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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哥打了电话之后,蒋罡最终决定还是先回家安抚老娘。
原本的满心愤怒尴尬,在大哥说,妈妈回家之后,整天钻在牛角尖里,一面觉得李波要不得,一面又觉得除了这个要不得的人,自家闺女也嫁不得别人了,日日掉眼泪之后,恼怒就变成了担心。
毕竟是自己的娘。再不讲理,再没逻辑,也是把自己养大的娘,满心头惦记的那点儿事,总和一儿一女分不开的娘。就算全世界都能对她翻白眼,自己也还得替她收拾那些翻过来的白眼。
想起来小时候奶奶重男轻女,买什么只有哥哥堂弟的份儿,连给桃子都是哥哥堂弟大的,堂弟啃了两口不要了的,叫过她来吃;她却从小是个没心没肺的,也没介意,母亲下班回来看见,却气的流眼泪,当即拽着她上市场,买了一大兜子最大最好的桃子,让她尽情吃。后来严厉地给哥哥立规矩,妹妹小,不管别人怎么着说,凡是给你的,都有妹妹的一份,别人拿你妹妹不当事,她是咱们家的宝贝。你这个哥哥,尤其得护着她。
之后,更是人前人后的,谁也不能说她闺女半句不是。
蒋罡长大之后,其实知道母亲心里也有重男轻女的观念,然而这观念归观念,到了自家女儿身上,因为外界有这观念,更是竖起了浑身的刺要来保护,不管竖的是不是地方。
妈妈文化不高,入伍前勉强初中毕业,却赶上复原军人分配最好的时候,到了法院工作,之后虽然爸爸一直鼓励妈妈一起读书,要跟上工作需要,然而妈妈的书念得一直很艰难―――也不是没有因为一双儿女和给奶奶外婆操心分心的原因。总之,妈妈那大专学历,足足断断续续地拿了6年,还只是政治系。但是因为资格老,也站住了好位置,书记却做了多年。作为一个学历不高的老同志,这个位子作的也并不稳当,妈妈必须拿出种种彪悍,努力地做‘好’这个书记,最重要的,她也必须相信自己的正确。
永远相信自己的正确,或者说偏执――――这也同样体现在对儿女的教育上。从小到大,刻苦学习,遵守纪律,艰苦朴素,洁身自爱这16字方针,被妈妈在对蒋罡的教育中贯彻得十分彻底。
这16字方针本身并没什么问题,然而妈妈执著的程度,却是一年四季给她穿的都是哥哥剩下的旧衣服,连改装都不改装,不是不舍得买,给她买书,妈妈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她提出的要求,然而如果她对商场里哪条裙子多看了几眼,冲妈妈作出求恳的眼神,或者说在学校红五月歌咏比赛擦了红嘴唇回家不舍得涂掉对着镜子照照,那么必然需要深挖思想根源地承认错误,甚至要写检查。
然而妈妈就是妈妈。让她有时候伤心委屈,有时候气愤跳脚,但是总还是惦记,总还是感激,最终记忆最鲜明的,总还是妈妈看见她吃了别人剩下的桃子,眼泪忍不住地淌下来,拉着她去买大桃子的时候。
蒋罡换了身便装,给王师长留了条子说自己有要紧家事,十分感谢他们的盛情,却不能多留了,让服务员转交,想着比预计提前完成任务,又赶上周末,正好回家一趟再回北京。
她自己拿了简单行李,从招待所出去,本想叫个车去长途车站,结果才走出门就被当时与她一起解决问题的参谋喊着名字追上来,一把抓住她手腕,责她不够意思,把他们做外人,大家一起奋战两昼夜,既然家里有急事,我们不能耽搁,可是怎能让你就这样自己走?
正说着,师长他们都过来,连拉带拽地让她回去――――说不用担心,咱们只是让你来吃顿饭,跟大家干杯酒,然后,我们当然负责把你送回去。家里有什么事?我们帮不帮得上?副师长,于工,都是你们本地人,是你们那里出来的兵。咱们恰好有军用机飞你们那里,5个小时之后,你就搭机过去就是。到了那儿,于工联系人开车接你,送到家门口去。
蒋罡也甚感动,既然如此,也不再推辞,部队的饭菜,大碗大盘,口味都重,也没什么精致,却特别过瘾,蒋罡既然答应了喝酒吃饭,也不扭捏,与各人都干了杯,气氛就越发热烈,最后送她走得时候,师长副师长也都忘了男女之分,赤红着脖子搂着她肩膀说,“蒋工,咱们交了这个朋友,以后你有什么事,咱们如果帮得上,招呼一声就是。”
这一斤多白酒,对她而言本来也不是大事,但是毕竟之前连续工作了几昼夜,心里又装着事情,这时候也有点微醉,上了车就开始眼皮打架,又觉得燥热,开着车窗吹着风就已经睡着,等到机场,军用机上并没有真正座位,只是几个马扎,上去了,看见飞行员提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中午吃过饭的饭盒筷子,吆喝着大家做好了,没几分钟就起飞。起的速度比普通客机自然是快了好几倍,蒋罡抓着马扎摇摇晃晃,只觉得又困,又恶心,浑身酸疼,如同要散架一般,等到这架飞机再以起飞同样的架势着陆,蒋罡的五脏六腑都快晃悠了出来,总算找出个塑料袋先吐了一个痛快,抬起头,天旋地转,自己知道,是千载难逢地,居然生病了。
于工找的人开着军车打了她名字的大白牌子等着她,一路热情地说话,蒋罡摸着自己的额头脖子,自知这幅样子万万不能回家,如若回家,妈妈这回定不会再认为她是为了祖国的军事科研大业贡献青春,呕心沥血,积劳成疾,一定会把这笔烂帐记到李波负心薄幸头上,越发坐实他的罪名。
车进了市区,经过曾经中学的校门,她想起来了婷婷,自从上次见面,也已经过了快2年的功夫,中间有互相过生日时候从不曾落下的卡片,过年时候地拜年,婷婷儿子生日时候给小孩子买的礼物,但是却一直没有见面,也无10分钟以上的交谈,自打在博爱看到了刘谦,更是时常想起婷婷,想她过得怎样,更曾经想托人,去军医学院档案部把当年究竟是否曾经对她有过暧昧举止的刘谦,真正是那个把她发配到了边疆的人;但是自己这‘婚事’一通折腾,加上年后一直忙碌,竟就拖到了现在。
想到这里,想见她的心思越发炽烈,跟于工的朋友说了她工作医院的地址。
xxx军医院还是那个老样子,门口进进出出白大衣罩在军装外面的医生护士,婷婷应该是在内三,蒋罡去分诊台查到她确实今天有门诊,打听清楚了诊室,人远没有北京的大医院那样多,楼道里冷冷清清,婷婷诊室的门虚掩着,她走过去,一个病人恰恰走出来,婷婷正喊着下一个号,很熟悉的声音,带了点医生的严肃冷淡,她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笑吟吟地道,
“医生,加个号成不成?”
婷婷猛地抬头,看见她,惊喜地站起来,绕出办公桌,一把搂住她,“小罡!怎么这样突然!”
“看病,”蒋罡苦笑,“投奔你来看病。”
婷婷本要骂她,发现她确实浑身滚烫,这时后面的病人也已经到了门口,婷婷转身从包里拿出个保温瓶,“小罡你先坐着喝点我自己弄得柚子茶,我看完这个病人,就给你瞧瞧,然后今天请假早点回家!”
再度吃上婷婷亲手做的莲子银耳羹汤,舒舒服服地裹了个棉睡袍窝在她家嘴舒服的藤沙发里,啃着川贝梨子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着她手脚麻利地准备晚饭,听她说,现在那个人很少回来住,也决不肯离婚,反正就这样混着;她自从他因作风问题被拿掉了教务处主任的职务,知道这个家和儿子得靠自己,业务上倒是额外努力,部队医院的待遇还好,加上她父亲后来生意有缓,总算还顾念她帮她买下了一套房子,也担负了母亲的生活。
“一切还不错。”婷婷淡淡地说,“儿子也乖。现在念的寄宿学校,不便宜,教学质量挺好。我妈身体还凑合,我爸老了老了,也经常回家来了。”
“但是。。。既然如此,”蒋罡怔怔地问,“怎么不离婚。”
“他哪里舍得跟我离婚?现在他也没权没势。”婷婷冷笑,“每月还要我贴补他钱。不过,我幸亏有父母帮衬,能省着些,给他这点补贴,让他不要再面前出现恶心我,也就够了。毕竟有时候,还可以作为儿子爸爸出现,家里水管漏水,或者儿子生病,也还能稍作指望。”
蒋罡愣愣地,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才要说话,却见婷婷甩甩头,笑了笑,“算了,我自己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还是那句话,他总是说话算话,我嫁给他,就把我办回来了,当初也正是我家最艰难的时候,这点我怎么也得谢谢他。现在就当还那个情。如果说我该恨谁,只有那个占了我便宜,又把我坑到边疆去的老畜牲。可惜,老天没有眼,这样的人倒也还风风光光地活着。”
蒋罡心里一凛,坐直身子,才要说话,却见婷婷打了自己嘴一下,摇头道,“瞧我又说什么。”看着蒋罡笑笑,叹道,“我见着你真高兴。特别亲,就什么都翻上来了。这些烂事,早该彻底烂掉了。”
说罢端着摘好的豆角,切好的芦笋进了厨房。
蒋罡趿拉着鞋跟到门口,看着婷婷娴熟地在厨房里忙碌,还是那纤小的身子,还是那清秀的眉目,神态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厌倦和疲惫,小时候,人家都说婷婷好像她的小妹妹,然而2年前见她,俩人一起去逛店,服务员给她介绍紧身的牛仔裤和露肚皮的t,却热心地给婷婷介绍‘上了点年纪,庄重典雅’的衣裙。
蒋罡心里觉得酸楚,这会儿却见婷婷皱眉去努力打着煤气,试了半天弄不着,叹了口气道,“看来又得叫他来了。马桶漏水,我现在每天都关总开关;水管出水也不畅,煤气又打不着。嘿,其实,叫人来修也成,但是我既然花钱给他了,什么都不指望他,心里也恨;但是他来,准保又得揪出当年的事儿吵架。看我这是怎么了,见着你,就没完。。。”婷婷摇头,终于放弃打火用火柴点着了煤气炒菜,一边炒,一边撵蒋罡出去,“我一下还要煲个汤给你,润肺的。你现在喉咙红肿,不要在这里闻油烟。去把药吃了,好好蒙上被子睡一觉,醒了就吃饭了。”
这个晚上,蒋罡吃了婷婷作的清淡可口的菜,润肺温和的汤,瞧着她利索地收拾,一会儿一切就井井有条,然后趴在写字台上把给蒋罡开的药一份一份分好,嘱咐她了两遍应该怎么吃,对她道,我看你这辈子生病就不多,肯定没有概念,记住了,抗生素得吃到期,不要马虎,黄色瓶子那个饭后吃,否则伤胃,然后拉开棉被,催着她睡了,半夜,她烧高起来,从来不生病的人,发一次烧特别痛苦,蒋罡哼哼唧唧地抱着脑袋辗转,婷婷爬起来,给她喂了退烧药,在她头上敷上冰袋,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轻轻地唱久远之前,那些合唱比赛时候,女孩子们一起唱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面围绕着,绿树红墙,绿树红墙。。。
迷糊中蒋罡觉得脸上冰凉,睁开眼,却见婷婷满脸眼泪,滴到了自己的脸上。蒋罡撑起身子紧紧地抱着她,“婷婷,婷婷,你这么好的女人,该能好好生活。”
婷婷抽泣着,“小罡。其实自从小飞被家里送走,我已经不指望什么两情相悦。可是,我。。。我想好好过日子的。即使跟孩子他爸,我也想好好过日子来的。我每天,给他变花样地做好吃的,家里除了偶尔修理修理,什么也不用他干,我也有自己收入,我也不用他养,婆婆来了,我低眉顺眼,我妈妈对他也没有任何要求,我也生了儿子。。。我感谢他把我办回来,能在妈妈最需要的时候照顾她。我这辈子想给他做个好老婆的。一起过日子,一起养孩子,可是不行。他有权时候就要去招更年轻的女孩子,没有权了,又整天摔摔砸砸,他自己不检点,我并没有说过他,他却总是骂我□□。总是对我说,如果我敢提离婚,就要把我当年勾引自己老师又被踹了,因为行为不检点发配边疆的事情四处说出来。有时候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想管他怎么,跟他离婚。可是,我就算不要脸,孩子还要长大,还要生活。他这种人,做得到的,他不顾念孩子,我要顾念的。小罡,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没有孩子,我宁可一死百了,胜过这样的煎熬。”
婷婷抱着蒋罡大哭,蒋罡心里的愤怒不平,简直如要把自己撕开一般,一时间连头疼也忘记了,抓着婷婷问道,“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一大半都是那个糟蹋了你的畜牲。利用职权,威胁学生,达到目的之后又赶尽杀绝,婷婷,这样的混蛋,毁你到现在这样子的混蛋,怎么能容他活得逍遥,你。。。也许还有其它人,却这样煎熬。婷婷,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叫做刘谦的混蛋?”
婷婷惊跳起来,大口喘气,摇头又点头,混乱地抓着被子,蒋罡之前早已调出她的档案,如今看她这样的神色,更是十足确认,自己跳下床,只穿着睡衣还觉得燥热,
“我看见了他!我在北京一个私立医院看见了他。他还是专家,这个道貌岸然的畜牲。”
“小罡,让这件事烂在你心里。”婷婷抓住她肩膀,“没办法的。说出去,我才完了。他怕什么,他有权力有地位,家里也很不凡,自己又是大专家,你知道,其实这行,有的地方也挺脏,会跟下属不干净的专家也不少。大家也。。。也不觉得什么。这世道,只会说女人犯贱,犯傻。小罡,你知道吗,后来孩子他爸查到我的档案,他。。。”婷婷惨笑,“我的档案里记录着,有作风不检点的倾向,而且。。。他的评语之外,还有教务主任的盖章。所以哈哈,我也真是作风不检点来的呀。我说出来,有谁能相信是他拿分配诱惑我,是他主动的?之前我和小飞的事情很多人也知道,他为了我,把爸爸二奶扎花脸,后来也不少人知道,那个禽兽他搞我时候,还在不断地对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看着又清秀,其实是个小荡婆的妖精。我想,如果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他根本不会碰的吧?”
“婷婷,你疯了。”蒋罡摇她的肩膀,“他不仅欺负了你,他还给你洗了脑。你以为自己是他说的那样的人。他因此得意地为所欲为。不是,你不是,你听我说,小时候你与小飞真心相爱,就算那时太小,那也不是什么□□的错误,后来只是命运不好,你太傻,但是不可以这样傻下去了。”
“又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你是我的朋友,你自然这么说,别人又会怎样讲?”婷婷流着泪,惨淡地道,“算了。其实我也认了命。就这样吧。我现在有工作,经济有保障,再妈妈和儿子身边。够了。小罡,还是那句话,如果你为我好,让这件事情烂在心里。你能偶尔听我说说话,就够了。这些我断不能跟别人说,连妈妈也不能说的。”
蒋罡还想再说什么,婷婷自己到卫生间洗了脸,推着她躺下,不肯再跟她说任何的话,蒋罡虽然满心的愤怒,毕竟太疲累又烧,退烧药里的催眠成分上来,4点多的时候,也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蒋罡起来,头已经没有那么疼,温度也下去,桌上是白粥和两样小菜,还有一份蒋罡从小最爱吃的,婷婷妈妈拿手的咸菜丝小鱼炒豆子。婷婷正在穿外衣,看她醒了,对她说道,“我得去妈妈那边。前天爸爸妈妈把他从寄宿学校接回来,昨天爸爸妈妈带他出去爬山了。最近我忙着写文章,以后评副高,文章不够一点希望都没,都没有什么时间管他。真是想他了。你再好好休息一下。”
婷婷离开之后,蒋罡又倒回去睡了一觉,起来之后精神越发好了不少,,只是想起来婷婷的事情,依旧气得想要杀人,然而毕竟这番回来,还是要安抚老娘,婷婷这桩事,她在心里想,定要尽一切努力看看能否把那禽兽抓出来,却也不能急在一时,给婷婷留了个条子,再把她家所有管道,水龙头,马桶,煤气,都检查了一遍,漏水的,下水不畅的,打不着火的。。。去附近五金店买了零件回来,重新修了,收了自己东西,打了车往家走。
这时候蒋罡心里想着待会如何能够尽可能地让老娘安抚下来,至少。。。至少不要钻牛角尖认定女儿这辈子毁在了李波手里。想到这个毁字,再度想起婷婷,突然间,想起自己之前心灰意懒地竟有了放弃的念头,只觉得羞愧,自己居然还在劝婷婷不要怕,不要软弱,要幸福。。。而自己,既然已经如此幸运,却只因为母亲误解,观念上的别扭麻烦,就打算破罐破摔。。。
车开到自己家楼门前时候,蒋罡心里只存了一个念头,总之母亲怎么骂,哪怕是打,都得冷静平静,仔细解释,不能负气,不能激动。她给了钱,深呼吸几口爬上楼梯,给自己默念几遍,忍字当头,哄字第一,不要气急败坏讲道理。
掏出钥匙打开门,却是愣在当地,只见妈妈在沙发上坐着,说不上脸上是个什么神色,对面坐着个白头发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穿着白大衣,而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听见门响,回过头来的,居然是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