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能任由如琢拖这么久,想来赵王也不是大患,并不能掀起什么滔天巨浪。
然而待我了解朝中如今人事,才发觉叔父这般放心地叫他拖着,不是没有道理。
赵王的封地不远处,盘踞着西关守将齐逢朝。
齐大将军历经三朝,终年镇守边疆,未曾一败,只是从未回京。一是因他不好高官厚禄,二来此人性情孤僻,朝中大臣颇为排挤他,三来边疆确实离不开这位老将。哥哥曾随他出征,对齐将军颇为敬慕推崇,直至战死沙场。
我记得这位赵王今年不过三十余岁,恐怕也属于听着齐逢朝传奇长大的一代人。齐逢朝大大小小打过上千战,从来都是身先士卒,见过的死人恐怕比赵王见过的活人都多。想来赵王的造反也很是憋屈,有齐逢朝在附近蹲守,并不能放心大胆放手一搏。
所幸,叔父派了如琢去灭他,让齐将军在按兵不动。
自然,这也是给我安排的后招了。若是我打仗比如琢还差,自然是齐将军老将出马。廉颇老矣,比年轻人能饭。
倒霉的赵王和倒霉的如琢,两个人用总共十万的兵力拖了好几个月。赵王是用来考验如琢的,如琢是用来摧残赵王的,两人互为试金石,难舍难分昏天黑地,相当胶着,简直是一对怨偶。
颠簸崎岖的山路十分难走,马车已经坏了两辆。我坐在路旁石头上,一边等他们休整,一边翻查军中账目。重浔捧着一叠名册站在一旁,口中道:“你可知道这军中有哪位大熟人?”
我捂着脚脖子,抬头问:“哪位?”
他笑道:“临臻王少羽,这可巧不巧。”
我皱眉道:“他同如琢交好,待在军中也是常理。”
重浔乐呵呵道:“少羽那个嫩弱体格,那个菩萨心肠,哪能上阵打仗。如琢不过是拉拢他罢了,叫他看护粮草,倒也没出差错。”
我点点头,道:“他是心细。”
重浔从地上细细挑选,拔了一棵草,拈在手里。
忽然他抬眼向我,问道:“到了军中,你要派我做什么?”
我闲闲看了他一眼,道:“唔,养花?”
他怒道:“你——”
我打断他:“虽不是养花,不过也差不离。少羽是个瘦弱的,你便去当他的护花使者。再则也是因为,粮草上只安排他,我不太放心。”
他先是一怒,又是一喜,又是一怒,表情变化的堪比上菜,我十分眼晕。
“那你何不撤了他,只让我看守粮草?”
我道:“如琢被撤下来,肯定有好大脾气,心中不免怨怼。我们再撤了他的心腹少羽,岂不是大大不妙。”
还有一重意思。少羽本不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虽长期是如琢的人,却未必和他心意一致。若是能收为我用,自然很好。重浔虽然标榜自己是个粗人,实则心思也是细腻。他两个人,一个喜爱花草,一个爱护动物,都属于大自然爱好者,想来能培养出交情。
黄沙漫天,长草荒野,旌旗在风中猎猎,却是一派灰黄尘土色。
经过两日奔波,终于到大军驻守营地。说是大军,如今不过三四万人。全军列队于九门之外,黑沉沉的盔甲如乌云覆盖,我沉沉望着疲兵惫将,抬眼看天边黑云将至,隐隐雷声破云而出。顷刻暴雨倾盆。
无论如琢是怎么个打法,如今必须休整。
叔父未表公允,并未增援。几个月来耗费三成兵力,只是将赵王军队逼回江临府,城墙高耸,屯粮充足,赵王便可做长远打算。
然而如琢拼尽全力,也未能攻城。
江临此城,实在易守难攻。此地本是锡荣族进犯之关口,连年战事,大周太宗皇帝时期便以粳米和泥,砌成墙砖,反复加固。后来锡荣被灭族,江临不再是重地,却依旧牢不可破。
攻城若是不行,便要引他们出战。可听下官说,无论如何叫骂,赵王只是龟缩不出,令人无计可施。
连日大雨,正好全军休整。军中粮草不多,所幸不日就有一批新的粮草要到,正是从江临北方过来,绕过此城,需过沅河。
然而第二日有人来报,粮草被劫,重浔飞快带人救护,救回其中八成。剩下两成却被烧尽。
竟只是赵王手下几个游骑兵,趁着半夜出城,想一把火烧了所有粮草,若不是重浔救护及时,恐怕就要得手。
我震怒异常。运粮有上百人,而那几个游骑兵今竟然还能得手,不知道手下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参将宋炎道:“还请公主发落。”
我怒道:“临臻王和上官重浔是怎么看护粮草的,去传我的旨意,罚二人洗马一月,逐出军营,夜宿粮草房间内。”
宋炎神色大为震惊,不敢相信道:“您是说……”
我喝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
军中内外大为惊哗,暗暗传言公主极不宽和,虽至亲亦不留情面,一时全军上下皆打起十分精神,无人再敢惫懒。
粮草被劫一事让人震怒非常。“一战失利尚有因可循,但你们这起东西成日里喝酒骂天,粮草上只是疏忽大意,以至轻易让人劫去。简直混帐透顶!”主事者从上到下通通按军法发落,新的运粮官不免兢兢业业,提了十个心放在上面。我放下这厢,着手清查军中帐目。
重浔十分恼怒。革职事小,他和少羽身份如此贵重,此番责罚让他们大伤颜面。于是一天中三封信送到我手里,或骂或求,全被我添了柴火取暖。后来重浔自知无望,便不再写信来,倒听说他同少羽在一起洗马干活不免互相埋怨,晚上睡在小黑屋里又觉得委屈,结结实实打了几架。
爷们之间,所谓不打不相识,好好打几架之后没准就成了一条裤子的兄弟。我并不担忧。
足足八日,全军扎营休整,毫无动静。江临城内派出几队侦察兵,暗哨虽然发现,却领命按兵不动。
赵王得到我们的消息,也只是全军休整罢了。
大雨日夜不住,放佛九天灌河倾斜而下。我眯着眼看向天边,问参将宋炎,道:“几天了。”
他道:“九天。”
我道:“工程进展如何?”
宋炎道:“再用两天便可。”
我点点头,道:“万万不可让人发现。传钦天监的人来。”
随军的钦天监使不过是从六品的小官,我不知他本领如何,问起来也有些惴惴不安:“这雨何时能停?”
他擦了擦汗,道:“五日后。”
我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离城墙不远处,终于花费千辛万苦搭建起了一个高塔。几个嗓门大的士兵站在塔上,不射箭不骂人,只是反反复复喊两句话。“开城门者得一千两黄金,杀赵王者得五千两黄金。”虽然不知道能起到什么效果,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虽然没有强兵猛将,也没有城墙这个地利,但我有钱。赵王拼上几辈子的家底,才组织起这么一支军队,自然不会有更多银子花在收买人头上。
然而在我手下的这群人眼中,我不过是个没什么斤两的女流之辈,恐怕也憋着一肚子火。
可是眼下,却没什么办法让他们信服,只能看我这个计划是否成功了。
五日之后,果然雨水堪堪停住。
我骑着马绕着城走了一圈,南门是沅河下游,西门最为坚固,只有五分之一的兵力驻守在此。若是想诱敌出城,单靠耗粮食实在太过费事,正好有一场大雨。
因而十几日前,我命人在城北的沅河上游加高河堤,收窄河道,渐渐修成水库。因而从南门流出的河水并不算多。十几日的倾盆大雨的体量积蓄在江临城北,只待雨过天晴。
北门绝非坚固,只是因有河道的缘故才修了个关卡。若是水库中的河水倾泻而下……
正在思索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我掉转马头,是几个赵王麾下的骑兵。
他们未曾想到会遇到我,颇为惊讶。然而惊讶过后,都是松快一笑。
我心中骂了一声大爷。方才自己信马由缰,远远脱离大军,不知道自己人能不能听见这里的动静。
所幸我穿着战甲,看不出是个女子。否则这几个人猜到我的身份,一定会兴奋地喊来更多人,合力把我弄死。
互相看了片刻,彼此也不用互相自我介绍,准备抄家伙开打。
我一摸腰间,居然没有兵器。
出营帐时,因为身边有无数侍卫,便只配了把刀。想来没有挂牢,我一路奔驰,刀就落在了路上。
事情有些悲催。若是带了什么趁手的家伙,这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我并未在师傅那里学过空手接白刃的功夫,恐怕有些为难。
我开始讪笑着搭话,尽力压低嗓音:“几位兵爷,杀了我能拿到赏钱吗?”
那几位没想到我问出这么一句话,互相看了看,默然不应。
我骑着马随意转圈,用眼角搜寻逃脱的出口,一面嘴里念叨着:“不如跟我们主子,她能给你们赏钱。”
其中一个人粗短地笑了一声,手摸上了腰间佩剑。
我叹了口气,翻身下马。他们几人愣住了,若是骑着马恐怕还有逃出升天的机会,可下马——难道是为了跪地求饶?
我俯下身从地上捞起一根树枝,想来是前几日雷雨中劈下来的,足足十二寸,且前端尖锐。
这几人看我挑了一根大拇指粗的树枝,忍不住轰然大笑。
其中一人捂着肚子,喘着气道:“你是要我们下马比试,还是你上马来?”
我翻身上马,道:“那就马上吧。”
六人再次轰然大笑。我抬眼望望不远处,救护我的一队人马正在赶来。
我道:“开始吧。”
听闻有句话叫,宝剑配美人,自然宝剑也要配好剑谱,我如今用着树枝,就不太好意思使出玄皇九婴了。可若是不使,便没有十分的把握。
但既然是玄皇九婴首次用于杀人,我也不太想让它这么丢人地亮相。
招式不过一二,取的只是喉间一滴血。
唯快不破。动手最快的那个人,死的时候剑刚从鞘中抽了出来。直到树枝的尖端已经戳破他的喉管,手中的长剑高高扬起,“铛”一声掉在地上,而他犹自睁大着眼睛。
那一队护卫正巧赶到,停马围成一圈,默然寂静。
我扔掉手中的树枝,看着倒在地上的一人,尚且没死,喉间发出嘶嘶的声音,挣扎着向我抬起手。
我催马到他身边,沉声道:“杀人者,凉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