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病区办公室里,10几本病历摊开在办公桌上,李波和齐宇宙一一地细过,讨论。
这些都是恢复状况良好,可以考虑出院的病人,但是出院前的检查还没有做,或者是做了,还没有回来,文件不全,还耗着出不去。另有几个已经住进来几天的择期手术患者,到了手术安排时间,或者因为检查没有做全,或者因为没有遵守注意事项,或者因为新发现的问题,不能按期手术。
“这几个,如果与检验科沟通好,明天一早,确定把几个出院检查全部完成,那么明天下午之前,至少可以有3到4人出院,便算是下午检查结果出来,入档,最迟后天一早应该也可以空出床位,”齐宇宙把其中几本病历拿起来,放一边,然后又挑出另外几本,“而这几个是因为临时变故不能在明后天如期进行的手术的。”
“这样在手术安排上也有空。”李波点头,“这么说,原则上是有可能将下面那个急诊的患者,放到一个空出来的手术安排时间上手术,然后等任何一张床空出来,直接接过去的。”
“可以啊,但是得折腾这么一遭儿。”齐宇宙点头,笑道,“所以我请示你呢。让领导拿个主意,看这个病人的情况,值得不值得兴师动众地打破咱们常规。这么一催,检验那边儿肯定不高兴,临时倒腾床,空出来的手术时间跟要出院的病人的时间得接紧了,护士本来就挺忙的,临时又多这么码事,领导如果不发话,她们还不吃了我?”
李波听见‘咱们的常规’几个字,若有所思地皱眉,瞧着那些病历似乎在犹豫,齐宇宙以为他也拿不准这患者的病情进展,又将做过的化验结果和半小时前的监测基本状况的数据拿过来,“稳定。应该确实不够急诊手术的标准,但若真跟着择期手术来排,需要等到1个月后,那么中间发作的可能,实在不小,要考虑年龄和其他方面的状况的话,会不会有更严重的并发症,也真难说。要不,你再跟韦大夫商量一下?”
李波一时没有答话。
这患者并非疑难病例,韦天舒既看了,意见其实也表达清楚了,从临床判断上,真没有必要再做讨论---尤其是在胆道疾病这个领域,别说自己,便就是其他高年资副主任,主任作为首诊医生,若需要找韦天舒,那也是请教。
难决的,并不是临床诊断,而是这个具体的临床诊断,再次把一些管理上面的问题摆到了眼前。
常规。
作为所有同事用来做判断的准则,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标准?
如果有明细的规章可循,将收住标准不仅仅分为急腹症必须优先和择期的排队两种,而将若干类似今天这个病例这样的中间状况,如凌远所建立的临床效绩评分制度一样,有个详细的纲领,根据各项指标来评分,根据评分来考虑优先级,那么无论是主管医生管床医生,还是作为提供辅助的科室,也就不必有着这种说不清的扯皮了。
而这些有‘水份’可‘挤’的病床。
既然有‘水份’可‘挤’,既然这些‘水分’在‘常规’状态下,是理所当然地水汪汪地存在着,那么当某个患者不再是个陌生的患者,而是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特殊身份--情份,关系,金钱,背景,那么这些东西,就替代了本来应该存在的明细规定,在优先级的判断上,加上了砝码。
这是人性。这至少是他30年能所见的所有的属于人的世界里,从来没法消失的东西。
他自己,自然也是。
4年前,那一场永远留在了他心里的风波,改变了他最信赖敬重的人的前途的同时,也改变了他曾经除了治病救人之外,真正不考虑其他的简单心境。那种感觉很复杂,当那些涉及了临床诊断治疗之外的东西摆在眼前的时候,从前,他是由着本能来,只要不违背了救死扶伤的底线的,无论做了怎样选择,都不会多想,而那之后,一边是很抗拒和想逃避这种没有具体规则的非临床的责任,而同时,却又忍不住地从各个方面,去想。
就如今天这个患者。
如果是外科哪位大夫或者护士的熟人,如今,那一番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做’的折腾,老早就已经做了,患者名字,大概已经上了手术安排。如果是本院哪个工作人员的亲属,哪怕是工作了20年的看门阿姨,清洁工,也必早已经联系了某个大夫,挤一台手术,然后做这遭折腾。也还有可能,今天四线如果不是韦天舒,二线不是齐宇宙,而是哪个经济尚不富裕,又正要给孩子交幼儿园赞助费的大夫,若这患者俩边都塞了足够吸引的红包,那收了钱的那个,也必拿着自己这些年跟护士跟检验科跟外科的同事的交情,把这遭折腾,做了;又甚至,这患者,实在太可怜,不是儿女满堂地簇拥着,而是拿着扛水泥的打工钱,孤苦零丁地躺在楼道,那么,也许,今天韦天舒就把他加到了明天自己俩台手术之间的安排,然后嘻皮笑脸地搂着病区护士长的肩膀说,“大妹子,加一个加一个,2天就能走,积德行善,给咱闺女积德行善!”
李波很相信,他所熟悉的,穿白衣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因为任何临床判断之外的因素,而把优先级提到真正性命攸关的患者之前,把安排,加到必须要做的手术之前,可是因为那些常规存在的水分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又都会因为种种不同的考虑,而做出‘值得不值得折腾’的判断。
如此的思量,在那场风波之前,他从未有过,在那之后,会有,但是模糊,想着痛苦,会回避,而今,自己要做决定的时候,一切,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引起那么多争议,那么多角度不同的抱怨,甚至是带来了那么大的误解乃至冤枉的罪魁祸首,是不是这些有着水分的‘常规’呢?
李波不由得拿起来两本病历,这会儿,手机却响了起来。
李波下意识地看表,12点35。
再看电话,凌远。
他略微地惊讶,接起来,凌远直接问,“你在科里?在哪儿?”
“会诊中厅。”他答,尚未来得及问凌远找自己做什么,他那边已经说道,“我过来。”
凌远在一分钟之后推开门,进来就冲齐宇宙道,“你下去让郁宁馨回值班室。爱看书还是看碟我不管她,这干什么呢?坐急诊观察室看教科书,病人来来往往的,她跟那儿做急诊室西施吗?”
齐宇宙先是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又瞧了李波一眼,刚要答应下去,李波对凌远道,“院长,我想,让她除了做外伤缝和之外,在那背背教科书,顺便随时看着病人的情况,总比在楼道里插着兜闲逛或者坐值班室当传呼员,随时把病人的要求当球丢给上级强。”
凌远皱眉,却没再说别的,齐宇宙看看他们,说了声那我再下去看一眼,推门走了。
齐宇宙才出去,凌远直接地对李波道,“刚才我去护士台,也是想找这些病历,才知道,你过来了。”
李波一怔,才想怎么居然至于请示到了他那里,便听他说道,“韦天舒打电话给我,说,这儿有个病人,是轰回去等着复发再来,再复发再来,直到坏疽穿孔符合急诊手术标准,或者捱到排到,还是去合作医院,明儿给做了,让我做主,如果说去合作医院,万一打开一瞧,唉哟,不好,有癌变,他跟下面儿医院做了,然后这患者属于肿瘤会复发的那不幸的一部分,到时候,我会不会请他走人。”
凌远说着笑了,瞧着李波道,“韦天舒还跟我较这个合作医院的真儿。我要是不理他,他要是再被患者缠一会儿,患者要是一直来软的,他8成还是绷不住,也就还是介绍去了;如果是周明,不用患者求,他就直接觉得那是最好选择---虽然廖主任之前,他自己也让更白的白眼狼折腾成天翻地覆。”
李波的眉毛,忍不住地跳了下。
“李波,你想做个紧凑的安排,让住院时间缩缩水,把这个患者加进来,但是,又没法说服自己,为什么这个患者,就值得做这个安排,那么其他的,同样情况的,不是你李波处理,而是别人接诊的,又该怎么办?”
李波愣怔地瞧着凌远,见他拿起那几本病历,虽然并没有翻开,却开始一个一个地陈述每个病例的情况。
该出院的那几个,每一个的住院时间,临床诊断,手术状况,各项基本检查,会诊意见,何时安排的出院检查,何时送检验科的,等了多久;该手术而出了临时状况的,他们的手术表上具体时间到小时,他们的负责医生,他们是否点名,他们的临床诊断,他们意愿的再次手术安排。
李波才刚刚地看过这些病历,除了自己病区的几个了然于胸,其余的,倒是刚刚熟悉,而听凌远如数家珍般讲出来,心里,不能说是不惊讶的。
待10来本分属各个病区的病人都简要陈述过,凌远微微笑,“李波,你刚才几个小时之内在考虑的事情,我已经考虑了很久,缩短平均住院日来缩水,综合考虑不同临床情况的病人住院以及手术的优先级别,优化各科室间的合作流程,这一直是我考虑的关键中的关键。只不过,这一部分,需要许多人在本来已经满负荷的工作强度下,改变工作方式,学习新的工作方法,接受新概念,并不容易;而我也需要一些专业人才,每个人专司其职;这一套模式如果很好的完成,会最优化地利用我们有限的固有资产利用率,比如手术室,病房,而通过缩短住院日,提高病床利用率,提高收入,但是开始,会有许多想不到的难题。国家没有拨给我解决问题的经费,更没有给我鼓励士气的经费,国家给医院拨款,只占总开销的15%不到,其他医疗正常服务收入,能达到基本开销的60%上下,剩下的,如今,是在靠药物差价来补。而我,想做我觉得必须做的事情,只能自己想办法找钱。比如合作医院,比如默许一些美容减肥门诊,比如那些我不方便跟你讲的,不同来源的投资。”
李波略微地不安,全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些话,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于是,也只能继续沉默。
“廖主任是被我牺牲了。我希望她能看得开。”凌远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但是我希望她是最后一个。而这也是时候,把不成文的规定成文化---让那些非性命攸关,而又想要得到便利的人,拿钱买方便的时候了。本部,提供的是最基本的服务,想要快,温馨,超过自己的疾病所必须的专家服务,不是不可以,花多少钱,得多少。这就是我想将合作医院这种形式转型的高价门诊。然后,将花不起钱或者不想花钱,病却又没有达到我们这个水平的医院来接诊的地步的人,严格地拒收,分到那些水平也足以治疗他们的医院去,而我们本部,便就要严格将病床‘缩水’,最大化的提高效率,切实地把必须要负的责任真正负责好。这是个有很多步骤的过程,需要很多人的努力,而本部提高效率缩水病床占用时间的部分,是最能拿出去对外宣传,平衡了能带来更大效益的高价门诊所带来的舆论责难,让我,甚至也是让卫生部,更能拿出去给大众讲的部分,但也是行动起来最难,会遭遇本院工作人员抱怨最多,阻力最大,需要许多技术性的努力,精力,时间,智慧和人气的事情。不可能一下从全院展开,这个尝试,李波,我想交给你,从我们对所有资源,所有工作人员的方式最熟悉,最有把握的普外开始。”
“我?”李波隐隐约约地明白,但是真正听到他说得如此明确,心里却还是些许的不安。
“新的观念,多方面客观考虑问题的情商,与不同人打交道的能力,当然,过硬的临床成绩。还有,尚未曾功成名就的状态。不必有许多成名专家的顾虑,也没有那些固有概念。”凌远瞧着他,“李波。。。”
“你是我上司。”李波抬头打断他,“你交待让我做,我会努力。”
“我希望你不带任何抵触地去做,完全接受这重理念地做,就犹如,”凌远正色道,“当你是实习生的时候,按照周明那些对于学生而言苛刻的要求,去打结缝和。我也希望,你不心甘情愿的地方,明白告诉我,我也是在尝试,不保证自己一定就不会错。”
李波沉默了很久。
终于抬起头的时候,缓缓说道,“我会。”
他说罢想离开,凌远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不要为那个郁宁馨废时间了。我跟你保证,半年之内,我跟她爸爸要个名额让她出国进修,然后,再回来,彻底让她不要再进手术室,挂名搞搞临床科研。”
“凌院长,”李波笑笑,“如果我在不影响进程的条件下,有保留我自己做事方式的权利的话,我请你别干涉关于郁医生的培训问题。”
凌远愣了一下,尚未说话,便听他说道,“她现在是我分区的外科医生。而临床技能,并没有差到了无法成为一个普通外科医生的地步。我不在乎她究竟怎么想,又怎么打算,又为什么进来,总之,她没有任何权利跟别人不一样。除非现在立刻就走。”
“有这个必要?”凌远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理想是一回事,到了做事的时候,总要有所取舍。”
“大家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情,院长,”李波平静地道,“但是作为管理者拿得到台面上的要求,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我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是,我至少要让我有能力做事的环境下,大家认同这个追求公平合理的理想。对我而言,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