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醒在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朝阳明媚，草长莺飞。
窗柩前有啁啾的三青鸟，床头前有端着药碗灼邪、大眼瞪小眼的阿蛮、忧心忡忡的環火，还有抱着他那把九厝弓的锦瑟。
独独没有他。
我欲张口，可嘴里的血腥味呛得我直作呕。灼邪把药碗递给了阿蛮，坐在我床榻一侧，她用那双染了合欢花色蔻丹的手上下扶着我的后背，让我好受些。她再也不是那抑扬顿挫的声调，而是嘶哑着：“有话慢慢说，不急一时半会儿的。好不容易醒了，你给我悠着点。”
我虚弱一笑，点点头，从阿蛮那里接过药碗，细细服下。環火怕我苦，又拿了一碟金桔蜜饯，我吃了两颗，感觉好受了些。
仿佛梦境一场，但细细回想，却是那样确可信据。
耄耋之年的剑灵、睥睨天下的月流甚至是那一把的似梦似幻的溯生剑。
——受吟霜，必死之。
——若负此誓，剖心以祭。
这两句话依稀还回荡在耳边，我顾不上避嫌，扯开衣襟，那道伤疤仍在，仍是那般扭曲丑陋，只是少了淡蓝华泽，倒像是普通伤痕。
“我是怎么醒过来的？”
我这一发问，所有人支支吾吾，看房梁者有之；抠指甲者有之；擦花瓶者有之。独独只有灼邪，她伸出手指佯装着戳了戳我的太阳穴，一脸正色，道：“你还说，旧疾复发也不告诉我们，阿蛮找出了女娲留给你的丹药，環火找了一盅精灵的灵力，我巴巴给了喂了好些药酒，这才把你从生死关抢回来。”
“这样啊……”我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了窗棂上，破了好大一个洞，呼啦呼啦透着风。指着问道：“那里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子轮到锦瑟发话了，他扬了扬手中的九厝弓，有悦耳的铃铛声，正是玦儿脚踝上的那串古银铃铛在作响。他道：“怕是这家伙在你这里尘封得太久，被我找出来之后高兴得呀，就这么一头撞上去了。啧啧啧，曜望啊，你说你也是一堂堂女娲谷主事，平时也是习武的，这磕磕碰碰的，屋里的东西这么不禁撞怎么行？”
我干干笑了笑，免不了在心中丢了一记白眼给他：你祖宗的在屋里习武？不过这话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怕我说了，免不了一顿好打。我转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锦瑟耸了耸肩，道：“日子到了就给我放出来了，这都巴巴关了七万年了，也该有个了了。”
我看着锦瑟，他站在那里，双瞳剪水，姿色天然，倾国倾城（……），我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嫉妒的咒骂。
“阿姊！！你醒来真的太好了！！”
伴随着阿蛮的大嗓门，只觉得两眼一沉，呼吸不畅。我戳了戳眼前软乎乎的东西，道：“最近伙食极好啊，大了一圈。”
阿蛮立刻弹回，捂住胸口，恶狠狠地上下打量着我：“看来阿姊是人老珠黄，缩水所的厉害，小了一圈啊。”
我下意识双手环胸，杏目圆瞪：“妮子越发会胡闹了，信不信我…”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只觉得手掌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律动，跳得极快，像是有两个心脏似的。
我困惑地扫视了一遍所有人，他们似是有一瞬间的屏声凝气，然后又恢复到了常态。灼邪与锦瑟攀谈，環火乖巧地把喝干净的药碗和蜜饯碟子收了下去。
我瞥了一眼珠帘遮蔽后的门口，带着些许期望，又打消了期望。
他会来吗？
不会了。
——我说你，人，尽，可，夫。
——你还不是一样！寻花问柳，人尽可妻！
——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再做这空头夫妻？
——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每一句话都涂着毒，如同荆棘圈圈圆圆扎在我的心尖上，鲜血淋淋。渐渐地，只觉得眼睑沉沉，脑袋昏昏。我瞧了一眼灼邪，她对我掐了安眠诀。
“嫣嫣，睡吧。”
*****（外传）******
九州东隅小山谷。
是暮春。
小叶扶桑吐蕊，芬芳四起。瀑布飞流而下，就着旖旎的十六夜月光，宛若银河璀璨。三千世界美景无数，却独独这里令他倾心。
司弘端坐在断裂的老树根前，面色从容，只是无甚血色。月光铺在白色长发上，宛如上好的足银。他将丝帛画卷摊开，镇纸压上，细细研磨，提笔。
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曜望。
回眸时，她睡眼朦胧，不施粉黛，薄如蝉翼的肌肤下，有一缕一缕淡红的血丝。
他记得，都记得。
一一画下，抚今追昔。
古银铃铛声由远及近，刺破静谧，有一白发男子拎着酒坛，逆风而来。司弘微微停顿，一点一提的功夫，便勾勒潭中女子的轮廓，浑然天成。
锦瑟止步，温言道：“她醒了。”
司弘将画笔在水潭中涮了涮，又重新拿了一只笔，沾了桃花研磨而成的水，层层敷色。他声音淡淡，如同那月色：“意料之中。”
“我现在该叫你一声司弘表弟，还是唤你一声，魔尊？”
司弘蹙眉，含笑，放下画笔，抬眼，恭敬伸出手臂，示意锦瑟坐下：“随你。”
锦瑟放下他那把女娲昔日所赐的九厝弓，将雪白长发拨在身旁，他拔开红布酒塞，先喝一大口，道：“当初，我以为你的计策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快速达到魔尊的水准，好为曜望治病。没想到，你竟然就是魔尊。世人皆以为，月流早就在神魔之战中灰飞烟灭了。万万没想到，他的肉身毁灭，可元灵仍在，投入后土娘娘腹中，有了今日的九州少主，司弘。”锦瑟笑笑，又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你不会从出生就知道自己是月流了吧？”
司弘将锦瑟的酒坛夺过来，饮了一口，道：“我阿娘，也就是后土，她知道自己腹中孩子并非善类，所以她把属于月流的记忆尘封在我体内。曜望有了孩子后，一直胎像不稳，她这才告诉我旧疾似是并未痊愈。听闻【往生地狱】的【蛟血石】有化魔毒的奇效，就独自前往。无意之中拔出了吟霜剑。它唤我一声主人，并把它的【执念】传给了我，向我忏悔，那日没有杀死曜望。就这样我知道了，只有月流才能救曜望。所以两万年我去了魔族，就是为了寻一个唤醒我体内月流元灵的法子。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此处四处比武，事后，将比输的那一方【吞噬】。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是最好的成魔之道。”
说着，司弘拿起了锦瑟一缕雪白的发丝，又拿起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对着月光，细细端详，苦笑，还是苦笑。
神仙和人类不同，兄妹通婚反而会诞生出灵力更精纯的后代，就好比女娲与伏羲生出的锦瑟与玦儿。但兄妹通婚诞生的婴孩，魔性也会越大，一不小心就会遁入魔道。因此，自玦儿之后，神界就立下这“血缘子女”不可通婚的不刊之论。
可是七万年前，玦儿意外有孕，锦瑟为保玦儿，不惜与天族抗衡，他四处杀戮，吞噬神仙精灵，奇妖猛兽，导致魔性大发，头发一夕变白。最后丧失意识，被四荒帝君和老天后一起降服。为保锦瑟不死，玦儿答应老天后会服药打胎，然后化作女娲石，下凡，护六界安生。
水声淙淙，星光团团，二人沉默不语，皆遁入了回忆。
痴情者，为情所困。百炼钢，也成绕指柔。何以至此？君不悔。
司弘将手放在左胸口，他笑道：“没了心脏，我七成修为都断了，渡津居然下血本放你出来，还真真是看得起我。其实他不必如此，这么多年，四海八荒结怨不少，即使渡津不擒我，其他人也会。”
虽然能擒住他的可能性微之又微，但却可以伤害他的身边人。
除了她，他没有软肋。
即使曜望位高权重，法力深厚，也躲得过明枪，防不了暗箭。为了掩盖曜望才是自己发妻的事实，他处处留情，让一票仇家查不出个所以然。但清图那么一闹，弄的四海八荒人尽皆知，最后才导致命丧九泉。
可是，曜望不懂，她也不能懂。
锦瑟愣了愣，“你已经知道了。”他倾世之颜略有动容，“若不是昆仑山上那万万年不灭的老妖精用玦儿的下落为交换，我也不会出山。”
司弘剑眉不再就蹙，渐渐舒开，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皆是笑意，他摆了摆袖子：“无妨，无妨。我随你去就是，让你好交差。只是有一事，”司弘敛了和颜悦色，正声：“不要连累到曜望，若天族敢动曜望分毫，即使只剩三成修为，我也会破了他的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