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热闹的市集很快就让我遗忘了所有的忧虑与不开心。
在熙攘拥挤的人群中,我们甚至还和好几位帝国学院中的同学们打了照面,我和白又白委婉地拒绝了他们热情的相邀,坚持说要在附近一小块范围内等爱莎来,怕走远了她会找不到我们——其实爱莎同迪伦公爵进宫去了,她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你这样偷跑出来真的好吗?我觉得撒亚和瑞尔一定会疯掉的!”我已经记不清鹄黎对着我聒噪了多少遍这样的话。
“跑都跑出来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你能不能别拿相同的问题来烦我啊!”我毫不客气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棉花糖。
“啊呸……粘、粘死人啦!”
“我警告你,不准再啰嗦了。”
“行行行,知道啦!”
市集上的新鲜玩意儿很多,每一个我都会跑过去瞧上一瞧、摸上一摸,但是到最后,除了买几件能吃的东西,其余的我一样也没买,因为我知道买回去了也是多余,不是堆在角落里烂掉,就是被撒亚打包扔出去。
我路过一个装饰古朴的摊位,里面有一共两个人,一个端坐在圆形的草垫子上,另个人正低头在认真地调对琴弦。
——三弦琴?
我呆在那个没什么人气的摊位前,听到三弦琴音响起,坐在草垫子上的中年男人唱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最后中年男人起身托着一个木钵来向我作揖,鹄黎替身无分文的我打赏了他们五个银币。
……那个叫“子幽”的少年此刻身处何方?他又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千机城呢?
我感伤地叹了口气,转身想往回走,有人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抬起眼,万分惊恐地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冰块脸,多思虑一分都来不及,我就像一只突然遇上了猎豹的羚羊,丢掉手里全部的东西,推开白又白,拼命夺路而逃,不过非常可惜,市集上人太多,碍手碍脚的,我没跑出多远就被另外三路便装的侍卫围堵住了。
瑞尔从容地握着剑从后面走上来,他盯着我打量了片刻,脸色一沉,目光又顿时冷下了几分:“小姐,您非常任性啊。”
市集上的人们围成一个圈,纷纷对我指指点点,鹄黎小爵扒开人群挤到了最前面,但他看看我周围十几个便衣侍卫,再看看瑞尔冷冰冰的脸,就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站定脚步不再往前了。
“跟我回去。”瑞尔没用商量的语气来跟我说这句话。
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色马车停在街的转角处,我在瑞尔毫无温度的目光逼视下慢腾腾爬了上去,瑞尔跟着上了马车,重重一下关上了车门,紧接着侧过头对外面的人说道:“可以走了。”
我看到他故意把佩剑竖立在最靠近我的位置上,并且身体前倾,腿伸直,完全阻断了我逃生的出路时,我整个脸都吓白了。
“我想听听您这么做的理由。”瑞尔开口了。
我搁在膝上交叠着的双手紧了紧,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知道的,最近我心情不太好。”
“我记得,不久前我曾经开导过你。”
“那不管用!”
“你在放纵自己。”
“不用你说,我知道。”
“那好,有什么要说的,回去想好了告诉我。”
马车畅行无阻地驶到了我的寝宫外,下车前,瑞尔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将我裹住。
屏退了闲杂人等,我摘去兜帽,脱下斗篷交给侍立在旁的安妮塔,然后低头靠坐在床尾短榻上,等待着撒亚劈头盖脸给我做一通长长的训诫。
“珍妮,安妮塔,去准备热水给殿下梳洗。”撒亚没有如我预想中那样做,她吩咐完女侍们,又对圣克莱德说,“去通传,殿下受凉,现已无大碍,晚宴将准时开始。”
“撒亚,”我忍不住怯怯地动了动嘴唇,“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小孩子不懂事,偶尔叛逆,很正常。”
“难道你对我不感到失望?”
撒亚微笑着摸摸我的头:“为什么要失望?我相信你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
我抬头望着她温柔慈爱的脸庞,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然后我生平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拥抱了撒亚:“谢谢你,撒亚老师。”
晚一些时候,宴会开始前,我在长廊上遇见了丹尼公爵,那时,他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墙上的浮雕。
“晚上好,公爵大人。”我走上前招呼道。
“啊,殿下。殿下圣安。”丹尼公爵恭敬地退后俯身行礼,他为自己方才的行为向我致歉,“请原谅臣下的无礼,这些人物的表情实在雕凿得太传神了。”
我侧过身,正对着巨大的浮雕图案,微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这是朗溟大师的作品,《风与樱的夜晚》。”
美丽纤薄的樱花花瓣缓缓凋落,却复被回旋的风托起在半空,温柔静谧的夜晚下着一场奇妙的花雨,不同衣着的人们围在摇篮旁,满心喜悦地凝视着摇篮里睡熟的小小婴孩,戴着王冠的女人有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她正低垂眉目牵动滑落的被角,一位同样头戴王冠的伟岸男人手握权杖站在她身后,朗溟大师勾勒出了男人冷峻英毅的侧脸和他嘴角那一弯虽浅淡却迷人的笑容。
“它所描绘的,是殿下诞生第三日时的场景。”丹尼公爵将话头接了下去,“朗溟心细如尘,观察入微,每一幅作品都是传世经典,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将那一晚这短短的一幕场景刻画得如此生动。”
我看见了父亲身后像在细声交谈着什么的奎宋公爵和迪伦公爵,当年因有皇子降生,举国共庆,臣爵纷纷进贺,浮雕上我几乎能找到所有我熟知的位高权重的大臣,甚至还包括好多位公爵夫人和女爵臣,但是丹尼却不在其中,对此我感到疑惑:“公爵大人一直都很受我父亲的倚重吧?您就像我父亲的左右手一样重要,可是,为什么您会不在此画中呢?”
“原本也应该有我,如果朗溟可以早来半刻钟的话,您会看见一个帮小殿下拾去身上花瓣的我。”丹尼笑意温和,他指了指壁上浮雕,“殿下,您应该知道,这其实只是《风与樱的夜晚》画卷中所截取的中间一部分吧?”
“嗯,是的。”
“如果您真的很希望看见臣下身影的话,那就只能去右半截画里找寻了。”
“公爵大人是在开玩笑么?”丹尼的话让我觉得刺耳了,我不由得皱眉不悦,“在完成浮雕壁画之后没多久,朗溟大师就于自己的寓所中遇刺身亡,而《风与樱的夜晚》那幅长轴画卷……呵,不是同时也被盗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看得到!”
时间过去太多年,丹尼公爵似乎是遗忘了这件事,经我一说,他顿时就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很尴尬地喃喃说道:“啊,是啊,真是可惜……”
但我还是好奇他当时在干什么:“能告诉我,朗溟大师是怎样描绘您的么?”
丹尼公爵回过神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浮雕上众人的神态,想了想,说道:“殿下或许听说过我的第一个儿子安德烈,他九岁的时候我带他来千机城,然后……他就永远沉睡在了这里。所以,当我的第二个儿子路西法出生以后,我和我的妻子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非常害怕有意外发生,我从不带他外出参加任何宴会、舞会,甚至包括所有一切与友人和同僚的见面,也更加没有带他来过千机城。殿下您降生的那一年,路西法已经三岁了,但他像他的哥哥安德烈一样,自小身体就很弱,经常会生病。那年的樱月,我赶来千机城为您庆贺,我为您拂去了身上的花瓣,我亲吻了您的小手并致以了最好的祝福。一个新诞生的小生命,它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慢慢地长大,我能体会为人父母欣喜而感动的心绪,也更加明白圣皇陛下在您身上寄予的厚望。殿下您一出生,就注定是真神赐给整个帝国最珍贵的礼物,您的父皇是我的圣皇陛下,同时也是与我生死相交的挚友,我有多尊敬、拥戴他,就有多喜欢小小的你——如果不是我的随从交给了我一封信,我会出现在你的摇篮旁。我妻子在信中写道,我离开兰底斯的当天夜里,路西法就发起了高烧。殿下,我和我的随从出现在这幅画右半卷的花树下,朗溟画了一个心神不宁很焦急的我,因为我在担心我的儿子路西法。”
让丹尼亲口提起了安德烈的死,我不该如此残忍的。
“抱歉,”我说,“让您想起伤心事了。”
丹尼摆手:“没关系,都过去很久了。”
我犹豫片刻,迟疑问道:“路西法……他最近还好么?”
丹尼回答说:“殿下是在为他去年生过的那场大病而担忧吧?路西法毕竟不再是小时候了,虽然偶尔还是会有些小毛病,但是很快都会康复。”
我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丹尼公爵陪同我走过长廊去到晚宴大厅,臣爵们向我问安,并且祝福了我,我原本以为我的生日礼物们都登记在册然后全部搬到库房里去了,想不到还是有不少意欲显摆讨好的人将礼物随身带着,一见到我就忙不迭全凑了上来,于是在晚宴开始之前,我不得不花去很长一段时间来应付这些人,直到瑞尔冷冰冰持剑拦住了下一个要上前来的人:“殿下病情初愈,禁不起劳累,还请各位入座。”
——最优秀的近臣!
瑞尔贴心得我都忍不住想为他鼓掌了。
在我十八岁的生日晚宴上,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不少位高权重的爵臣都将继承人带了来,他们在晚宴后的舞会上向我引荐了自己的孩子,说辞都差不多,无外乎是“还需多多历练”、“若能得殿下垂青就太好了”、“希望可以为殿下效劳”之类客气奉承的话语,也有例外,比如帕格尼诺,唐弗雷德只是将他带到我跟前来向我问了安,其他多余的废话一句都没有说过。
因为有很多晚辈年轻人加入,舞会变得激情洋溢,非常热闹,我的座位离舞池稍远,不过视野却很开阔,每个人的举动都能纳入眼中。
瑞尔端了一杯苏打水过来,弯下腰提醒我说:“与去年相比,局面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的功劳是属于帝国学院的,当然,还有丹尼公爵和他的宝贝儿子路西法,没有他们父子两人的亲近和偏袒,也不会有今天群臣对我态度的回暖。”我接过水杯朝他扬了扬,微笑着歪过头,“瑞尔,你该同我喝一杯酒的。”
“会有机会的。”瑞尔说完就继续退站到一旁去了。
我斜眼打量着瑞尔执剑在手的英姿,心中很是宽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所在的地方有瑞尔这个人,他就是我唯一且最值得倚赖的护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