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当神仙的时候寂寥惯了,一时间月流竟对这宴席上的觥筹交错无所适从起来。他本是不想大张旗鼓,可偏偏魔族的父老乡亲得知他“死而复生”后,一个个喜不自胜,奔走相告,硬是要聚上一聚,乐上一乐,以表安慰。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年魔族和神族略有交好,把这股神界特有的矫情劲儿都学了来。
月流斜靠在金鸾椅,托着腮帮子,端着青铜三足鸟纹爵,盯着爵杯中清亮的酒水发愣。衣带松松,露出了胸膛上狰狞的凤凰刺青。配着他这副美艳皮囊,任谁看,那凤凰刺青都略显突兀。然,任谁都觉得突兀,却无人敢去问上一问,这新刺的凤凰图腾,有何寓意。
端坐在月流身旁的睦令,也未在衣着上过分追逐奢华,落落大方。正红霞帔下仅仅一件素白锦衣,腰间的佩带上缀着几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那双微微下垂的眸子在珠光金粉下熠熠生辉,五官端正,细致柔和。她早已不是当初身娇肉贵的神族公主,而是在魔族战败,撑起半边天的一代伟后。
“夫君可是累了?”睦令关切着问道。她把手轻轻放在月流的肩头,险些又要落泪。多少个午夜梦回里,他就是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可还不等自己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眉眼,就又化作虚无。
月流听着这声“夫君”,心中不知滋味。在和曜望相处的日子里,她从不唤自己夫君,只是直呼姓名。偶有一回茶饭间,他问她为何不唤,她只是抚摸着茶盏上凸起的梅花图案,盈盈开口:夫君也好相公也罢,这世间所有的字眼都无法体现出我对你的情,所幸只好唤你的名字。只是并不是司弘,而是思弘。
睦令见月流发愣,晃了晃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夫君?”
月流赧然回过神,抽出手,攀上睦令的脸,邪魅一笑:“这里闹得很,我出去一会儿,乖乖等我。”语罢,敛了笑容,冷着脸起身,从席上遁了。
睦令倏然神伤,她想起那日,他也是这般对她说,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就这么等啊等啊,一日熬一日,一月漫一月,一年老一年。
不过好在,终于等到归来。
那么,也不再会有离去了吧?
这么想着,睦令宛然一笑,她端起面前的青铜三足鸟纹爵,抬袖,一饮而尽。目光落下时,看到了副席上的桑节,他久久凝视着自己。瞧着那神色,怕是醉了。
——如果没有月流……
——不会。
——我还没开口,你怎知我问的是什么?
——无论你问的是什么,都是不会,不可能。
——你狠。
桑节不知自己目光炙热,让她无处可逃。只见她赧然又一杯,不看自己。他眼神从她身上挪开,这才注意到月流不见了。于是晃晃悠悠起身,对睦令一句传心语:“他怎可弃你不顾,等我,我去,我去给你寻他来。”
随即,也遁了。
这宴席才过半,却只留魔后在场,大家也都有些悻悻然,不过倒也豁达,自娱自乐,玩得甚是开心。
碧瓦朱甍,层楼叠榭。
月色苍茫,岿然不动。
月流站在高高的宫阙上,身后是轻歌曼舞鼓乐齐鸣的宴会现场,身前是一片寂静的森森夜色。这里的一切,烂若披掌,却又,陌生至极。
在他还是月流的时候,从来没有认真地瞧过一会月亮,欣赏一回月色。直到变成做了司弘,遇到曜望后,每逢月色清怡,他和她就会端着小桌几,在连理树下喝酒。偶尔情动,就着旖旎月光,共鱼水之欢。
他一直以为,那日在九州东隅的小山谷是初遇。然,直到在【往生地狱】手握吟霜,所有的记忆归来,他才知道,当自己还是月流的时候,就已遇到过她,甚至钟情。却谁都没有回过神来,匆匆羁绊的一世就这样过去了。
月流生在洪荒时代,那时,盘古刚刚开天辟地,四处妖孽横行,人人自危,风起云涌。再年长,这天地间就有了所谓等级差别,人和鬼,仙和妖,还有神和魔。他四处征战,灭了南荒凤凰一族后,建立魔族并让鬼族和妖族俯首称臣。后来,神魔之间兵戎相争不断,神魔之战就此开始。
月流注定不是俗物,注定无法像俗人一样爱恨嗔痴。就像魔族的图腾满月一般,身披荣光,却亘古孤独。
直到神魔之战开战不久,他偶一日去【南姑射山】上寻精灵石,为吟霜剑做一柄鞘。他让手下在山下的一颗人面桃树下等自己,然后自己上山。结果回来时,两个手下巴巴被一个小粉团挡住了去路。
——好啊,就是你是吧?你的手下偷了我的人面桃!你赔,你赔我!
【南姑射山】在西荒和南荒的交界处,也算半个神山。一瞧这个小粉团虽然一身男儿装,可这软软糯糯的嗓音分明是个女儿身,还不及豆蔻之年,粉面含威,可爱至极。月流明白,这应该是西荒那个刚出生不足万年的小公主,应该是被父君罚了,前来看守人面桃树的。
——是我管教手下不当,可有法子免了你受一顿鞭子?
说这话,是想息事宁人。可没想到,这个小粉团蹬鼻子上脸,一把扯住月流发尾的小辫,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小虎牙。
——阿爹说,魔族的人头发都是你这个颜色。我三哥说,魔族的人,长得越好看就越厉害。我瞧着你长得比我阿娘还好看,那你一定很厉害!所以……
——所以?
——所以教我御风飞行,可好可好?
一想到小时候的曜望提溜着那双黑得发亮的双眼瞧着自己,月流就觉得心中莫名有什么东西塌陷了,软软的一片,前所未有。她一边喊着“可好可好”一边拉着自己的头发摇着小藕臂的音容,怎么都难以忘却。
“怎么,还惦记你那二婚娶的小娘子呢?”
桑节似是有着看穿心事的能力,他一语道破,歪着脑袋戏谑地看着月流。有风拂来,淡淡的香气,是睦令最喜爱的水泽木兰。
月流桀骜一笑,他转过身,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桑节的肩头,伏在他耳边,道:“多事。”
“你一走十几万年前,我若不多事,你以为你还能这样轻松自在重登这个位置吗?你以为我们只是做那甩手掌柜?月流,你这当了一回神仙,真是变得有够无情无义的呀。”
月流嘴角上扬,皮笑肉不笑,他左三圈右三圈,上下打量着桑节,道:“你们?我还未知晓,你和她什么时候变成了你们。”
他自是知道桑节的心意,一同长大的情谊怎可轻易磨灭,可他也没法强求睦令,重嫁这种事,要看她自己。
说话的空隙间,只见一个黑影稳稳落在了地上,是月流派出去的探子。只见探子三步上前,抱拳作揖,恭肃说道:“尊上,属下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