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长的问题,让方然有一点意外。
动机是什么,怜悯,同情,还是孑遗一身的恐惧,他本能的不敢多想,更不想回答。
“不回答也没关系。
判断一个人,不能看他、或者她说了什么,而要看做了什么;
从这句话出发,我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对眼下局势所持的态度,似乎与我所知的其他管理员、竞争者,都不太一样。
这种差异,的确很耐人寻味。
看起来,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已意识到一个问题,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个但凡对永生稍有念想,便无法回避、也无法解决的悖论。
正是这悖论,让你对残存的人类,心生矛盾,才没有将幸存者们如垃圾般一扫而空。”
永生,永不下车,无限长的生命。
一开始就明白,身为管理员,几乎必定会有这种念头,真的从男人口中听到“永生”这个词,方然还是心头剧震。
果然如此,管理员,彼此竞争的同类,想法都会是一模一样的。
但究竟又有没有区别,眼前的psk,自己的nep,乃至北大陆的ama,各自把持的管理员之间,想法,真的会完全一样吗。
“追寻永生,憧憬着无限长的生命,继而毅然决然的,踏上一条流淌着血与火的不归路。
不论这时代的其他管理员,最初的动机如何,这里,我不妨直言相告,几十年前下定决心,要从这注定走向毁灭的世界中脱颖而出,一路上支持着自己的信念,便是如此:
永远活下去,是我的最高目标。
阿达民先生,不知道你一开始的念头,是什么,但这其实并无关紧要,不是吗?
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一旦行动,便再也无法回头,最终必然殊途同归,指向通往独裁者、割据势力、大区管理员的路。
只因在这样一个荒谬的时代,只有管理员,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根本无须发问,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而成为管理员,迟早都会萌生这样的念头,永生不死,应该也是你的一项至高目标。”
是的,用不着开口承认,更无须在对方面前掩饰。
方然知道,滨海边疆大区的管理长,与其他管理员一样,必然早就洞悉了这点,既然都是“同类”,心知肚明的事就没必要否认。
当然也没必要刻意承认。
但,对眼前的管理长而言,这一目标,岂非已注定会落空了吗。
带着些许疑惑,他继续聆听下去。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结合情报,我才会大胆的猜测,你,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也已经洞穿了‘永生’与‘文明’之间的千丝万缕之联系,进而,才会出于完全理性、而非感情用事的动机,保留残存的人类文明。
一个人的命运,不论他、或者她是否意识到,终究会与‘人类’,与‘人类文明’的命运,紧密相连;
人的定义,只有在‘人类’的范畴里,才有意义;
人类的定义,也只有在‘人类文明’的范畴里,才有意义。
一个人,如果脱离了人类,脱离了人类文明,即便在物理上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终究是徒劳,注定将会是茫茫宇宙中的游魂野鬼;
与其说是永生,不如说是不死、却也并非活着的一直拖延到永远,难道不是吗。”
沉默,是阿达民的回应,管理长的这番话让方然感到压抑,他微微低头深吸一口气。
“替身”无须氧气,但,也传递了这一细微的动作。
管理长所说的,一点也不陌生,甚至不会让方然感到意外,毕竟身为永生追寻者,多少年前,他就在“匿名者”的绝笔中,看到过相近的叙述,也因此而解开了长久困扰自己的一个谜团。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迷惘与绝望。
一个人的永生,面对现实,完全是永不下车与文明延续的悖论,两者冰炭不容,眼前的管理长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
即便如此,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思绪,搭起了久远的回忆,方然不禁会猜测对方的意图,是否只是在自知大限将至、命不久长时,找自己这样的“同类”来倾诉衷肠。
但他完全想错了。
来者的表情与动作,管理长全看在眼里,接下来,他言简意赅的叙述一遍现实。
那身为管理员、追寻者,理应洞悉的黑暗未来,继而说出自己的观察与判断,这世上,多少大区的管理员,似乎已对此感到绝望,继而恣意妄行。
“这样讲,一点也不夸张。
滨海边疆大区的情报工作,还算卓有成效,让我观察到很多令人不安、扼腕叹息的现实。
过去的十年里,盖亚表面,究竟发生过多少罪恶?
根本无以尽述。
想必身为管理员的你,也会得到一些讯息,十年来,割据盖亚表面的独裁者们,都做过些什么;
穷奢极欲,荒yin无耻,以践踏生命与尊严为乐,抑或将战争视为儿戏,种种丑行不一而足,作为旁观者看着这一切,我会知道,他们恐怕早已看穿了这无解的悖论,继而,踏上自己所选择的另一条路。
说白了,在这些管理员眼中,
既然无法以‘人’的样子一直活下去,那么,做什么也都无所谓。
相形之下,至少在滨海边疆大区的侦查体系眼中,东北太平洋大区的形势,还算相当‘正常’。
虽不知你身为管理员,是否也做过一些可怕的事,但,在掌控‘强人工智能’后,仍未对治下民众举起屠刀,这让我有了起码的判断。
你,东北太平洋大区的管理员,或许会和其他‘同类’不太一样。”
“那么,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出于怜悯,同情?
还是已经破解了永生的悖论。”
“怜悯,同情?
当然不,有这些想法的人,根本也无法成为一名管理员。
事到如今,索性坦率的讲吧,我只是期望你会破解这永生与文明的悖论;
但,能与不能,这并非我能决定。
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审时度势,在明知滨海边疆大区危在旦夕,身为管理员的自己,亦命不久长之时,从自己最本质的动机出发,尽其所能的,为实现自己的最高理想,做出一点想必是微不足道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