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剑灵肉丸子似是两个看戏人,盘着腿坐在这一块不大不小的狗尾巴草垛里,彼此各怀鬼胎,思绪游走在这十六万年前的魔族盛况里。
“来了来了!”
发愣之际,剑灵肉丸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肋骨,我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眼神从一个美女舞者身上转移,只见远处那个高耸的阙楼上走出来了一对穿着喜服的璧人,猩红猩红一片,在静谧的夜色之下惹眼得很。
想必这就是魔尊月流和他那刚过门的魔后了吧?我似乎记得司弘说过,这魔后在魔族的地位甚至在桑节之上,看来月流娶的这位,也不是什么善类。
这方才还欢歌笑语,见月流来了,所有在场者就立刻止住,就仿佛事先演练过一般,个个神情恭肃严整,无论男女老少皆行大礼,齐声道贺:“恭喜尊上喜得佳偶,琴瑟和鸣。”
我站起身,极目眺望。但隔着乌泱乌泱一片,除了猩红的喜服以及他银白而带着水蓝光泽的长发,我什么也看不清。
“重点来了,好生听着点。”
剑灵在一旁小声提醒,我秉着呼吸,把小时候偷听阿爹阿娘床第之欢的耳力都拿出来了。
我原以为司弘说话就有够稳重缓慢,可没想到,月流更甚!
“今日,我月流,以我族图腾——满月起誓,上不负魔道,下不负尔等,魔族大业,振发兴举,神挡弑神,佛挡屠佛,受吟霜,必死之。若负此誓,剖心以祭。”
一番豪言壮志结束,阙楼之下的魔族众生无一不是拍手叫好,他们又开始奏起那风情十足的乐音,又开始陷入狂欢。
我虽身在神族,却也被月流的鸿鹄之志所震撼。他缓而不急,稳而遒劲,一字一句,皆是千古帝尊的胸襟气量。我十分惶恐,没想到心中竟升起一丝对他的敬畏,想必这就是魔族的可怕之处,以寥寥族人,将我神族大片河山占为己有。
——我未曾偷过你的桃。
——小丫头,你唤什么名字?
——是我管教手下不当,可有法子免了你受一顿鞭子?
——胡来。
——我答应你,若西荒不犯我魔族,我定不伤你家人。
……
隐隐约约的,仿佛曾听过月流那般声如洪钟的嗓音,我探寻脑海深处,竟是一分一毫也记不得了。
满月高悬,宛如一枚巨大的瞳孔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切,千古寂寞,不曾动容。
刹那风起,我额前的银流苏来回飘动,繁华景致如水中月一般泛起阵阵涟漪,一圈一圈消散开来,皆成空。
“你可听清了?”
耳边,又是那个垂垂老矣的声音。眼前,又是那苍茫又苍茫寂寥又寂寥的白。
我点点头,沉思片刻,道:“可月流这话,与我身上之伤又有何因果?”我再次反复咀嚼月流的话,素日里钻研经书卷轴都不曾有这般用心。
——今日,我月流,以我族图腾——满月起誓,上不负魔道,下不负尔等,魔族大业,振发兴举,神挡弑神,佛挡屠佛,受吟霜,必死之。若负此誓,剖心以祭。
宛如拨开层层云雾的那一道清幽月光,我如梦初醒:“受吟霜,必死之?!”
*****(外传)******
是夜。
是满月夜。
女娲谷沉溺在一片死水般的寂静之中,飒飒而动的层林被月色浸染,穷奇不安地呜咽,发出獆狗般的叫声,似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命不久矣。
这四海八荒九州的各种仙医神医都被请遍了,可始终都找不到法子。
灼邪坐在离床榻不远的鸡翅木雕嵌瘿木圈椅上,左手扶额,右手环抱着个空酒坛,她神色呆滞,不复素日里千娇百媚的模样。環火站在门口,沉默得如同一尊佛像。阿蛮跌坐在地上,连兽皮裙摆耷拉在了凉水盆里都全然不知,额头上汗津津的,嘴里念念有词。
随着夜的降临,曜望的身躯渐渐僵硬,元灵衰微,似是不久于世。但她容颜静好,眼角处甚至还沾着晶莹的泪,肤若凝脂,未显苍白。唇还是柔软的,仿佛不经意间就能蹦出许许多多的妙语连珠。
许久,灼邪方才不忍地开口:“我们收拾收拾吧,怕是已经不行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阿蛮咬着唇,拼命摇头。只觉得脑袋酸胀,哭到作呕。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如魂归窍,一把好嗓,如今却成了凄声片语:“他一定有法子…他一定能救她!”语罢,颤颤巍巍站起身,朝寝殿外走去。
如何让她接受那个一直为自己挡风避雨的阿姊即将不久于世的事实?
前几天她还为自己歪七扭八的字生了好大的气,还罚自己抄写《达珀摩迦利经》,怎么这就不行了?
虽然早就立下了毒誓,此生不再见他,可是……
灼邪揉了揉眼角,脸有倦容,她对门口随时待命的環火道:“快去看看阿蛮,别让她闯祸,现下已经够乱的了!”
事发突然,令灼邪措手不及。甚至阿蛮来报此事,她都半信半疑,觉得又是曜望的什么无聊把戏。而如今,一直以来与自己作伴十几万年的金兰之交如今就躺在那个冰冷的床榻上,她不想相信,却不得不信!
灼邪起身,她知道曜望一贯喜欢侧身睡,而这么直躺躺着,曜望一定很难受。
暮春之风吹开薄云,满月之光愈加皎洁。
突然只闻一阵类似毕方鸟的悲鸣声不断作响,天地微动,一道橙光冲破了窗棂,滑过了灼邪的冰丝长袖,从大殿的方向直冲而来,稳稳地落在了曜望的伤口上,如同正在抵挡着什么的迫近。
这是……溯生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