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
月色下,看似闲庭信步的朱柳,其实她的内心正在踌躇,她漫无目的地瞅了一眼新生的花草,默默回念起这句话。
因为屋上那人轻柔似风,脚步无声,很弱,弱到强大到难以揣测。越是锋利的宝刀越是会藏在刀鞘之中。
那时——
正是朱柳的儿时,众弟子们一起打坐听讲,她的师父讲授了道祖的言论。
小朱柳听罢,却挠挠头问道:“师父,月光是弱还是强?弱,它白天为什么又会消失,却不是生?强,它为什么又亘古不变,却不是灭?”
师父的解答则很精妙,而且也非常的简单易懂,她回答道:“你出去,去月光下,罚跪半个时辰。”
“哦……”
“把蒲团放下,不许用坐垫。”
“哦……”
半个时辰后,小朱柳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师父缓缓而来扶起朱柳抱于台檐之上,柔声问道:“你悟透了什么?”
小朱柳幽幽道:“在屋里面打坐很舒服,在地面上跪的很疼。”
师父道:“那你是不是怀念拥有坐垫的时刻?”
小朱柳用力点点头。
师父问道:“那你现在是想去打坐,还是想呆在这儿玩?”
“呆在这儿好,嘿嘿,打坐好没意思。”
师父点点头问道:“那你现在明白了什么?”
小朱柳不解摇摇头。
师父莞尔一笑道:“最珍贵的不是曾经的美好,也不是对未来的憧憬,而是现在的拥有,懂得了嘛?”
“哦……可是师父……您还没解答我的疑惑那……”
师父呵呵一笑,道:“你这孩子还真倔,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
师父问道:“这半个时辰,你在月光下什么感觉?”
“疼……”
“……”师父不禁莞尔道:“还有吗?心里什么感觉?”
“我后悔问那个问题了……可是不问我可能更后悔……”
“……”师父微微一笑,问道:“在月光下是清凉还是燥热?”
“清凉。”
师父问道:“若是白天那?”
“燥热。”
师父点点头道:“心有凉热之分,天有昼夜之变。天存昼则不存夜,存夜则不存昼,变既是不变,不变既是变,故而天看似亘古不变,昼夜轮回,而月亦看似亘古不变。”
小朱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嘟着嘴问道:“师父既然知晓,为什么……还让我罚跪……坏人……”
师父俏皮一笑道:“因为我想让你自己悟啊。你这孩子很有灵性,若是只懂得去问实在太可惜了。”
小朱柳不解道:“可是若是我们能悟,还要师父干嘛?……骗子……”
师父微微一笑,道:“有人愿做顽石,学的些金刚之身,镌记些经书文录;而有的人愿做柔水,无拘无束,随方就圆。你正如那流水,记得快忘得也快,却也无处不自在。她们不过跟我学些武艺与经论,而你才是我真正的弟子,却也最不是我的弟子。”
“……骗子……大骗子……你就是喜欢欺负我……坏人……”
看着小柳儿嘟着嘴生气的样子,简直可爱极了,惹得师父忍不住哈哈大笑。
“……”
朱柳随那人而行,一直不敢轻易下手。两人互相压着步伐而行。
那人也感到惊讶,地上这人竟能聆听到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
越过几个宫殿后,一道巨大鸿沟般的房屋间距出现。
朱柳没有前行,停下脚步假装在低头赏花。
而就在她低头那一瞬。那人忽然一掠而起跃至墙上,而后瞬间落地,又刹那间飞檐走壁跨到了对面墙屋之上。这一系列的动作竟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间完成,他已经瞬间越过了鸿沟。
朱柳再也按捺不住,尤其那人又冲着朱柳挑衅地瞅了一眼,她顿时就燃起一股战意,瞬间如同雨燕滑翔飞檐走壁迅速追了上去。
那人起跃,朱柳也瞬间起跃。那人垫步,朱柳也跟着垫步。
那人一瞬横空再起后,回眸斜视背后却不见朱柳。
而朱柳已在这一起一落间越过了此人。
那人披散着长发,脸遮面纱,轻轻赞叹却声音尖气道:“速度不错,轻功竟在我之上。”
朱柳听了一愣,问道:“你是男人吧?”
话一出口,朱柳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竟惹得那人剑眉下的眼神阴森,令朱柳感到恐惧,就在冷眼怒瞪的那一瞬间,他又如同风火雷电般击向朱柳。
朱柳急忙出掌回击,却因对手这一击重掌将她打的飞速后移,脚激起瓦片稀烂飞扬,她不禁心中惊讶:此人内力竟如此高深!
那人接朱柳一掌也后撤几步,却能瞬间立身,不屑道:“可惜内力差了,不是我的对手。”
朱柳却缓缓一笑,直击要害道:“你输了。”
那人冷道:“什么?”
朱柳道:“动怒——是失败之母,你输定了。”
那人卧蚕凤眼冷冷一笑,不屑地一笑。
他那种目光凛冽,似刀刃般砍来,让朱柳顿时感到空气凝结,冰冷的气息包围着自己,她急忙收缩身子,打算一跃而起。
刹那间,那人先凌空而至,纤长手掌划过空气如同带动涟漪水波扑面儿来。
朱柳瞬间一闪而过,那人见战不到他便急忙手掌一变,倾尽全力地直击朱柳。那股强大的杀气,瞬间逼的朱柳竟似吸不进空气般感到窒息。
战无可避,唯有一战!朱柳亦急忙倾尽全身举掌与之相抗。“咣”的一声,两掌相击,朱柳再次被震退二丈,右臂酸麻痛意顿生,震动更让她的五脏六腑感到一阵汹涌,她只得强压一口血气来缓解。
同时,她还急忙将右手背与身后,因为疼痛红肿的右手正在颤抖不已。
那人冷笑道:“看来你输了。”
“不用看来,你已经输了!”朱柳缓缓一笑,道:“你看我左手拿的什么?”
那人不屑地斜睨瞄了一眼,顿时不由得一怔,心中大惊:此人速度竟能出神入化,被他偷了面纱,我却毫无知觉。
朱柳笑道:“现在我能看清阁下的尊容了吗?”
那人长发飘飘,冷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看我的长相。”
朱柳道:“为什么?”
那人冷声道:“想看清我面纱后长相的人,都死了。”
朱柳呵呵一笑,道:“那我更要看,而且你越是不让看,我越是要看。”
那人冷哼道:“你哪来的勇气?”
“勇气?”朱柳道:“源于我的剑,它告诉我:它一定能刺中敌人的心窝。”
那人不屑一丝冷笑,手中掏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小巧精致。朱柳忽然感到了惊讶,因为这是百庇匕首——扬文!它看似如玉簪般美丽,实则却是个蛇蝎美人,削铁如削泥!
“你死定了。”那人的语气并不威严,只是很平淡的一言。
但,却如同这把匕首般一样凛凛让人感到寒骨。
那人更没有给朱柳任何机会,一刹那间,横跃挺匕刺来,其势如狂澜怒涛,锋芒带动漩涡旋转。杀气顿时逼近朱柳,她只得瞬间一个飞影闪躲。
“锵”的一声。
朱柳握着的剑,顺着手臂灌入体内一股巨大的力量。
她再度把右手背与身后,因为右手的剑正在嗡鸣不止。
“好快的剑!”那人飘舞的长絮遮不住那股惊讶之情。他感到匪夷所思,因为刺去的那一刻朱柳身上并无一刃。他是怎样挡的?他实在是没有看清,而且他更没有看清朱柳何时拔剑!又何处拔的剑!
他不由得问道:“莫非你是‘疾剑流’的?”
朱柳背后的手仍旧颤微,她点点头。
那人心中不由得思索道:“疾剑”太可怕了,无论剑术高低,若和他们较量,那就是置身在提心吊胆之中。
朱柳微笑道:“刀剑比的是一个瞬间,你不如我快,这次输的会是你。”
那人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刀剑比的就是一个瞬间。但我绝不会置身与任何危险之中,所以我不会给你留有任何机会。”
朱柳微微一笑道:“那我想试一试。”她刚说“试一试”的瞬间,就化为一条玉面白影,寒光如闪电般刺向那人心窝。
“呵!——”
“卑鄙!——”
飞跃的朱柳却急忙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慌忙闪开远离,原来是那人突然洒出了石灰粉。
“混蛋东西!竟使出下流手段!”朱柳刚一落地就冲那儿吼道。
但白雾慢慢散落后,那人却早已没了踪迹。
黑暗中,一把把火光愈来愈近。
不对,不对!这是个圈套!——朱柳的直觉瞬间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急忙纵身一跃,落到墙头,欲顺行而逃。
但一群群锦衣卫呼呼跑了上来。
朱柳着急道:“坏了,上了这群龟孙子的当了!”
她仓皇跳向内院,欲从后门逃出,却刚跑至门口,就被火把耀眼堵住去路。
朱柳已经习惯黑夜的眼睛,瞬间被明亮的火光刺的生痛,只得慌忙扭头捂住眼睛。
为首的是陈叔宝,他打量一下面前的白衣人,愣在那里,尴尬笑道:“哦,原来是小王爷啊,您在这儿做什么那?”
“哦……”朱柳道:“你看我像赏月的吗?”
陈叔宝笑道:“公子真是好雅兴呀,漫漫长夜不在休息,却孤自一人在皇宫内大跑着赏月,这份闲雅还真是让人羡慕。”
朱柳游离的眼神,苦笑道:“嘿嘿,嘿嘿。所以……您信了?”
陈叔宝笑了笑,道:“小王爷,走吧,跟我来趟镇抚司。”
牛大奎一怔,急忙道:“里面肯定有什么冤情,不如让柳兄弟……”
但他即刻就停下来话,默默垂下了头。因为陈叔宝看了他一眼,只需要一眼,就能让牛大奎明白自己需要闭上嘴。
朱柳也不慌张随他们而行,即使进了镇抚司,她也毫不客气搬了个椅子便坐下。
陈叔宝一怔,沉吟道:“咳。虽然小王爷您是皇室血统,但也需晓得这是哪儿,这绝不是让你休闲的地方……”
朱柳却愣头一笑,不服道:“呵,我又未被削爵,那我就还是皇族。按律例来说,你该向我叩首问礼,但你却居于大堂之上傲慢之极,我不问罪与你,你反倒难为与我。”
陈叔宝怔怔一笑,心中暗自折服此人临危不乱,只是朱柳红肿的鼻头让他感到忍俊不禁。
他又笑了笑道:“箭在弦上,小王爷请恕在下无礼。我只问小王爷您为何半夜却私闯皇宫禁院?”
朱柳道:“我不瞒你,是一个蒙面人诱我决斗,才使我误走进皇宫。你若信我与你一起寻此人,你若不信我亦不再辩解。”
陈叔宝沉思,问道:“公子所言可否属实?”
朱柳呵呵一笑,道:“呵!你要是这样问,恐怕是你自己心知肚明,那我就是百口难辨。”
陈叔宝沉吟道:“公子一向心中坦荡,我信公子所言。只是敢问公子是否已经与那人交手?那人武艺又如何?”
朱柳一怔,幽幽道:“那人武艺非常之高,我还远非他的对手。京师,真是卧虎藏龙之地。”
陈叔宝问道:“小王爷,那他又是什么面貌?”
朱柳道:“他长发披散而且还蒙了面纱,看不清长相。”
陈叔宝沉默不语,半晌才呢喃道:“公子请回去歇息吧。我不再提此事。”
牛大奎一愣,待朱柳走后,急忙悄悄问道:“大哥为何……又放了朱柳?”
陈叔宝喃喃道:“这次又摊上大麻烦了……”
牛大奎不解问道:“什么大麻烦?柳兄弟,他人还是极好的,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的。”
陈叔宝呵呵一笑,摇摇头道:“金陵线上探得的信,朱柳的武艺远在我们之上。他若是真想图谋不轨、私闯皇宫,又怎会被我们发现?”
牛大奎一愣,豁然顿悟地点点头。
陈叔宝又道:“所以我信他说的话,而且他说的那个蒙面人,应该更是深不可测,怕是也远在我们之上。”
牛大奎问道:“那这个人,是我们的人?还是……敌人……?”
“我们的人?”陈叔宝微微一笑,道:“我们现在哪有这么强的?而且朱柳还被打肿了鼻子,看来那人武艺更高,我等绝非他敌手……”
牛大奎喃喃道:“若是御龙大哥还在就好了,他天下无敌,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天下无敌?”陈叔宝眼前一亮,笑道:“对,还有一人!”
牛大奎迟疑问道:“兄长怎么了?”
“你也忘了吗?”陈叔宝哈哈一笑,道:“有一人,剑术天下无双!自从御龙大哥归隐以后,他便成为了天下无敌的人。”
牛大奎大喜,点点头道:“嗯,欧阳云!他剑术高强,人称‘剑圣’,生平更是未尝一败。”
陈叔宝笑道:“我写书信请他来此,咱们立刻派探子们出发寻他。”
牛大奎难言道:“寻他?……寻他很难,他浪迹天涯从不留名号,怕是……”
陈叔宝笑笑道:“寻他很容易,找有酒的地方,他一定身在有酒的地方。”
天下四野风吹草动,立刻就能传递到京城,探子们很快就到山东地界寻找。
太阳开始西沉,炊烟袅袅,这片林田之处是一个大庄院,名曰“方家庄”。全村老少五六百口子人,大都是方姓。外姓只有孤零零的几家,他们多是因为在此看林守陵而留下的。
身为大庄庄主本是一件荣耀的事,而老太公总是闷闷不乐。
六年前,来了个须发皆白的剑客,孤影而至,郁郁寡欢。老太公的儿子方延平却和这人很快唠上来了,得知此人乃是名震天下的“北剑”欧阳燕。
方延平便随前辈学些剑术,无奈根基不牢只是东学一招、西记一式,不能连贯。前辈修养半年后便前往京城再次挑战,从此再无下落。
而方延平却已立下志向,希望能以剑成名。因此他只习剑术,不务农业。今已弱冠之年,老太公见终是留不住他,只得为他加冠点香,安排了酒食,放他以后闯荡江湖。
老太公一直送他出林中碑界,临了叹道:“吾儿,若是在外面不好就回家来。”
方延平道:“男儿志在四方,不肯躬身忙于田亩。即使再苦再难,也是因我一生所向而致,定会坚持到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老太公道:“胸中有真本事,行遍天下也不怕。你若喜欢争个名声,就全心力争。只是若是争不到,回家休养一阵也不碍事。”
方延平三跪而别道:“父亲所言,儿铭记在心。”
走在家乡的树林里,他其实并不知道该身往何处,但他不甘心一辈子窝死在农田里。
农庄的土路四面八方,只要有人在杂草上踩过一次,不久人们就能在那上面走出一条道来。
他不相信命运,就如同面前众多的路一般,无论踏上哪条路都是通往不同目地的道路。所以他认为路是自己选择的,而不是上天注定的。
“喂!兄弟!这儿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看到这儿有一村庄,想必你是这里的人吧?我欲投贵庄,借宿一宵,还望兄弟引见一番。”
背后突然有人喊道,让方延平惊了一下。
他转身看去那人身着锦绣,挎着一把官刀,讲一口京师语音。他心里明白这是个锦衣卫。
锦衣人道:“兄弟,这都傍晚了,去哪儿?”
方延平道:“我想闯荡江湖,寻个主公做个门客也好。”
锦衣人道:“兄弟想太多了,现在天下一片萧条,就连身在京城多年的家将们,也被老主人们遣散辞退了。除非,是金陵那家的……”
方延平道:“天黑了就要找个投宿的地方,下雨了就要找个避雨的地方。能收纳我的,我就去试试。”
锦衣人道:“你若是想去金陵,那早晚就是我们锦衣卫的敌人,我这把绣春刀可不答应。”
方延平一惊,苦相道:“这不行,那不行,那你总不能让我去做山盗土匪啊!”
锦衣人道:“你做土匪倒没事,我们不会管你,因为做了土匪就会被消除户籍,不再是我所管的领域。但你若还是这儿的百姓,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那我们一定就会提防着你。”
风飒飒而来,黑暗渐渐压到头顶,方延平斜眸望着夜空中一朵朵沉重的暗云。
锦衣人道:“兄弟别再思虑了,快带我去这个村庄……”
“啊!——”这锦衣人忽然一声惨叫,将方延平着着实实吓了一跳。
方延平瞄了一眼这位锦衣男,已经倒在了血波之中,连挣扎都没有就这么毙命了。
一个更神秘的人,手里握着冷冰冰的匕首站在这具新生的尸体后。他无声无息让方延平根本就没发现此人,使得连向那锦衣人提醒的机会都没有。
方延平一抬眸,看着对方冰冷的眼睛,让他顿时非常的恐惧!他的一半脸被披散着的长发挡着,根本看不见,虽然只露出半张脸,但足以表达出他的狰狞恐怖。
哦,原来他是个瞎子呀!——方延平瞅着他披散的头发,隐约看出那是为了遮住瞎眼。
现在,那人的一只眼发出了骇人的寒芒,足以让方延平吓得颤颤巍巍,他胆战心惊地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冷面人微微一笑,更添了几分冰冷,他松了松自己的护腕,慢慢问道:“是谁杀了他?”
方延平一怔,惊慌道:“你不会是想让我替你顶罪吧?”
“唰”的一下,那人猛然冲到方延平面前,匕首指着他的喉咙,冷喝道:“记住,杀他的,是金陵的人!”
方延平惊恐不已,自己虽不是顶级高手,但对方速度如此之快还是让他出乎意料。他哆嗦道:“记……记住了。”
那人一把薅住方延平的头发,刃贴在脸上,恶狠问道:“说!杀他的是什么人?”
“金陵……金陵的人。”
“嗯,不错。你若是敢忘了,我就在你脑袋上刻上!”
“……”
方延平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大口喘着气,心想道:既然无路可走,又不想回家耕田……思来想去结果都是一场空想,还不如不择手段,哪怕做个山贼也好。
忽然,他眼睛一亮,打量着血波中锦绣男子背着的那个包袱。
里面仍有干净的换洗衣衫,还有书信和不少的金银财宝,最重要的是腰间的令牌和官刀。
方延平打开书信,借着月光,上面写道:
“吾弟——欧阳云,兄拜揖。在京师遇事,非弟不能平难,请速来。兄,陈。”
“欧阳云?”方延平心中思索道:“以前常听师父提及此人,他说把唐门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了大弟子欧阳云。但他性情孤傲,又把师门托付给了其他师兄弟,现在浪迹江湖,世人难见他一次真面。”
想到这里,方延平不由得计从心生,他笑道:“哎——?既然他深藏不露,想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面貌,嘿嘿,既然咱们师出同门,您就行行好让师弟我沾沾您的光,也好让我赢得个功名利禄。”
方延平急忙将包裹收好在怀间,匆匆离开了此地。
一家乡间的酒坊外,栏杆上倚着一个醉醺醺的俊美剑客,微风吹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花草芳香。在这阳光和煦的初春季节,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
酒坊里吵吵嚷嚷,这对于酒坊外的他感到很厌恶,他选择这儿是因为这儿的宁静。
忽然里面响起“碰碰啪啪”的刀剑相撞之声,里面的人一阵欢呼,听来是有比武之事。
这个剑客慢慢起身,缓缓行至房内,但不是去看热闹,而是酒葫芦已经喝空了,他必须进屋灌满。
屋里的人立刻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他不需去讲一句话,不需去多做一个动作,却足以吸引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这个俊美的剑客,身材高挑,穿着一袭白衣,肩背披着一件棕色鹿皮马甲。他很年轻却看上去很成熟知性,眼眸里也透露出深邃。
但他好似不修篇幅一般,乌黑的长发是披散着的,只是略带中分而且额前留的齐刘海。在脑袋上的“后顶”和“百会”那儿的头发,胡乱绑束一下垂与脑后。然而整体来看,他虽是不拘西行,却显得极为飘逸潇洒。俊美的脸颊也干净极了,而且他面容上仿佛永远带着深深的酒窝,这显得他好像很友善。
“哎——,你们看他背的剑真奇怪,这把剑得接近四尺半啊!”吃酒的人立刻议论纷纷。
他背的剑,其实并不奇怪只是罕见。它的外表非常像一把长仪刀,但是鞘却有点“长剑流”的风格,而它同时又兼具着唐刀的美观。
领头的公子带着一副纨绔模样,也不由赞叹道:“这是把好刀!那刀客,你过来,来请坐,这儿吃酒。”
这位高挑俊美的剑客也毫不客气,待他走近,周围几个站着的人羞愧不已,因为这人个子太高了,足足要六尺二余。
他笑了笑,道:“双刃是剑,单刃是刀,我这个是双刃的,所以应该称为‘长剑’。”
其他的酒客们都叹道:“幸好他个子高,不然像咱们这样的人背这把长剑,那可真显得不相衬啊!”
公子笑道:“这位剑客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剑客微笑道:“我听说山东胶东地带的‘螳螂意形拳法’很是有名,所以想去看看,希望能学得个一招半式的精妙之处。”
公子听了点头“哦”了一声,又言道:“您看看这样行吗:我是齐国候之子朱恒,喜欢广结天下英豪。”又指指身边锦衣官刀男子道:“这是我新收的一个门客,我见你也背着这么好的一把长剑,不如也投奔我门下如何?”
这位门客其实就是——方延平。
剑客微微笑道:“我只是一介平民,不喜被拘束,更爱浪迹江湖,恋于山水之间。”
方延平呵呵一笑,讥嘲道:“哎呀,现在什么人都敢拿把剑来冒充剑客了。不敢投奔小侯爷啊,怕是没有真本领,会出丑吧?”
公子朱恒却笑道:“他这样说话,反倒让我对他更好奇了。你……叫什么名字?”
剑客微微一笑道:“卑贱之名,不足挂齿。”
方延平一丝冷笑道:“能说出个师出何门吗?”
剑客仿佛天生就是这幅笑容,仍旧微笑道:“故人已去,草木为师。”
方延平一丝讥嘲,道:“切,连个师父都没有,还说什麽拜草木为师。呵呵,你听好了:我的师父是人称‘北痴南侠’中的北剑,欧阳燕前辈。似你这般流浪的人啊,若是再被人盘问师出何门,我念你可怜,准许你报上我家门派。”
“哦,”剑客冲他笑笑,道:“原来是唐门剑师欧阳前辈的弟子呀,在下有礼了。”
方延平听到这般谦恭的话,顿时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心喜道:师父和欧阳云的名气太大了,身为唐门的弟子也会因此被人们看重呀。
剑客面含微笑,又问道:“欧阳前辈德高望重,他的弟子——也个个都是人中豪杰,不知这位大师,是欧阳前辈那位门人?”
“你知道欧阳云吗?”方延平傲气凌人地说道。
剑客一愣,而后笑道:“莫非您就是?……”
方延平摇摇头,骄傲地说道:“他比我早,也好歹算他是我半个师兄吧。”
“半个师兄?”剑客微笑道:“听先生的语气,您一定比他更有见识。”
方延平点点头,非常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如同数家珍一样谈论了起来:“论起天资那,我师父也知我在欧阳云之上,他是年少就急匆匆地离开师门了,所以谈起这武艺,我的根基也比他牢固多了。可惜呀,先入为主,他比我先成的名,现在我刚出茅庐所以在名望上比不过他。”
剑客听了怔怔呆住,而后非常冷冷地微笑,又非常好奇地凝视着方延平,但没有再言语。
方延平被他看得心里发怵,急忙忿忿道:“你笑什么?!”
剑客微笑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天涯踏尽红尘,处处皆有惊喜。呵呵,相见恨晚啊。”
“嘿嘿,你讲的很好听,”方延平笑道:“虽然我没有听明白你说的是啥意思,但好像是在恭维我吧?……”
剑客微笑道:“恕我诚惶诚恐,不敢劳烦,再次请教先生您的大名。”
方延平一怔,挺胸道:“哎,好说,在下新入江湖,人称‘齐鲁第一剑’方延平是也。”
“哦,方延平先生吗?”剑客微微一笑,道:“刚刚您说得话,仿佛对欧阳云很不屑一顾。”
方延平如同鹰眼般瞟了一周,贴近他压低嗓子,说道:“不瞒你们这些人说,在我修练之时,欧阳云常常是我的手下败将,他见一直在同门中成不了老一,咳……所以呀,他就赶紧离开师门,在外面打拼了……”
“哦——”剑客听了顿时如释重负地向后仰了仰头,凝视着方延平,微笑说道:“原来如此啊,我说欧阳云这人怎么少年之时就选择了漂泊,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嘘——”方延平急忙假装做了收声的动作,压声道:“这件事你们懂的就行,不必外传,毕竟他才艺稍逊我一筹,我不能因他名声比我大就在背后说他,省得大家都以为我诋毁他。”
“啊,真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剑师啊!”围观听讲的人,顿时由心佩服地发出对方延平的赞叹。
剑客也不由得微笑着点点头,但他的眼神和表情仿佛天生就带着轻蔑和不屑,脸颊也暗含着一股冷笑之意,感慨道:“要是欧阳云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羞愧难当。”
“哎,话也不能这样说,”方延平喜悦地说道:“他毕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说起这水平……还是不错的,在座的诸位……恐怕没有再比他更高的吧?”
“嗯嗯,那是真的,毕竟剑圣的名声在那儿摆着,一定也是个底蕴不错的武人。”听客们顿时附和道。
剑客一笑,说道:“欧阳云这种残渣余孽,一定比不过大家的。”
“啊?残渣余孽?”听客们顿时惊诧道:“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辱骂欧阳云那?他怎么说都有‘剑圣’之名,难道你比他强?”
“是他不比你们强!”剑客冷笑说道:“你们一个个锦衣宝刀,却在做村头愚夫才做的事情,和你们比起来,欧阳云真是残渣余孽。”
“喂!这是什么意思?”顿时就有人愤愤道。
“看看你们这幅满足的表情——”剑客冷笑地说着,环顾了一周,而后又继续道:“在这儿臆想着别人永远是肮脏的一面,以轻蔑别人来舔舐丨着自己内心的伤口。这种根深蒂固的意淫思想,我以为只有愚夫才有,没想到你们这群本该有见闻的人也是这样。”
“愚夫——?也是在形容我们吗?!”
“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剑客冷笑着,马上就如同一个演讲家一样进入了状态,带着警世钟的语气滔滔不绝道:“一群愚蠢的庸夫,见了面就互相浮夸着对方,彼此掩饰着对方的无能。闲来没事就围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谈论着捕风捉影的事;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就免冠徒跌以头抢地。连这种自知之明都没有,你们也真是令人羡慕!”
“混蛋!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听客们马上一阵骚动。
“臭小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里面一个长者不屑地冷笑,轻蔑道:“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你这小娃娃恐怕还没诞生了吧?”
这一句“义正词严”地质问,顿时赢得满堂喝彩,大家纷纷大声叫好,围观着这个剑客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您的语气——”剑客淡淡说道:“莫非是年长的人就一定有资格?”
“不然哪?”
“喂!你又是什么语气!”
“什么人呀!连尊重长者都不懂吗?”
不需那个长者说话,这群年轻的人们就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尊敬是应该的,”剑客微笑道:“但是要尊敬什么那?”
“什么‘尊敬什么那’!尊重长者这基本的素质都没有嘛!”人们继续对剑客进行着语言上的围攻。
“你们说的没错,”剑客微笑着,淡淡说道:“长者是要尊重。我们尊重长者般的行为,而不是长者般的年龄。如果一个人行为不端正,那么不管他岁数多大,我们都不能去尊重他,而是应该制止他。”
这种如同“邪教异端”的言论顿时在这儿炸开了锅,这群人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慌乱起来。那个长者脸上也挂不住了,质疑道:“你的意思——我行为不端正?”
剑客淡淡地一笑,缓缓说道:“布衣亦有专诸、聂政这等豪杰,你们衣衫穿着确实身为武士,可你们的言行举止,比起布衣有识之人,还显不足。”
那为首的公子,做了这次“辩论”的仲裁者,他对剑客说道:“我看你能说会道的,我也乐意收你这样能有一技之长的人,若是你有心,不如报上名来,做我的门客如何?”
“哦,一技之长……”剑客微微笑,仿佛愧不敢当地摇摇头。
方延平道:“哎——,你不必拘谨,说说吧。”
周围的酒客们,也有好心者劝道:“你说说吧,刚才我们都看了,这位唐门剑师他的剑术很高明的,到那时你还能得他指点一二,肯定能助你的修行上一层楼。”
那剑客见有人盛情难却,大家也都冷静下来,微笑着沉吟片刻,而后淡淡微笑道:“我是一名遭人遗弃的孤儿,本来是无名无号的可怜人。幸得一个好心人收留了我,还认作了义子,以父之姓冠吾姓,以相思人之名命吾名。
“哦——,”听客们都纷纷报以“同情”的目光凝视着剑客,议论道:“原来也是个可怜的人,真是让人同情……”
“那你的名字又是什么?”方延平仍旧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骄傲地审视着这个剑客。
剑客微微一笑,说道:“鄙人不才,说来惭愧,在下那,姓欧阳名云,正是您口中技不如人的出逃者。”
方延平听了吃了一惊,大家听了则是半是诧异半是忍俊不禁。
“欧阳云?”那纨绔公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可你这长相,也不像个私生子的模样啊!听闻欧阳燕一心习武抛弃了旧爱,却平白无故多出个欧阳云来,真是个多情的种!”
剑客微微一笑,淡淡道:“不尊重欧阳前辈的人——都死了。”
这句话讲的很平淡,说出来也没让在场的人感到任何一丝恐惧,甚至大家一笑而过。
公子却很好奇,探头问道:“哦?他真是你野爹吗?”
话未落音,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剑影直冲那公子的脸颊,公子一下惊呆在那。
还未等众人看清刀剑去向,那一瞬间,大家却发现剑客已经!……竟然已经将长剑落回了剑鞘!
众人立刻心中惊诧更是拜服,那么长的剑拔出鞘本已是一件难事,他却能瞬间拔剑又能瞬间回鞘,实在是绝顶高手!
公子摸摸自己的脸颊,只是削下一丝头发,并无伤痕,但被袭来的剑风狠狠硌出的那道印子却直直发痛。他立刻吼道:“你找死!方延平,你给我砍死他!”
剑客依旧很平淡,道:“这次,我砍你的是头发,下次你再敢不敬,就是头发后的脑袋。”
方延平急忙一把拉住公子,告诫道:“这恐怕是遇到真的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慌忙拖着公子叩首服罪,连连拜道:“欧阳云大侠!您大人有大量!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欧阳云微微一笑道:“不不不不,惶恐的人应该是我啊。天下竟有这般契合的事,咱们师从同门。可我却在学武的时候,未曾见过你啊。”
方延平头磕的更加响亮,哀求道:“欧阳大侠!小人有罪,小人该死!我不该诋毁大师之名!但大师兄啊,我确实也是欧阳燕前辈的弟子啊!”
“哦——?”欧阳云微笑的更加诡异,道:“那这让我更加惶恐不已了。‘教不严,师之惰’,当年师父把门派交付与我,我却对你毫无印象,看来我这个当师父的……不合格啊。有罪的人该是我,这事怨我了。”
方延平慌忙解释道:“大师兄,我不是在武馆习武,而是咱们的师父被御龙击败后,机缘巧合来到我家乡那儿,所以我百般恳求,师父才教授给我了许多本领。”
欧阳云一怔,默默问道:“师父……他现在在哪儿?”
方延平摇摇头,恳切道:“师父后来又去京城,但听闻他被什么‘飞鹏帮’的兵器阵所败,什么金枪、银刀、铜锤、铁指,他们四个击败了师父,从此以后咱们的师父就再无音讯,这五年了,我实在打听不到师父的下落。”
公子低声骂道:“你这厮……坑苦我了!我还以为你真是唐门新出师的弟子那。”
方延平急忙低声劝道:“小侯爷息怒,您也不要怪我,我是因为苦于没有什么名气,所以只得想了这个馊主意来谋个生路。”
欧阳云凝视着方延平,问道:“你这身衣服的主人在哪?”
方延平道:“他死了……”
“死了?”欧阳云沉吟问道:“他如何死的?”
方延平叩首服罪,一脸苦相道:“这件事全赖我……他听闻我是剑痴前辈的闭门弟子,便想和我一决高下……他的武艺也是非常的高!……足足和我大战五十余回合!嗯,是五十余合!……打到后来那,是第五十六回合的时候,嗯,没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样伟大的对手太难得了……第五十六回合的时候,我才找到他的破绽,一剑砍伤他。结果,那一剑用力太猛…他就这样被我…砍死了……可惜他是一条好汉啊,我从来没打过如此酣畅淋漓!……在我的生涯中,他也是唯一能和我决斗到五十余回合的人,我真的很钦佩他!……哎,都怪我下手太重了!……”
欧阳云正色问道:“他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方延平慌忙把那封信掏出递至欧阳云手中。
上面写道:
“吾弟——欧阳云,兄拜揖。在京师遇事,非弟不能平难,请速来。兄,陈。”
欧阳云看完书信,面容仍旧很平淡,淡淡问道:“多久的事情?”
方延平道:“不过两天。”
欧阳云轻轻点点头,道:“嗯,好。”
看着转身欲走的欧阳云,方延平急忙搀扶起公子,问道:“师兄,您去哪里?”
欧阳云道:“京师。”
方延平急忙扯扯公子的衣襟,道:“我们小侯爷也是赶往京师,既然能有幸与大师有缘,请与大师同行。”
朱恒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对,大侠,请您同道而行。”
欧阳云微笑道:“我生来有两个脚,这就注定了我不愿走别人能走的路。”
小侯爷与众人急忙赶到门口,牵起马缰,道:“大侠,我这都是上等良马,不如您就将就与我们结伴。”
“孤独浪子,不喜与人结伴。”
欧阳云仍旧是微笑,没有再答话,大步向前行。
新出的树叶伴随微风轻轻作响,仿佛它们在交头接耳的悄悄说话。
哦,它们之间,应该不会为了生存,而有谎言吧?
嗯,应该不会……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