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办公室。
苏纯坐在大办公桌前。病历,手术记录,诸多辅助检查的单子,一一地摊开,她手里握着笔,却是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没有写下一个字,只是仿佛无目的的,望着大办公室斜对面,值班室那扇紧闭的门。
一切都仿佛梦境一样的不真实,噩梦。
只是最近,仿佛已经有太多的噩梦,以致于今天的一切,她都竟没有觉得十分的震惊。
这就是她要过一辈子的生活。羊水栓塞的突然而来,可算得妇产科‘倾巢出动’的急救,不能离开医院的守护;卵巢癌计算化疗计量的紧张,高危妊娠孕妇的突然子痫。。。手术刀,药水,纱布,鲜血,脂肪,内脏。。。□□,哭喊。
今天。
当这个原本安排了下周由周明做不结束妊娠的状况下,腔镜摘除结肠肿瘤的孕妇,从昨晚开始情况急转直下,到今晚发生肿瘤破溃梗阻肠段,到迅速发生肠坏死出现中毒性休克体征,需要紧急会诊决定手术,再到得知发生了大型事故,全外科忙于急救,而产科另有一个怀双胎的妊娠高血压综合征患者突然抽搐。。。
作为结肠肿瘤妊娠患者的主管大夫,第一次与向来不好相处的郁宁馨合作,很奇怪地合作良好,那位人称眼睛长到头顶的大小姐,似乎也与其他任何一个医生没什么两样,而她是头一次,在奔跑着送化验,取结果的道路上,有了一个可以和她一样体力强健的同事---对方人高腿长,倒更显利索。检查,判断,讨论,请示,一切忽忽而过,她俩做着触诊看着化验结果异口同声的肠梗阻肠坏死,中毒性休克,外科那边尚没有人来,寥主任在交待了妊高征孕妇的处理之后过来,检查孕妇的同时没忘了微笑赞许她俩,虽然只是两个字‘不错’,却让那位传说中从来傲慢的大小姐,有了丝说不清感动还是欢乐其实还很羞涩的神情。
然后,李波匆匆赶来,肯定郁宁馨的判断,与家属谈,需要立刻开腹手术,结束妊娠,家属对李波嚷着‘小毛孩子懂得什么’,‘别拿我家人当练手’,拒不签字,新一轮的血液检查结果出来,恶化迅速,李波第四次第五次地重复,声音依然平静,郁宁馨的脸上再度有了戾色,曾经握拳欲待张口,却被李波按在肩膀上,便又忿忿地退后了。
患者还是被送进了手术室。在一贯柔声细语的寥主任,冷然的简短的几句话之下,“手术,孩子已经31周,如今早产儿的护理手段成熟,不会出大问题;不手术,会死人。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产妇哥哥下周才能从外地赶到,如果死了人,我们会将今天所有情况如实阐述,不排除她娘家亲人把你们告上法庭的可能。”
她与郁宁馨举着输液瓶推着轮床向手术室疾走,身后,是家属大声的喝骂,“我家孙子如果不好,我要你们一个个都有个好瞧。”她当时回了下头,寥主任就在身后不到两步,用手按着胸口,她心里一动,想起来最近寥主任一直身体不好,曾经一台手术,到了关腹的阶段,放松地出了口长气,而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们都担心,让她去看看,她却摇头,只说最近胃病犯了,不过,也干不了几天了,月底就满六十岁,退了,彻底休息,不返聘了,哪个医院都不去,到加拿大跟儿子过一段,看看出生都1年了还没见过的孙女。
苏纯却还是担心,手术室里,戴手术手套的当儿,低声问她,“寥主任,您脸色特别不好。您要不要叫袁大夫来?这台,咱们科这边,反正就是普通的剖腹产。”
她冲她柔和地笑,“我有数。没问题。这台,咱们技术难度不高。可是家属脑子不太明白,小李年轻,如果他们不是以前查房时候看见过我带全科大夫查房,牌子上是教授,今天怎么也不能让这手术做下去。”她说着,淡淡地笑了笑,“我其实也说了有点不该说的话,不过也无所谓了。横竖我是要退了。不返聘,哪也不去,再也不干了。”她再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那样的神色,让苏纯突然觉得特别悲伤。
这种悲伤,一直持续在苏纯的心里,到产妇继续手术,孩子由林念初直接送去早产儿监护,她与寥主任一起出去打算与患者家属谈,到得门口,正巧凌欢从另台手术下来,寥主任忽然停住,对她道,“小苏,你不要一起谈了。现在孩子有点状况,家属又不太好说话,你们年轻人还是少说话。一会儿你还要补手术记录和病历,还要看护病人。我自己与他们谈,你和凌欢两个,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她尚未答话,凌欢已经很不见外地拥抱了寥主任一下,“全妇产科,我就最爱您啦!您是我妈教过的学生里,最温柔漂亮好人的一个!”
寥主任抚摸着凌欢的头发笑,再度嘱咐她们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便就转身出去,然而,一切就是那样地发生了。
苏纯站在几步之外,挪不动脚步,甚至动不了一个手指,连呼吸都困难。
凌欢冲过去,拼死了力气拽开那个揪住寥主任手术服,扇她耳光的老太太,用后背挡住了老太太的手掌,脸上,却被迎面那个声音最高的老头击中了嘴角。
苏纯挪不动脚步,也喊不出声音,然而很奇异地,仿佛并不震惊,只是那重悲伤,越发地浓厚,仿佛就要将她彻底淹没。
而纷乱之中,对方的呼喝,那个产妇丈夫似乎很怕似的小声的喊‘爸,妈’的声音和畏缩不敢上前的样子,凌欢狂怒的高呼,“疯子,你们俩个老疯子,停手!”而寥主任,没有任何反抗地被撕扯,斑白的头发散落下来,苏纯看到了她的眼睛,眼睛里,自己如此熟悉的悲伤。
那一切,不知是如何开始,也不知究竟是如何过去;也不过前后就是1,2分钟,那俩个骨科跟着老师上手术的住院医生,电梯门一开,听见凌欢的喊叫,冲过来,一人一个地按倒了老头老太,其中一个,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口罩,恨恨地道,“先送寥老师去治疗。我不要再给这些没良心的患者手术。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彻夜工作?!”
“他们不是你患者的家属。”寥主任淡淡地道,声音有些哑,缓慢地梳理自己散乱了的头发。而这时,凌欢却跳了起来,“对,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上你们的手术。我去告诉李波,我去告诉林大夫,让把他家的大的小的,自己领回家去自己治疗!畜生,他们就是得了疯病的畜生!让他们去看兽医,不要来找我们给人看病的地方!”
她飞快地冲进去,手术室带着红色大字的门被推开,又重重地在她身后撞上,寥主任的眼睛里,依然是那样的悲伤,却也依然是那样的平静,她很仔细地把那骨科住院医生的口罩给他再带上,轻轻地,推了推他。
苏纯并不明白为什么,在许多的时候,都没有眼泪的自己,突然,在这一秒钟,泪如泉涌。
“苏纯,别怕,这只是意外。”
一起走回科里的路上,寥主任对她这样讲。
她摇头,“不,我不怕。”
寥主任低声叹气,怔怔地道,“是么,不怕。但是,苏纯,我很怕。不是怕他们打我,我怕,我又错了。”
“什么?”
“我很害怕。我心里很害怕。”她喃喃地低声道,“这一段时间,我总在想着那个我手术了的女人。我是不是错了。我为了保她的生育功能,第一次手术没有全摘除乱巢,我当时犹豫了很久,她的状况很边缘,怎么做,都说得过去,可是她,她的家人,都求我,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他们那么想要孩子,太想要了。。。我终于决定,保留她的生育功能;然而,之后,她怀孕了,却复发;我为了保她的命,只能中止妊娠,孩子没了,她却也。。。没有能活下来。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医学科学这个世界的太小的一角。却总是需要做决定。总是。。。如赌博一样地做决定。今天,这个产妇的肿瘤,会不会在日后复发?她会不会因为之前状况很差,经受不住手术打击,出现问题?会不会是,依旧再有一次,一尸两命?”
苏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却又迅速地握住寥主任的手,“不,不,那个孩子,心内的刘大夫说了,只是很常见的室间隔缺损,很大可能自行长好;便算长不好,4,5岁时候手术,目前也已经很成熟;那个女人,方才病理不是出来?是高分化,高分化啊寥老师。李大夫说了,预后最好的一种。她可以健康地活下去。”
寥主任往着她,缓缓地摇头,“医学上,没有绝对。医学上,会有各种意外,知道么苏纯,各种意外。我确实很怕。很害怕。”
苏纯还想再说什么,她却摆摆手,“我去值班室休息一下。除非病人出事,别让人打搅我。我不太舒服。我要睡一下。”
外科楼。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乘手术楼专用电梯到了交通楼层,快步穿过三层狭长的楼道,迎面几个大约是实习学生的年轻孩子讨论着今天的大抢救走过来,看见他,有人颇惊喜地对另外几个道,“咦,这不是周大夫么?我们看的教学录像带里?”
“说周大夫去德国了呀,所以我们没机会看真人手术”
“听说这几年的亚洲消化年会的直播手术都是他做,就是下周三开幕呀,他是不是回来做直播手术?”
周明无暇为了年轻学生对自己偶像般的崇拜自得或者尴尬,在其中一个学生尝试地低声叫,“周大夫?”的时候,他没有理会,经过他们的身边,径直地过去,往通往妇儿楼的电梯那边加快脚步走,才转过楼道,见电梯前面背对自己已经有了两个人,都背着摄影包,正在凑着看着摄像机里面的录相,
“。。。我这么凑巧给拍下来了,这老头老太可真生猛。”
另外一个接口,“肯定是大医疗失误,没准死人了。要不,那也一把岁数的人了,置于气那样,上手打人?我看你是抢着珍贵镜头了。”
原先那人却笑着摇头道,“我看今天这个意思,是不能提这个的,邢副市长已经定了调。”“回去给谢主任看看,听领导的意思。。。万一咱体会错了呢?”俩人正说着,电梯门打开,周明跟在他们后面进去,他们瞧了眼周明,有一个笑着搭腔,
“这位大夫,您参加今天的大型抢救了么?”
周明点点头,“刚下来手术。”
“辛苦辛苦,”那人很自来熟地掏出根烟,“还要去看病人?来根烟提提神。”
“戒了。”周明摇摇头,抬头看着电梯的指示灯。
“大夫您既然刚下来,听说2小时前手术出什么事儿了吗?是不是有患者。。。”
“我没有听说有任何出问题的。”周明打断他。
“哦,这样,可能你们手术室太多,您没听说,”那位记者点头,“有患者家属情绪很激动啊。”
周明皱眉,并不接口,那记者继续重播自己录下的镜头,摄像机里传出来凌欢的尖叫,骨科小张的愤怒的抱怨,而在此之外,一个老头的声音在大声道,“把孩子弄哪儿去了?先把孩子给我们送出来。我们不放在你们这个破医院。把我们孩子呢?”
这当口电梯已经在妇产科的楼层停下来,那俩记者先抬步出去,周明才要出去,突然方才老头的声音在耳朵里打了个转,犹豫了一下,又停住,退回来,按了儿科的键。
周明赶到新生儿加护病房的时候,林念初正抱着双臂,微笑地冲着跟前两位老人,一个30来岁的男人和声细语地道,
“您看,这是我们的医疗程序规定。您确实有选择如何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在哪里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甚至是给不给孩子进行护理治疗的权利。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可以会诊,然后给出意见,然后。。。”
“你别费这么多话,”老太太打断她道,“说半天你就是推搪,占着我家孙子不给。跟你说了,我们就要今天把孩子抱走,不让孩子跟你们这破地方受罪。”
“我再来给您解释,”林念初依然保持着微笑,“孩子早产近10周,并非是一般自然产的孩子---即使是普通新生儿,我们也需要做一些常规检查,观察2-3天才让婴儿与母亲一起出院。现在这个孩子的状况,是需要更大强度更精心的护理,更多专业的支持,更何况,孩子的妈妈,如今还在手术中,您怎么可能把孩子这个时候带回家呢?我们还要考虑母乳喂养,母子感情联系,等孩子妈妈从手术中下来,如果情况尚可,孩子情况也尚可,我们要抱孩子去给母亲看。”
她说到这里,那个30来岁的男人,抓着老太太的胳膊低声小心地说,“妈,人家大夫说得也有道理,洋洋还在手术,怎么也出不了院。。。”
“你闭嘴。”老头喝止他,“早说了你找的这个女人什么都不行。看看,挂个孩子都挂不住。人家都10个月生个胖儿子出来,她7个月就挂不住了。你现在还要让孩子被她拖累?再说这破医院破医生,那个什么教授,以为是个好的,却原来治死过人,2尸3命的。好些报纸都报道过!连医院都通报批评给人家里赔罪了。你还让孩子在这里呆着!”
老头说着,又向林念初欺近一步,“你跟我们废了这么久的话。都是屁话。我不跟你废话,你给我把孩子抱出来。”说着他要伸手推林念初的肩膀,还没碰到,被从后面抓住手腕,
“你是老人,我本来总该给你点尊敬。但是你们再在这里影响正常诊疗秩序,”周明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道,“我马上报警。”
“你报警,我们还报警。”老太太的吐沫喷到了周明的胸口,“我们好好的孙子,让你们庸医7个月就弄出来。我好好的三代单传的大孙子,我告诉你们,让你们搞坏了心脏。。。”老太太说着眼泪哗哗地下来,抓着周明手术服的胸襟,“我10条老命都比不上我孙子的,可是,我一条命就跟你们黑心肝的庸医一命换一命!”
周明被她抓着胸前的衣服,一时呆了,手却并没放开老头的手腕;旁边儿子抱着脑袋低声地道,“妈,不是这样儿,您先等等,等洋洋手术完了,咱们。。。”
“周大夫,徐洋的手术,结束了吗?”林念初望着周明大声说,“你既然下来了,那边也应该完了吧?”
周明突然地福至心灵,赶紧对那男人道,“那边也结束了。现在也许手术医生正在找家属,总要交代她的情况。”
那男人一愣,对老太太道,“妈,先去看洋洋。”
老太太一口啐在儿子脸上,“老婆灌了迷魂汤的没出息东西!孙子重要那女人重要?”
“我们今晚特别紧张,”林念初盯着那男人飞快地说道,“如果徐洋的手术大夫出来,没有家属,他们也要上另外的手术了。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跟你谈她手术的情况,譬如,肿瘤的分型,有没有扩散,预后。。。”
那男人咬咬牙,飞快地说了句,“爸妈,我得去先看看洋洋。”说罢转身大步跑了。
老太太顿足骂,“没出息的东西。”
林念初站直身子,轻轻抓着老太太的手从周明的衣服上掰开,温声说,“阿姨,现在孩子的真正合法监护人,都不在这里,您二位并无监护权利,您看,要不您二位回去先休息休息,等到孩子的监护人作了决定,或者是明天一早,我们的会诊结果出来,咱们再来决定孩子的治疗护理方案。如果您不走,那门咱们就在这里慢慢聊。孩子,我是不能让你们抱走的,那非但违反我们的正常医疗程序,可能涉及违法。您二位就算把我撂倒在这里,那新生儿室的门,也是重重的锁,您们要是砸门,会激发自动报警系统的。您看,孩子的情况还不清楚,咱们能不能就冷静地再等一天?”
老太太还要说话,老头狠狠地‘嗨’了一声,“先去把混小子找回来再说!”
眼见两人一起消失在儿科楼道门口,周明抱着脑袋长出了口气,林念初摇头苦笑,遂又略奇怪地问,“你来干什么?会诊?”
周明摇头,“我凑巧听见俩记者的录像,怕他们找你麻烦,果然是来找你麻烦了,”他望着门口,掏出手机道,“我现在得去看看廖老师,我看我还是报警,这俩人万一再回来跟你纠缠。”
“不用。”林念初按住他,摇头道,“别说并不至于,就说至于。。。”她皱眉轻轻摇头,“今天也绝对不能兴师动众地找麻烦。”
“他们打了廖老师!”周明急道,“你刚才也看到了,谁知道他们一会儿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我必须得去看看廖老师,我不放心你这边。。。”
林念初怔怔地望着他,转开头去,再回过头来,微笑道,“不过是一对脑子不太清楚的老头老太。你不用不放心我,其实,”她耸耸肩膀,“非洲人民,与我语言不通,人种不同,那半年的交流,还是要更难许多。我也好好地回来了。”
“这不具备可比性,念初,你。。。”
“好好,我现在就把小祝小傅,我这俩182以上的实习学生从宿舍叫来保镖护航,比周大夫您可靠多了,您放心!”她说着打了传呼,然后冲周明笑道,然后,敛了笑容,“快去看廖老师。。。我现在是两个早产儿都在监护,不能走开,要不我就一定也去。廖老师太。。。”她垂下眼皮摇头,推推周明肩膀,周明犹豫一下,转过身,她又跟上一步,柔声说,“你别太难受。也别上火。这些事情,得看得开。没法计较。”
周明一愣,林念初柔声道,“你自己心里都是愤怒委屈,又如何劝廖老师?周明,你也看见了,他们只是一对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太。有时候,有一些人,总是需要比另外一些人,承担得多点。没有办法也没有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