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就这样开始了。
这不能算十分励志的,似乎不太符合主任对新住院医生讲话原则的一句话,让苏纯越发茫然。
这时廖主任长吸了口气,挺直身子,方才那种脆弱的柔软褪去了,她温声对苏纯继续说道,
“我们从前对新人的安排,是要有2周的参观培训。科主任和主管医生讲注意事项。有一点流于形式,有一点浪费时间,但是也是给新人一个适应的缓冲;现在,新院长更倾向于,一切的培训和讲道理都没有让新人直接进入状态更有效率,所以把原先2周的培训压缩成了6个2小时讲座,交流讨论,且不利用整块时间进行,插在头3周的6个下午。我觉得这样有道理,但是,”廖主任抱着双臂摇头,“新人一下子承受的压力确实是更大了。这很考验你们的心理素质。”
“我会更加努力。”苏纯小声道。
“有什么问题和困难跟秦大夫反应。年轻人不要怕批评。没有不被批评的住院医生。”廖主任瞧着苏纯,“你是这些年来,极少数能得到老祖宗一句赞扬的年轻医生。也因此,大概所有人,都会对你的期待值更高一些。好,今天赶巧碰见,我这就把从前科主任对新人在培训时候的话也就都说了。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她摇摇头,没有说完,“我先走了,你如果病人没有特殊需要,也早些回宿舍休息好。”
直到寥主任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苏纯仍呆站在当地。
她不由自主地想打破这片茫然。她一贯喜欢清清楚楚的感觉,不管多累,多麻烦,多难。只要条例清晰,明白自己在做着什么,她就心里踏实。那么,今天,自己做医生的第一天,做了什么?
这学科,本不是自己从小的理想,自进医学院起,从一丝不苟地拿了5年的第一名,到被所有实习带教老师认为是可造之才,终于,又进了这自己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标志着全国妇产科医学最高水平的科室。虽然直到拿到录取通知还不太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但到了此时,并不是没有一点兴奋与期待。只不过,将所有可能的困难与可能的不开心想到前面,已经是苏纯从小到大固有的习惯。于是她并没有满怀对这个神圣的职业的万丈激情地走进来。更鉴于实习时候的经验,老早在心里作心理建设,护士八成是要数落自己的,产科上级大多是最不慈祥的,病人是一定会特别挑剔小大夫的,同事---好了,这间医院据说80%以上的医生毕业于本校,他们都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那简直一定是排外的。
苏纯在走进此间,穿上白大衣将名排别在胸前的时候,作了这些思想准备。
然而,一切却还是不能照她希望的那样,在计划中进行。一切都如扑面而来的浪,一个接一个,苏纯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浪,便算不能潇洒地冲浪,至少可以把脑袋露出来呼吸,睁开着眼睛,看着它们来的方向;而事实上,她却总是被打到浪底下,全看不清楚方向,只能秉住呼吸支撑着,希望它过去,挺到它过去呼吸一下。。。然而,才过去一个,下一个便就又来了。没完没了,没止没歇。
她没有想到门诊真的可以如此人山人海。
苏纯着实被这个院门诊和急诊量10年之中一直在北京市跟另外一间医院轮流榜首,且妇产科又是诸科中患流量最高的阵势震懵了。
第一个病人出去了又转回来还想提问,第二个病人已经开始陈述病情,第三个病人在门口探头催促或者干脆就进来在门口站着,护士高声维持秩序,间插着,上一个去做检查的患者要举着化验单挤过来,为了顺序问题跟当前的病人起了口角…苏纯很快被一圈病人团团围住,而自己的上司,并不在一个随时可以过去咨询的位置---上司负责着2个住院医生2个进修医生,且要兼顾治疗室,而自己,完全没有交流的技巧,让任何病人等一等,容自己去随时穿越人群,到另外一间诊室,去请示上级。
所有那些在脑子里很牢固的知识,那些在实习时候经历过,在最近被自己不断总结的经验,那些事先设想的东西都在被病人围住,且身边并无一个专门对自己负责的带教老师的时候变了味道。每说一句话,写一个医嘱,最笃定的东西,真说出来,都带着忐忑不安。
在这样的忐忑中,那个由母亲陪伴的腹痛的小女孩来了……到底为什么不坚持做□□检查呢?实习时候,不是老师强调过年轻女性,尤其是在父母陪同的情况下,更会否认性行为历史造成对性病,流产等的误诊的吗?自己怎么没有象老师曾经强调的那样,在问性生活历史的时候要观察病人的神情,反应,甚至支开陪同家属,单独询问?自己究竟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太不自信地昏了头?而最关键的,在患者家属反对□□检查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居然完全没有让他们为了拒绝而签字负责?!
当秦少白责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也真的想弄个清楚。但是,答案在哪里?
苏纯将双手插在白大衣的兜里,缓缓地往办公室走。
大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慢慢脱下白大衣,打开柜子,下意识地,毫无意义地把它叠得平整---许楠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她总是要把所有的衣服叠得好像商店里出售时候的样子,所有的书本码得边角对齐,所有的鞋子,都要中线落在某条不可见的直线上。。。许楠惊叹她可以有精力做到,事实上,她只是无法克制自己,一定要这样做,否则心里就特别焦灼。
宫外孕的小女孩。她的苍白的脸色。她妈妈在她面前的暴怒,在手术室外的哭泣。
她最终被切除了一侧的卵巢。
手术室内自己的忙乱,病房交待病情时候的紧张,秦少白不耐烦的数落。
这一切之外,似乎还有什么。
是的,还有什么。在当时,没及让思维停留,然此时,窜上脑子的那个名字---李波。
李波,姐姐的李波,姐姐曾经的李波。
让姐姐爱得低到了沉埃,肯为他作所有改变的李波,她还没来及见到,姐姐就已经对她讲,我们分开了,我准备跟镇杨结婚。。。的李波。从来与自己无话不说的许楠,却一点都没有提起分手原因。
美貌的而又有着艺术天赋的女子,最终嫁给一个本城富豪榜排得上名的商人,这本来是世人公认最合理的结局,而美貌女子之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尘埃落定之前,让经历变得更多彩的颜色。
李波本不是许楠唯一的恋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只是让许楠有了最不惜牺牲自我而心甘情愿的改变,最幸福而温柔的,关于以后的憧憬,对于家,甚至是做妈妈的渴望,最沉醉得让旁人,都觉得心软的微笑的。。。唯一一个。
只是,许楠从此不再是从前的许楠。
曾经任性浪漫热情天真任性的许楠,如今,除了对母亲和妹妹之外,对一切都淡然无所谓,时常安静地出神,仿佛神游天外,而对丈夫,有着某种缺乏热情的和顺。许楠仿佛躲进了个看不见的壳子里,懒于再看到外面的世界,也不愿外面的世界再看到她自己。
苏纯总不能相信,与人们心中其他美丽女人做了同样选择的许楠,做这选择的原因也与其他人一样,于是她在心里猜测过无数遍,不知该痛恨还是该同情这个叫李波的男人。
最终被第一医院录取,她自是想到了,自己在许楠已经嫁为他人妇的如今,是终于有机会见到这个之前若干次想见却若干次错过的人了。
只是没有想到,在第一天,就这样地见到了。
很挺拔的肩背,很俊朗的脸,很好看的笑容,很精致的手术,很不卑不亢的,淡然温和的态度。
姐姐曾经的李波。
苏纯抓着衣柜的门,心里有些酸楚。竟然会忍不住地幻想,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样子。
“苏纯!”
当凌欢快乐的,明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的时候,苏纯不适应地发呆。
然后,凌欢那张有着一个小酒窝的圆脸,就闯到了她的视线里来,随之,是个很大的拥抱。
“哈,一直都没机会跟你说话。”凌欢抓着她的胳膊往外走,“所以也没有给你机会对我的欢迎安排提出反对。现在我都一切安排好啦,”她抓着苏纯走到门口,门口站着好几个年轻人,
“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一个医院的同事。王东,我最磁的哥们儿,外科的,第三年住院医生,除了有点二之外没别的坏处;王微,我的死党,也手术室的,经常跟你们妇产科合作,她就是8了点儿,好人一个;岑强,麻醉科的,我们经常一个勺吃饭,不过你别误会,他可有女朋友,咱俩是纯友谊;至于这位朱大博士么,眼科的,可不得了,不是我们这圈人里的,人家可是青年才俊!今天友情赞助请咱们所有人吃饭,滚轴。。。”
随着她夸张的介绍,那帮人已经纷纷开口骂她,“你才2”“你最8”。。。
凌欢笑嘻嘻地也不反驳,把苏纯拉到身前,“以前的规矩,除了咱哥他需要保持领导身份,总要跟咱划清界限之外---咱爸,咱妈,咱至交好友,都是咱的。以后苏纯就是咱发小!”然后,她对着苏纯的耳边却并不算小声地道,“他们可都知道你是老祖宗拍板钦点的牛人。我说你是我发小,他们都有点怀疑我这么水货的人能有这么牛掰的发小,你不会不给我这面子吧?”
“咱发小哪能那么势力!”王东没心没肺地就伸手跟苏纯紧紧握了握,仿佛欣赏珍稀动物一样上下打量着苏纯,“欢迎咱发小加入倒霉到家,累死没有抚恤金的天使之队!”
一阵哀叹与哄笑,若干双望向自己的热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苏纯心里有某种快乐悄然而生,让这一天以来,让她觉得孤单而茫然的地方变得温暖,“那,咱发小们,能赶紧去吃饭了么?饿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