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浔浑身湿透,我们便决定停下歇息一会儿烤烤火。我一摸饼,还妥帖地揣再怀里,便跳上了树,想看看远处景象。这一队人被杀了,保不齐何时他们再派一些人来。
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只看原来那市集处有些荒凉。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竟然那块地方就能喂喂鸟雀了。然而再往远处看,却发现还有几个官兵,隐约是在拳打脚踢一个流浪儿。我对树下的重浔阿九道:“前面有一搓官府模样的人,我且去看看是做什么的。”便握住饼跳下树,朝着那个方向摸索过去。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孩子缩着身子站在当中,被三个官府模样的人围了起来。那孩子低着头,身上是一件极其破烂的衣服,全身都脏成了一只泥猴儿,完全看不出头尾。那三个官兵对着他大声呼喝,不时推搡两把,用手里的刀鞘戳戳捅捅。
我看的心头火起。
若是空手对付这三两个人倒也不是难事。可是大饼在手中自然不能放弃,便腾出一只手扣了三枚石子,对着三个官府模样的恶霸“嗖嗖”地扔了过去。
石头长眼,正好敲在三人脑袋上,当即挂彩。那男孩大惊,这样的判断实在是出于一种感觉,因为他脸上太脏,让人丝毫看不见任何表情。我只是思忖任何人如果在困顿中被一个手中拿饼的侠士所救,应该都有这样的反应。我胡思乱想着一边冲过去拉住他的手,趁那三个人还晕的时候跑出了包围圈。
然而后面很快响起了愤怒的吼叫:“混蛋,给我站住!”
我加把劲跑得更快了一些,所幸这男孩子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弱不禁风,竟然和我跑在了一个频率上。耳旁的风呼呼吹过,转过十几个街巷后终于再也跑不动了,身后的三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我艰难地喘着气,发觉自己的左手还牢牢护在胸前的饼上,现在渐渐发出诱人的香气。腹中发出了委屈的一声响,忍不住咬了一口。
那男孩子靠在墙上,黑黑的眼睛盯住了我的饼。
他方才跑得那么快,说明身体健壮且正在发育,是很容易饿的年纪。我想了想,把饼递给了他。“这位小哥,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
他的目光逡巡了一会,接过吃了起来。
看着他饿极的模样,不由心头母爱泛滥,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别噎着,姐姐还可以去买。”说着我开始摸兜,以证明我能提供雄厚的资金保障,却发现兜内空空,不禁满头大汗。
他停下吃东西的动作,幽怨而鄙夷地看着我。
这下糟了,钱袋在阿九那里,而我已经不认识回去的路。小弟弟肯定不能丢下,看体格又是一个吃饭大户。
他倒是善解人意,将手里的饼递过来,一双手比比划划,意思大概是让我压压惊。
咦,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吃饭大户。
我只好苦笑着摇摇头,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心思。“你认识回去的路么?姐姐要去那里等两个很重要的人。”
他只是摇摇头。
恐怕不能带着他在城中走街串巷地寻找,万一碰到那几个凶恶官府,便是将他送回虎口。而他不言不语的,必然不能撒手不管,我只有将他带在身边养活着,直到遇见他哪位亲眷才好分别。一番思量下,只好忍痛决定放弃寻找阿九重浔,做长期打算。
于是我们一路走到了城外,来到一条小河边,我蹲下洗了洗脸,对他道:“你也洗洗吧,把衣服脱了,不方便的时候我走远些。”
他伸手抓了抓头发,让它越发鸡窝,表情羞涩又期待。我明白他是想洗头了。如此上进一定要鼓励,于是我去不远处的洗衣婆婆那里借了一块肥皂。瞧着他的衣服已经脏的没了颜色,便又弄来一套衣服。
河水一直黑到了下游。
等他从河里出来的时候,虽然依旧粗布衣衫,却着实让我深深明白了造型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这个孩子长得也忒好了,简直是从脏麻雀里洗出了一只凤凰。
河边的姑娘媳妇纷纷停了手里的衣杵,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我虽然也狠狠地晃了晃神,却因瞧过的美色众多,故而略能把持的住。然而所见之人中,只有如琢尚且能同他比一比,甚至略浓丽几分。可是此人身上那种纯阳带着清冷的气息,却让世间美色黯然失色。他这容貌固然是难得一见,更奇的是虽身着粗布衣衫,气度却雍容闲雅,望之如谪仙人。
我不禁道:“这位小哥是……”
他莞尔一笑:“谢姑娘救命之恩。”
还有一把好嗓子。若是重浔见到他,恐怕得如九雷轰顶,知道自己第二风流才子的名头保不住了。
我寻了个石头坐下,同他道:“嗨,我向来有个劫富济贫的心,刚才看你被欺负免不了救上一救。可现在看来,仿佛你装扮成那样是有什么苦衷?”
他想了一想,道:“我家虽富,却要自己出来谋生。”
我了然:“原来是被赶出来的。”心中突然有几分失落,乃是物伤其类。不过看他如此,定然不需要我养活着了,便道:“公子还有什么难处吗?若是这样,那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他睁大了眼睛,天经地义道:“姑娘刚才救了我,我必然是要报恩的啊。”
我挥挥手:“不需要……”
他打断我:“我需要姑娘再就救助些日子,便陪姑娘一同找人。”
我问他:“你就没有个归处么?”
他想了想,“如今也归不得。”
我点点头,即便他说被家里撵了出来,想他这般容貌,兴许早有一位温柔貌美娘子在茅棚里等着。
我道:“你若真是一人倒也无妨,可要是有人惦记着却在外面晃荡,就不好了。”
他笑道,“就我一人。”
忽然觉得腹中空空,本着苍生果腹皆与我的心,便揣度他恐怕也饿了,然而手中只有这样一只大饼。我低头瞧着,却想不出他吃饼的情形。心中道,长得好真是太碍事了。
然而他极有洞察力,似是明白我此刻所思所想,便温然笑道:“若是姑娘饿了,咱们现下就寻个酒楼。”
我哑然失笑:“你浑身衣裳都除了,难不成方才是从河神那里摸的钱?”
他悠然看着天,以手搭在眉骨处,道:“是天上掉下来的钱。”
我哧地一笑,却骤然睁大了眼睛。
远远飞来的一只鸽子在过他头顶之时,腿上绑着的一只袋子掉了下来。他伸手一接,那鸽子停也不停地飞走。
我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恍如抓到最后一颗救命稻草:“能让它帮我找两个人吗?费用……我身上暂时没钱,拖欠着行不行?”
然而鸽子已经远去。他回头挑起嘴角笑了一笑:“不行。这鸽子我只□□出这么一只,且只能追踪到我的气息,是个认主的。”
我沮丧道:“第二代神鸽就能有新功能了罢。”
他笑弯了眼睛:“你不饿么?我们去前面一家饭馆好不好?”
我道:“方才那饼几乎我一人吃了,现在不大饿,你若饿得紧咱们便去吃。只是你这衣服不合身,钱袋既然有这么多钱,何不买一身衣裳换了?”
若是书生的衣服,破旧一些也就罢了,可我方才偏偏借了一套农衣水裤,不仅带着刚刚下田过的泥土印,裤腿处还短了一大截。眼前他白花花的小腿暴露在风里,我心里好生愧疚难过。他瞥了一眼衣裳,道:“不要紧,这里民风开放。”
我心道这和民风开放有什么关系。他极自然地抓过我的手腕就走,道:“咱们要在天黑前赶到渭城,穿着这身衣服倒还方便些。”
我奇道:“做什么要到渭城去?对了,你说要陪我一同找人,为何自己安排上了?”
他十分真诚无辜:“你这么着急赶我走,可是我尚未报恩啊,当然要追随到底了,我一定保证你找到想找的人。再者,你游荡在外随手救了一个路人,就不想知道他的来历底细,也好一路上消遣解闷?”
我袖手道:“难为你这么会说话,可总觉得你消遣我也消遣得很欢快。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他道:“什么?”
我干笑一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挑了挑眉毛,温然拱手道:“在下清和。”
这名字听来甚好,也堪配其人。我道:“清荣峻茂,圣人为和,公子果真若神仙中人。”
他笑了笑:“多谢。我本没得到这般厚望,家父只愿我伏清白以死直。”
我语塞,揖道:“在下重九,多谢公子关照。”
他的笑意缓缓绽开,如玄天金光破云而出,我不由久久发愣。
他容貌实在太过脱俗,以至于周身穿过许多官兵我浑然不觉。直到耳边轰然响起好多人的呼和,才辨出他们口中说的是:“西街好几个官兵死了!胸口插着刀,血流了那么大一滩……”
我听得官兵被杀,总觉得是个大事,一惊之下抓住他道:“你们这儿治安很不好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几日特别不好。”
我拉着他道:“咱们去瞧瞧,这等事不常见。”
他奇怪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好这一口?暴尸街头这种事,看到了不做噩梦么?”
我看他纯净清明的眼睛,顿时觉得自己不纯净极了,嗫嚅道:“我只是没瞧过,觉得新鲜……”
正巧有人拉着板车从街上走过。他道:“新鲜东西来了。”
我朝板车上一望,是个胸口插着匕首的官兵。我惊诧道:“你们这儿收尸的效率倒挺高。”
他淡淡说:“周国街头的收尸率不高么?”
我一个激灵,紧张道:“你你你,你怎么说我是周国人,莫不是饿晕了脑袋。”
他笑了笑:“别紧张,每年这个时节这里都有好多周国人,也不见得梁国会把他们抓了剥皮抽筋。”
我捏紧了袖口,忽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对待这人。这趟出门本着妥帖谨慎的风格,多半是要将他拖到暗黑巷子里一刀宰了,我才能继续上路。然而趁着他转身的当口,我瞧着他细皮嫩肉的脖颈子,倒有些下不去手。再则,看他行动举止,也像是个会武的;但凡不能一刀下去就毙命,这单我就不干。
我救了他,怎能杀了他。
这可是我亲手救下的第一个人,我略有些激动。就像是阿九亲手养大了一窝小鸡,少羽养活的一院猫猫狗狗一样,有种赋予生命的成就感。况且这个生命,还长得如此之好。少羽无论救多少小动物,都不能和我这一个的水准相比。
他撇了我一眼:“镇上死了官兵,恐怕今夜要清查。我们没时间停留在这里了,你寻找的那两位若是聪明,这时间也该跑了。”我心道他二位自然聪明,此地是青冥山脚下,本就是龙蛇混杂之地,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自然会细查每个过路者的身份。清和既能辨认出我是周国人,重浔阿九也难保无虞。
说起此事,我倒好奇:“你到底如何看出我是周国人?”
他牵起嘴角一笑,道:“狗都能闻出自己家的味儿,人怎么看不出来?”
我道他别讲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具体点说。
他道:“就说一样,梁国的女子遇到陌生男人都会自称奴,哪怕这男子比她年岁略小,也绝不称自己是姐姐。”
我道:“我们周国人向来有一说一,方才你没有站直身子,看着略有些瘦小,我若称呼你为兄,可不是寒碜人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便道:“既然你说要报恩,那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提了:我这一路要扮作梁国女子,还请你指点我不要露出马脚。你若是帮了我这个,便算是报了恩。”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我向来惜命,恐怕要报恩的次数还多。仅这一次,是绝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