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谈恋爱就是发神经。
这是苏纯从她的娘亲和同母异父的亲姐姐许楠那些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里,总结出的唯一结论。
这个结论自苏纯11岁时起在她的脑子里模糊成型。
彼时,苏纯的娘亲炽热地爱上了一个永远坚信自己的下一部作品就将震惊世界的落拓剧作家,决定与她的丈夫,也就是苏纯的父亲离婚。她抱着苏纯肝肠寸断地哭了很久之后,毅然放弃了苏纯的抚养权,带着无人与她争夺抚养权的13岁许楠,拖着两个拉杆行李箱,许楠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提着琴匣子,拉着另外一个行李箱,她们就这样离开了属于苏纯的家。
那天苏纯趴在窗台上,看着她们从楼门出去,看着她们朝家的方向回头,看见她娘亲又抹了一把眼泪,看见她们上了计程车,那辆计程车很快地驶离了她的视线。
苏纯回过头,父亲站在她身后。
“妈妈住得并不远,你想她了,就去看看她。”
苏纯仰着脸看着父亲,并没有说话。
“她是你妈妈。”父亲说,“永远都是。”
苏纯并没有像其他父母离婚的小孩子那样流着眼泪不依不饶地追问父亲许多问题,而是点了点头,第一次主动走进厨房,替父亲打下手,准备他们两人的午餐。
在挺长的一段时间里,苏纯每周四都会去市少年宫看乐队排练,她跟一些陪儿女来排练的家长一样坐在小礼堂的某个角落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看许楠拉琴,等许楠快排练完的时候,她会跑出去买两瓶汽水两包糖炒栗子,之后跟许楠一起坐在假山旁边的石台上,像从前每天临睡前,一边洗漱一边听许楠讲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儿一样,听她讲话。不过现在是听她讲这一周都有什么新鲜事儿,更包括了---她们的妈妈。
“其实我想,妈妈还是跟苏叔叔一起要好一点,”许楠低头剥着栗子皮,秀气的眉头轻轻蹙着,“至少他们并不吵架。现在,他们整天吵架,还砸东西,好在家里也再没什么可以被砸坏的东西了。何叔叔本来就没有什么玻璃的东西,他喝水的杯子都是搪瓷的,我怀疑在我们去之前,他已经把所有能打碎的东西都打碎了。每次他骂那些评审没有眼光的时候,都要跳脚砸东西。客厅的那扇窗已经砸破了两次,他们现在决定不重装玻璃了,贴了两层报纸,这样换起来也方便些。”
“冬天怎么办?”苏纯想了一会儿,问许楠这个比较现实的问题,“以前,家里冷一点,妈妈的手会长冻疮。”
“还没有到冬天嘛。”许楠没心没肺地乐了,“也许何叔叔的下一个作品就真获奖了。其实何叔叔不发脾气时候很好玩,他会学20几种雄鸟儿向雌鸟儿求爱的叫声,真的,那天他带回来两只挺漂亮的鸟儿,他让我在客厅里看着,自己躲起来叫,那俩只鸟儿当真很激动。不过可惜,”许楠遗憾地撇嘴,“不知道为什么,那鸟儿没几天就死了。何叔叔很伤心,他写了个鸟之哀歌来纪念它们,他说可以编一个音乐剧,让妈妈来谱曲,他说这会是一个伟大的作品。可是,”许楠叹气,“妈妈谱的曲,他又说过于呆板不够灵动,妈妈又说他太超越大众的口味,他又说妈妈现在俗透了,这样子先想着卖先想着钱,是亵渎艺术,妈妈又说水电煤气吃穿住用,都是她俗气地在付的,然后,何叔叔又抓起来搪瓷缸子砸在地上了。不过我知道他之后会把砸凹了的地方再敲回去。而且,他们会和好。”
许楠忽然吃吃地笑了,“何叔叔会拿公海豚向母海豚示爱的法子去求妈妈,如果不行还有公熊对母熊,反正,每次他们砸烂东西之后,都会□□。哈,有一天妈妈问我,想不想再要个弟弟?”
“妈妈今年40岁了,生孩子好危险。”苏纯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冒汗,“而且,你说了,那个人他简直不赚钱。到月底的时候,你们经常交了下月的房租就只有酱油拌面吃。我的天,他们拿什么来养另一个孩子呢?”
天知道为什么11岁,从来并不曾经历过经济困境的苏纯会那么现实,而大了她两岁,且确实在这些日子经历了些许困窘的许楠,却一心想象着那个未来的弟弟。
“妈说,她生的两个女儿都好看,还是不一样的好看,如果有个男孩,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妈还说,我以后是一定会学音乐了,你数学这么好,从小都得市里的竞赛奖,以后怕是要跟苏叔叔似的,做金融,如果有个小弟弟,她猜以后会热爱文学,说不准他爸爸没做成的事儿,我们的弟弟就成功了。”
许楠一脸笑容地想象,而苏纯再次拿极其现实的问题打断了她,
“可是这个未来的文学巨匠在小时候,也要吃饭喝奶的呀!”
许楠继续保持着绝对的乐观主义,
“也许何叔叔的下一个作品就轰动了。也许妈妈的下一个作品可以卖得更好。”
苏纯不再说了,当天晚上回家,她仔细地清点自己拥有的所有私房钱。1018块5毛钱。从小,她跟许楠就有一样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她数学竞赛,田径比赛得奖而从父母那里拿到‘奖金’的次数恐怕还没有许楠小提琴,声乐,跳舞得奖得到的‘奖金’多。但是她的积蓄一直在增长,而许楠经常要向她举债。
苏纯第二天放学就去看婴儿奶粉要多少钱一罐,看完之后的结果让她很沮丧,她那天没有坐公共汽车,不知不觉地走了5站地回家,一路上琢磨怎么跟父亲说,多给她一点零花钱。她可以说同学都有自动文具盒了,而且用香港进口的原子笔写出来的字,颜色更漂亮;她还可以说她想要一个更好些的计算器,再或者是更好些的跑鞋……
最终,那天晚上,她跟父亲说,“爸爸,如果下个月我拿到区里短跑的第一名,可不可以,不要那个耐克鞋了,我觉得也没那么好看,600块,好贵。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苏纯的脸颊发热,那一句‘给我一半的钱’怎么也讲不出口。
父亲瞧着她,半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纯,爸爸给你开个帐户你用来买你需要的东西吧。爸爸不懂得买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不如你自己支配。”
“真的可以?”苏纯望着父亲,心里隐约地觉得愧疚。
父亲如以往一样,抱了抱她。
那个苏纯准备帮他凑奶粉钱的未来文学巨匠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打算给予他生命的两个人,在他成功到来之前,分道扬镳了。
他们分手的确切理由,许楠说不太出来,苏纯就更无从得之,但是苏纯觉得这并不坏,至少她娘和许楠搬到了一个条件好一些的公寓,而且,没有了才子的指点,苏纯娘出作品的速度,大大提高,作品也卖得更好了。
有一天许楠兴奋地跟苏纯讲,她将用新琴参加下一个比赛,而那把价值二万多的琴,音色真是比2000多的这把,强太多了,这时苏纯为许楠高兴----许楠需要一把好琴,她的水平固然高,然而音乐学院却委实是太难进,并不太懂音乐的苏纯很怕许楠因为琴而吃了亏。她想,许楠一定要进音乐学院啊,她有天才,而更关键的是,她的数理化已经学得一塌糊涂,如果不考音乐学院,她恐怕是考不上一个正经大学的。但是,想到那把琴的价位时候,苏纯又多少地有点担心,她娘向来不懂得计划,在考虑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一贯遵从于心情,而甚少考虑自己的能力。
很多年之后,当信用卡这种东西走进了中国人的生活,苏纯在心里感谢上帝,没有让这玩意儿早10年在中国流行。
跟剧作家分手之后,苏纯的娘亲对爱情这东西有些灰心,她甚至跟许楠说,之后自己的希望就是踏踏实实地跟女儿相依为命地过下去,给女儿赚足够的钱上学,留洋,去维也纳学音乐,以及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那一段时间,厨艺高超的苏纯娘每天都认真地下厨做饭,而自她们母女单住之后,苏纯每周都会去一两次,每次她在厨房听她妈妈说话,或者以1/10的比例回答她妈妈的问话的时候,她会努力记住她妈妈做东西的法子,然后回去,照样子的做一份。不过在这方面苏纯显然没有遗传到娘亲的天赋,每一次做好之后,尝了,就发现尚不如父亲平时做的家常菜好吃,那些花费了不少工夫想让父亲再吃一次的菜,最终总是在父亲回家之前,被倒进了垃圾桶里去。
不过,苏纯娘的创伤修复能力还是不弱,在告别了前一段爱情,休整了不到2年之后,她又对爱情充满了乐观的希望。只不过,伤痕还是伤痕,再乐观,她也不肯结婚,甚至,没有再和哪个男朋友住在一起了,她一直都说,她的爱情并不如宝贝女儿许楠重要。
于是,苏纯不大记得清她娘后来的那些男朋友,印象中有过60多岁丧偶的房地产商人,也有过20多的非洲留学生。苏纯之所以单对这两个人有所印象,是因为许楠那一阵似乎对‘□□’这个神秘的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候许楠大概有16岁,才考上音乐学院附中,她没有什么非常亲密的女性朋友,也并不想跟娘讨论这个问题,也还在追求她的男孩子面前保持着他们在舞台上看到她的那种高贵的矜持,于是,她还是将心里所有的好奇或者秘密跟妹妹分享----虽然这妹子的反应,总是非常乏味。
许楠常跟苏纯嘀咕,那个有钱的老头,他还能作么?如果不能,妈妈为什么喜欢他?我不觉得妈妈是为了他的钱,看上去,妈妈还是满喜欢他。
不久之后那个老头再次向苏纯娘求婚被拒之后,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追求,然后,年轻的黑兄弟出现了,他是苏纯妈的学生,对这位才华横溢而又美丽的老师像女神一样崇拜,用很多国的文字写诗给自己的女神。许楠神秘兮兮地跟苏纯说,听说黑人那方面特别强,你说妈妈是不是因为这个喜欢他?也或者不是,妈跟我说,他有一种活力。纯,你猜呢?
苏纯完全没有兴趣猜测这些问题,对许楠反复说的话只有一句,“你自己小心。不要让这人占了你的便宜。”
当时16岁的许楠,已经发育得很好,168的高挑个子,身材凹凸有致,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更兼那从小学音乐舞蹈的女孩子独有的气质,走在路上,那一举手一投足的风情,常常让路人忍不住地回头凝视很久。
当苏纯以数学竞赛全国一等奖,市物理竞赛一等奖毫无悬念地保送某市重点的全国理科班,不需要再为中考担心之后,打电话给因为备战竞赛而已经2个多月没见的许楠,约着去吃夜市的烤串。那天她有点小兴奋,她想跟姐姐说说以后的打算,她有满多关于事业的打算,可是,还没等她开口,许楠就带着满脸醉人的酡红搂着她脖子说,
“怕打扰你准备比赛,一直忍得好辛苦,纯,我恋爱了!”
那是个有着微风的夏夜,知了在夜市背后成排的柳树上唱着千年不变的大合唱,蟋蟀,蝈蝈和金铃子在草丛中以变化的旋律相和,夜市的摊主高声唱喏出好听的叫卖调,苏纯呆怔地望着姐姐,她有些心惊地想,姐姐许楠的时代,就从现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