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
“滚。”
“不,我——”
“滚。”
“……是吃错东西了吗?”
“滚!”
松阳被他吓了一跳。
印象中,虚还没这么不顾形象地暴吼过谁。
对于虚来说,情绪这种东西,早该是八百年前就戒掉的存在才对。
虚想骂人,欲言又止。
好容易想出来了一个词,他咬牙发狠道:“……你……太……恶心了……!”
……松阳完全确认了,虚魔王是真的有洁癖,无条件针对人类的。
虚吐完了,也没说让松阳滚到哪去,漆黑的长刀往地下一钉,阴着红瞳转身就来抓松阳。
“能不能好好说话?”
拆不了两招,松阳就知道不妙——他打不过虚了。
不过松阳毕竟也是一代首领,反正打不过也打不死,索性躺平了,放缓了语调温温和和道:
“虚,这么情绪化还真不像你。”
……还好意思说他情绪化,说了几百遍禁止跨物种交`配禁止跨物种交`配,他还是交`配去了!
太恶心了,比隔壁那堆魔性的奇行种还恶心!
虚用力绷紧了自己那张冷冰冰的英俊脸皮,没再让任何一句让魔王形象崩塌的句子从嘴里喷出来。
就算知道自己杀不掉松阳,他也真情实感想把松阳就地碾碎一次。
真的。光是想起刚刚那一幕,他脖子和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此刻还在源源不绝地往外冒。
“——松阳。”
正在暗暗跟虚角力的松阳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是一根探入意识深处的细绳,把他硬生生从虚的纠缠中,重新拉上了水面。
他睁开眼睛,银时正睁着红眸俯在上方,很认真地注视着他。
平时松阳仗着自己超强的恢复能力,每次事后都比攻方还能闹腾,什么软香温玉晕倒在银时怀里,不存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存在的。
银时压根就不需要想,一看就知道是精神世界出问题了。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有件事想让虚了解一下。”
银时见他醒过来,敛起担忧的神情,又恢复了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红眸里却隐隐藏着点不好惹的凶悍。
“从现在开始,这个身体就不完全属于谁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阿银的哦。”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虚简直天灵盖都要爆起来。
他伸手去拽松阳的后领,就把他往意识里拖,松阳扛不住他,心知这次放虚出来就非同小可了,敛了敛绿眸,竭尽全力想把银时推开。
银发男人较劲似的用胳膊把他锁紧,松阳急得慌了神,一瞬间竟然有把他打晕拖走的念头闪过。
——要是当初,当初没有答应跟他在一起的话……!
银时神色冷了下来。
“我说你啊。”
他声音极低地,“阿银真的会生气的。”
虚原计划是把那个卷毛脑袋拧下来,然后把松阳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永远囚禁在龙脉里。
然而,他发现了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不管他怎么强迫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跨出离开意识海的那一步。
……真的吗,真的要继续使用这个脏兮兮的身体吗?
对于虚来说,不管他在其他世界如何叱咤风云、翻天覆地,每次回到这个世界,他唯一的落脚点,就是这具破破烂烂、还带着毒素的躯体。
——而且还必须得跟另一个人共用。
这倒也算了,反正跟松阳共生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不管松阳怎么想,虚已经习惯把他当自己的一部分,就像心和大脑一样不可或缺。
但是一旦他们之间被另一个人类介入,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虚的红瞳阴了又阴,最后奇迹般冷静了下来。
他唇角甚至勾了点笑意,温柔地朝松阳说:“你等着。”
上一次他这样低声说话的时候,他俩在龙脉里差点没把对方撕成肉块。
但如同往常,这件事属于不需要让银时知道的部分。
“他走了。”
松阳挠了挠银时的卷毛,轻声说。
“为什么刚刚推开我?”
银发男人的脸是冷的,胳膊还是锁紧的,是难得一见的强势模样。
松阳:“因为虚很危险——”
银时:“不一样。”
跟他们还是师生时不一样。
他是松阳灵魂的衍生,是那个与松阳一起从地狱走向人群的人。
在这样的他面前,松阳不会存在秘密。
“我想保护你——”
“对。但你更像是想把阿银一脚踢得远远的。”
银时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怒意中烧,却又怆然至极。
“如果刚刚,你真的把阿银打晕,你是不是会从此一走了之?
“——就因为一个虚,你居然认真想过跟阿银分手?”
记忆中的银发学生从未这样严词厉色过。
松阳冷不丁被他凶了,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不、不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混乱的。
“说起来可能很好笑。我跟银时在一起,只想让银时看见自己好的部分;但是、但是虚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焦灼的。
“我知道银时已经成长为光芒四射的男人了——歌舞伎町有很多喜欢你的女孩子,甚至连银时的偶像都青睐着你;但是我却依然停留在过去一直没有进步,很多糟糕的问题我也没能解决……”
只属于人类的情感。
“十分抱歉,是我擅自变得奇怪了。有时自顾自地在想一些,也许银时跟别人在一起会更幸福的问题——”
银时拧眉:“你在说什么?”
松阳张了张嘴又闭上,因为难得的掏心掏肺显得有些难为情。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确实、有点不太了解人类……”
卑微。
如果是天照院十二代目,是那个未曾爱上过人类的吉田松阳,这个词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人生中。
——在银时面前,他竟然在感到卑微。
银时注视着他的脸,慢慢地放松了钳制,在他身边支着脑袋侧躺着。
“刚刚阿银说,你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属于我,不是开玩笑的。”
“嗯?”
“对不住啦,阿银就是那种超级大男子主义的人。既然进了阿银的家门,那就要做好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阿银的觉悟。嘛嘛,当然作为交换,阿银的钱包肯定是你的啦。”
松阳:“……谁要你那空瘪瘪的钱包啊。”
“也就是说,就算你带着前男友的小孩嫁进来,阿银都会好好把他带大的意思。从你答应跟阿银在一起那一刻起,什么虚的问题,什么龙脉的问题,都跟你没关系。你就好好教书带小孩,干你自己想干的事情。”
银时看着他,眸色很深。
“剩下的事,交给阿银就行。”
“我……”
“睡觉。”
银时伸长胳膊一搂,就把他连着被子一起卷进怀里了。
他抱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回想着对方说过的那些话,红瞳盯着屋顶,沉思了一夜。
*
初春的第二场雨,松阳在河边碰见了高杉晋助。
他当时正提着买好的食材回私塾,没有带雨伞,只好一手举着羽织遮住头顶,匆匆地从桥上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站在河堤边的紫发学生。
路上行人很少,雨水朦胧,戴着斗笠的男人站在桥下看着他,脸上是微微笑着的温柔神情。
“晋助?”
算起来,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个学生了。
松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顶着遮雨用的羽织,往桥下走去。
站在雨里的男人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好像在微笑着说什么。
“什么?”
松阳没听清。
以为是距离过远,他加快速度靠近男人,期间看着对方的唇开合,似乎又在说些什么。
还是没听清。
雨丝连成细密的线,连日的雨水让河水变得湍急,雨水和河流的声音,让雨中的高杉看起来像一部默片。
“晋助,你怎么了?”
他终于站定在男人面前,轻声问询。
薄薄的羽织兜不住雨水,松阳浑身都湿淋淋的,瞧见自己的学生右脸脸颊有水痕,下意识伸手去抹。
男人脚下未动,只是微微一侧头,躲开了。
近到只隔了一个斗笠的距离,对方沙哑且轻的声音,终于穿过细密的雨水,钻进了松阳耳中。
“老师,”
他嘴唇开合,微笑说着。
“——你骗了我。”
耳边一瞬的寂静后,又是铺天盖地的雨声。
一滴冰凉的雨水顺着松阳的发丝钻入衣领,寒凉顺着他的脊椎,瞬间爬上头顶。
走近了看才发现,男人眼下有憔悴的黑眼圈。裹着足袋的草鞋上全是泥水和土,应该是疾行数十公里的结果。
高杉晋助在恩师面前时,永远是温顺好学生和优雅贵公子的结合体,除非他故意,像这样的狼狈模样,基本不会让松阳看见。
可他就站在这里。带着满身的泥水,带着笑容,带着凄然的眼神,疲惫而缓慢地,将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骗了我。”
“……晋助。不管我跟谁在一起,我不会放弃你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高杉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似乎在逐字逐句确认他在说什么。
等他说完了,男人又慢慢抬起他碧绿的独瞳,神情还是笑的,很温柔,然而目光如同死寂的灰。
“——不够啊,老师。”
什么不够?
头顶的羽织已经完全湿透,几乎失去了所有遮雨作用,松阳索性丢了羽织,伸手去拉高杉的胳膊。
“我们回私塾再说,好吗?”他轻声劝着紫发男人,“你看你淋得——”
对方把他的手挣开了,用了点力。
对于吉田松阳来说,被学生拒绝、尤其是被紫发学生拒绝,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空伸着手,整个人都呆住了。
因为挣开他而后退,高杉已经站到了河堤的边缘。
他的后方就是涨潮湍急的河流,然而男人视若无睹。他看着松阳的眼神如此专注,像是眼中从未容下过任何东西,全世界都只剩下松阳这个人似的。
松阳冷静下来。
“你不会是想试试如果掉进河里,老师会不会跳下来救你吧?”
高杉看着他笑。
“老师会吗?”
“我会的。”
高杉几乎是接着他的话尾:
“我知道你会的。”
——但是不够啊。
不够啊,老师。
怎么做你才能明白,我需要的远比我告诉你的多得多?
直到你完全属于我所有,直到你连灵魂深处都是我的印记,直到我们血肉都融合在一处——
男人的碧瞳微微一沉,一把小花伞已经横在了他和松阳之间。
“拿着伞。”
银发男人懒洋洋地把伞柄交到松阳手里。他明显也是冒雨跑着来的,尽管极力压抑,呼吸还是有些乱。
“你回家去。”
“我本来想跟晋助好好谈一谈,但……”
“乖啦,你先回家去。”
银时的卷毛湿漉漉的,侧脸上也全是雨水。他用袖子随意擦擦脸,抬起来望向高杉的红眸,跟雨水一样冰凉。
这两个人一声不吭就僵持在河边了,松阳没办法,又被银发男人轻轻地推了几把,只好撑起伞往家的方向走。
走了不远,他担心地回头张望学生们。就见两人都冒着雨对立着,高杉依旧站在那个危险的位置,看得松阳心惊胆战,恨不得先上去把这家伙拽回来再说。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巨大的落水声——银时飞起一脚,就把站在河堤边缘的高杉踹进了水中。
松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