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大滴大滴的眼泪如急雨一般坠下,不片刻,已打湿了那幅兜肚。
心,忽然痛得不能自抑,自责、歉疚、无力……种种负面情绪骤然翻涌而上,令她几乎为之窒息。这……本不是我该有的情绪,她悚然想着,眉心也不由自主的蹙了起来。
但很快的,她便微微苦笑起来。事实上,在糅合了这具身体自带的一些记忆后,她的情绪产生一些偏差,倒也并不会令她感到意外,但不得不说的是,她非常不喜欢这种为人左右的感觉。尤其是,她如今正处于魂体状态中,这些记忆给魂体带来的冲击无疑要更大。
从记忆中,她知道,风细细之母瞿氏未曾过世时,她们并不住在这座有些偏僻的小跨院内。瞿氏过世后,一连串的变故与父亲的冷淡疏离使得风细细常年卧病,府中之人便也藉着养病须得清净之由,将她挪来了这座跨院。八年下来,从前曾在瞿氏跟前伏侍的人,或病死、或配人,更多的则是另攀了高枝儿,直到如今,这院里剩下的,也只得嫣红等二人。
最后看了嫣红一眼,她没有犹豫的转身缓缓飘出这间让她颇觉不适的屋子。正处于魂体状态中的她,不费吹灰之力自雕花门扉上穿了过去,那种感觉既新奇又古怪。
屋外夜色深沉,星月黯淡。黄昏时的一场暴雨,使得空气分外潮湿、清新,让久已习惯了现代污浊空气的她,有种畅快无拘的感觉。夜风拂面,清凉丝丝,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四下里一片静寂,便连秋虫唧唧之声,也显得细微而寥落,有气无力一般。
然而当她举目眺望之时,映入眼中的,却是一片灯火辉煌。那里,应该是靖安侯府的外院吧?她一面想着,一面自然而然的侧耳听去。拜那双敏锐至极的双耳所赐,虽离着甚远,她却仍能依稀捕捉到在觥筹交错之中发出的阵阵欢畅笑声及种种阿谀奉承之语。
这反差还真不是一般的大!风细细想着,忍不住的回头看了一眼。
小院清寂,琉璃灯虽亮,然孤灯之下,只影单剪,却仍给人以凄恻之感。
心绪,忽然郁结,那种冷冷清清、凄凄恻恻又自怜自艾的情绪陡然占据了她的脑海。
只瞬间,她便明白了过来。
是了,今儿乃是风细细同父异母的兄长风入槐及冠的日子!早在十余日前,风府上下便已开始为之忙碌不休。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除却风细细身边之人,只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座位于靖安侯府内院偏僻一角的小小跨院;自然也更不会有人知道,就在刚才,一出李代桃僵的穿越事件,已然发生。虽说她如今的状态,让她深深觉的这穿越的质量似有些掺水。
这样的想法多少影响了她的情绪,加之不识路径,她漫不经心的选了个方向朝前飘去。未及百米,便见回廊那头正有人手提气死风灯急急走来。甚至不必多看一眼,她的脑海中便又跳出了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名字来——嫣翠。
这个正急急走来,着豆绿衣裙,容貌清秀、略显稚嫩的丫鬟,正是风细细身边除嫣红外的另一个丫鬟,名唤嫣翠的。此时的嫣翠,一手持灯,一手提着食盒,当是去取吃食回来的。
许是这一路走得急了,嫣翠在廊中站住脚步,一面抽出帕子拭汗,一面抬头看天,口中却喃喃了一句:“今儿这天倒是凉快了些,想来小姐会好受些吧?”说着,便叹了一声。
一股酸楚之意陡然自她的心底直冲眼鼻,她毫不怀疑,若有肉身,她早已泪流满面。这种身不由己感觉的再次出现,让她在愈加烦厌的同时,又觉无可奈何。
略歇了片刻,嫣翠不再停留,继续朝着小院急急行去。稍一思忖后,风细细到底放弃了在靖安侯府闲走的打算,紧跟在嫣翠身后,也自向小院飘去。
想是一直都在估着时间,此刻的嫣红却已在门外翘首相待,一眼瞧见嫣翠,便忙忙的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轻些声。嫣翠会意的放轻脚步,上前低声问道:“小姐可是睡了?”
嫣红轻轻点头,慢慢道:“先时咳了大半夜,适才还吐了血,我只道是不好,正心焦时,不想小姐竟又睡得沉了,看她气色,竟仿佛好了些!只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到底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嫣翠听她语意不详,不免急声追问道:“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嫣红苦笑,稍事犹豫之后,她终是微微倾身,在那嫣翠耳边低声道:“我……我……只是怕……怕小姐这是回光返照……”念及才刚入内屋时,自家小姐静静躺卧,呼吸细微,面色苍白的情景,嫣红心中不觉又是一酸,险险没落下泪来。
嫣翠猛然听见“回光返照”四字,却也不由的变了颜色。二女默然对视了片刻,嫣翠方强笑道:“不致如此的吧!”她虽竭力想要说得轻松一些,语声却仍微微发颤。
嫣红不答,半日才道:“我打量着,侯爷平日虽少有想起小姐来,但到底血浓于水,便看在已过世的夫人面上,也不至于就真让小姐这么捱着……”
嫣翠听得抿一抿嘴:“希望如此吧!姐姐……早去早回!”言毕更不多说,只快步进屋。
嫣红苦笑,她自然明白嫣翠的意思。事实上,她家小姐这病,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今儿早起之时,甚至还呕了一口血出来,直惊得她们二人心胆俱裂,却还不敢说出口来。落后觑了个空,便匆匆过去寻这内院的管事妈妈,禀知情况,央着赶紧寻了大夫来。
然而管事妈妈们听了她的话,却都面现难色,各个推三阻四。嫣红见状,心中自是大急,少不得缠磨不休。那些个管事妈妈眼见她不肯离去,到底只有勉强应下,她这才放心回来。只是回来后,直等到中午时分,仍不见人来,而这边自家小姐却又发了高烧起来。
嫣红无奈,只得吩咐嫣翠守着小姐,自己却又匆匆的过去。这一回,她心焦之下,也顾不得礼数,指着那些妈妈婆子劈头盖脸的数落了一通,立逼着马上去请。
那些个妈妈婆子眼见推诿不过,这才说了实话。原来这衍都之中,素来有个说法:凡喜庆日子都不兴延医问药,唯恐冲了喜气,坏了运道。这日偏生不巧,正是风细细的二哥风入槐及冠之日,这些个妈妈婆子自是没有哪个肯担这个风险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当下七嘴八舌的,倒是说了无数的偏方出来,使嫣红回去试试,倘或不行,到底支撑到子时过了,才好请了大夫来。嫣红心中气恨已极,一来拿她们无法,二来心中挂记自家小姐,也不敢多待,只得含泪回转,只是苦捱,指望着这一日能过得快些。
然而目下自家小姐的情形却让她实在不敢再继续拖延下去了,少不得只有去求一求侯爷了,只望他多少念着些父女情分。不愿再多想下去,嫣红快步的往院外行去。
一直在旁看着的风细细虽不知嫣红心中的忧虑与彷徨,然观嫣红目下的神色,也知她对此行,并无什么把握,心下也不禁深为这个风细细感到不值。再见嫣红匆匆出去,略一思忖之后,毕竟还是跟了上去。
说到底,目下情况虽然古怪,但多了解一些这里的事儿,于她总是有益无害的。
想往前院去,必要途经风府后花园。因风入槐的及冠之礼,风府今儿可说是贵客盈门。后院花园之内,此时亦是灯火通明。七月廿八,已是夏末秋初,正是草木未黄而秋华已繁的好时节,无需步入,鼻端却已闻到阵阵菊桂幽芬,直令人心旷神怡。
因她并不识路,才刚迈出小跨院时,也只是信步而行,走的却并不是这通往花园的小道,这会儿跟着嫣红一路走来,步入花园,只觉园内各样花木交相错落,透过扶疏花木,隐见假山连绵,碧波如镜,间有小径曲折回环,幽深中自见雅趣。再细看时,又见草木繁盛之处,时有飞檐隐露,雕栏半横,方方面面,尽显百年世家风范。
风细细看着,倒忍不住暗自赞叹了一回。她那里正自目驰神遥,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清甜娇脆的少女声音:“早闻王爷雅好古琴,只不知这琴可入得王爷法眼?”
不知怎么的,这个声音才一传入耳中,风细细心中便陡然泛起一抹厌恶之情来。而她很清楚,这抹厌恶之情并非来自她自己,事实上,这丝厌恶,应当来自另一个风细细。
这样的想法,让她既厌烦,却又深感无可奈何,脚步也因之一顿。
而嫣红,也在这时停下了脚步。静谧的月色淡淡挥洒,嫣红手中所提着的气死风灯映出的晕黄光芒更将她面上那份明明白白的不忿映照得清清楚楚。
然而很快的,嫣红便敛去了面上的忿然,更垂了头,默默直穿林木,往前行去。风细细见状,少不得紧紧跟了上去。一人一魂往前又行了二十余步,眼前却已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