚才你说,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工作,我觉得这没什么关系,就算你知道了,还有各种言论探讨要不要把兴趣变成事业呢,又或者,你原本喜欢的东西,有一天突然不喜欢了。这是一个哲学问题,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你只需要做当下最好的选择就行了。说实话,那天我们一起见了我父亲之后,我反思过自己,为什么总是你妥协呢?如果你真的想出国呢?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想我愿意陪你一起出国。‘绿野仙踪’当然对我很重要,但远程工作也罢,委托他人也罢,这个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李南宇吻了吻我的额头:“而与你分开,我认为是不可克服的困难。那么,我当下最好的选择就会改变。”
“阿南……”听完这段话,我早已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声音都哽咽了:“其实你没必要……我真的不太想出国……我……”
“别多想,小词,后来我想,即便一起出国,我们也很有可能隔着几个时区,万一你在美国西海岸,我在东北部呢?所以,我很高兴你愿意留在北京陪我。”他抱住我,温热的双唇印上我的眼睛、鼻子、脸颊,最后移到嘴唇,在暧昧的摩擦中喃喃:“不要沮丧,小词,你是最好的,再没有人比你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