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要放明了。
东边天际,隐约可见金乌跃跃欲试,欲要喷薄而出,横掠天空。
在这天还蒙蒙亮,既要天明,又还在黑夜的时候,紫岩城中一角发生的一幕幕,吸引了凌风的注意力。
急促的脚步声,敲打在青石路面上,一个最多只有七八岁的小武徒口中咬着馒头,飞奔而过。
也就是这个时候,路上还没有什么人,才能让他跑得这样快。
这样年纪的这个小武徒,当是如小时候的凌风一般,每日里天还没亮,就要赶去武院练武。
看到他,凌风就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嘴角弯出了笑意。
突然,这笑意凝固了。
小武徒兴许是跑得太快了,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啊~”的一声,向前跌倒。
以他奔跑的速度,这一跌倒,落几个门牙都算是轻的,重则骨头断折,好几个月修养也不奇怪。
正在这时候,一双粗壮有力的胳膊伸了过来,在他堪堪要跟地面亲密接触的时候,搀住了小武徒。
“啪~”的一声,咬了大半的馒头,落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
那个关键时刻扶了小武徒一把的,乃是一个只披了一件粗布坎肩的壮汉,看其打扮,还有放在一边的筑路锤,应当是负责筑路的大汉。
昨日,紫岩城中发生了武者间的冲突,双方全力出手下,路面毁损。两人自然受到了紫岩城武院方面的惩处,但路还是要修的。
但凡在武者聚集的城市,这种事情都是难免的,便有那身大力不亏的平民们,操起了筑路修缮的营生。
这个筑路大汉就是如此。
只见得他憨厚地笑笑,扶起了直到他腰上下的小武徒,似乎还在叮咛他要小心点之类的。
小武徒感激地一笑,又蹦蹦跳跳地捡起了那个馒头,拍拍上面灰尘继续啃着。
小武徒的莽撞,筑路大汉的善意,两个彼此不相干着的温情,这固然值得一书,却也算不上什么特异的事情。
可是,在这一刻,凌风依稀感觉到了什么,由原本的随意一瞥,陡然变得认真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呢?”
凌风的心中,若有一个光点,在漫山遍野的迷宫中游走,始终找不到出路,偏偏光点又是确实存在的,迷宫也总有出口。
有了这个念头,他的目光不由得就跟着那个小武徒向前。
小武徒走了几步,又下意识地加快了起来,跑出了数十步,他的脚步才渐渐放缓。
不是因为他的目的地到了,而是在前面宽敞的路上,多出了一个蹒跚前行的身影。
那是一个花甲老妇,手上提着足足有她身子那么大的包裹,吃力地向着城门方向前行着,摇摇晃晃,让人分不清楚,是老妇提着包裹呢,还是包裹拖着老妇。
看到在这个时间里,老妇如此大包小包地要出城,凌风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在紫岩城外乡间,老妇的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不得不了马上赶回去。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妇所在的地方离城门尚有数百步的距离,虽然到了城门外,就有马车可雇,但这数百步,已经是犹如天堑一般了。
小武徒在老妇身后跟了几步,到了一个岔路口顿了顿脚步,好像在犹豫着,是赶着去武院演武场占一个好位置呢,还是……
他没有犹豫太久,三两口把脏兮兮的馒头啃完,快步上前,接过了老妇的包袱,笑着跟老妇说了什么。
一老一小,两人犹如祖孙一般,向着城门外走去。
凌风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他已经捕捉到了那点灵光。
以他的距离,自然听不到小武徒与老妇人在说着什么,只能看到他们两人都是面带着笑容,脸上映满了晨辉。
“叮~咚~~”
凌风手上的墨萧,不自觉地在身边的瓦片上轻轻地敲着,时而在正面,时而在侧面,时而轻来,时而沉重。
如同雨打芭蕉,似是水滴屋檐,隐隐地,就成了曲调。
凌风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小憩,又如沉浸在了乐曲当中,陶然而忘机。
他的手,在敲出了几个音符后,突然停了下来。
沉浸在音乐中的凌风皱了皱眉头,重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望向了之前所看的方向。
那里,小武徒与老妇人已然分别,只来得及看到小武徒以比此前更快的速度,跑回了那个岔道,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的背影。
另一头,老妇人满脸慈爱地望着小武徒的背影消失,再提着沉重的包裹,就要上了一辆马车。
此刻,天愈发地亮了,东边露出了半轮红日,在努力地挣脱地平线下,无形大手的拖拽。
渐渐,也有了城外的人要入城。
出城的人,入城的人,交汇在城门口。
老妇人就要上了马车了,似乎听到了什么,回过头望向城门。
那里,一个满头秀发包裹在头巾里的少妇,手上垮着一个篮子,正在哀求着门卫什么。
老妇人听了听,又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少妇那里,递给了她几枚铜钱。
不等少妇反应过来,老人家笑笑,上了马车远去。
少妇感激地目送着老妇人离去,把手上的铜钱交给了城门卫,入了城。
兴许是一路紧赶慢赶,入城后,少妇解开了头巾,以其擦拭着满头汗水。
她的动作突然滞住了,往前面大叫了一声什么,快步上前,从地上拣起了一个钱袋子,又追上了前方闻声停下来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干瘦,长衫,账房先生打扮,接过少妇递过来的钱袋子很是怔了一下,连谢都还没来得及说,少妇就又急冲冲的挎着篮子走了。
迟疑地把钱袋子收回了怀中,账房先生好像还不太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人。
前行不几步,在账房先生前面的一辆也是刚刚入城,装满了柴火的柴车出了问题。
估计是太想要多装了,柴火堆得太高,附近又在筑路地上颠簸,眼看着高高的柴火就要倾倒了下来。
赶车的柴夫毕竟只有一个人,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
账房先生连忙上前,帮着稳定住柴火,卸下固定不住的那部分,这才含笑离去。
“好人啊~”
柴夫以衣襟拭着汗水,感激地看着账房先生离去。
凌风明明隔着非常远的距离,甚至连柴夫脸上的表情也看不真切,却好像在虚空中有另外一种力量,将柴夫的感慨传入了他的耳中。
“叮咚~叮叮咚咚~~~”
温暖的曲调,如流水,从墨萧,从瓦片,从凌风的手,从那一个个人的心中流淌而出。
到得后来,凌风已然意识不到自己在敲打着什么,只是脸上不觉间带出了暖暖地笑意,看着那一幕幕在不断地接续着……
柴夫累得满头大汗,又是天未亮就起床砍柴,此时饥肠辘辘下,旁边一个早起卖烧饼的摊子,以及摊子上不住往外飘着的烧饼香味,顿山就把他勾了过去。
走到烧饼摊子前,他先是买了一个烧饼,紧接着好像看到了什么,犹豫了,又掏出了几文钱,再买了一个。
持着两个烧饼,柴夫走到街道的角落,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蜷缩在那里。
递了一个烧饼给老乞丐,冲着他做了一个吃吧的手势,柴夫三两口吃完了烧饼,又去折腾他的柴车去了。
老乞丐闻着烧饼诱人的香气,还来不及吃呢,就看到一个二八少女急匆匆地从街道转角跑了过去,一根银钗跌落都不曾发觉。
老乞丐拿着烧饼也顾不上吃,捡起银钗赶上了那个少女,满脸笑成了褶子,把银钗还给了她。
不等被老乞丐叫住的少女反应过来,老乞丐就缩回了角落,享受着阳光的温暖,烧饼的浓香。
少女冲着老乞丐感激地一笑,似乎还有急事,急忙忙地又向前跑去。
跑过了一个岔路口,一对老夫妇早就在翘首以盼,一阵数落后,少女帮着那对老夫妇开始卖起了豆浆一类的小点。
看来,这是一家卖豆浆小点的小家庭。
少女忙活了一阵子,摸到了安然插在头上的银钗,也不知道是老乞丐的手将它摸暖和的,还是阳光晒暖的,银钗温温的摸起来很舒服。
紧接着,她想到了什么似的,拿起了一个木碗,盛了一碗豆浆,端到了街道的对面。
那里,有一个筑路大汉刚刚放下了手上的筑路重锤,汗出如浆,嘴唇都干得翻了白。
少女将豆浆递给了筑路大汉,说了几句,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筑路大汉满脸笑容,一饮而尽,只觉得豆浆甘甜无比,天未亮就开始苦干流失的水分与气力,重新回到了身上。
筑路大汉……小武徒……老妇人……少妇……账房先生……柴夫……老乞丐……少女……
一圈子轮回,一念的善意,回报到了一切的源头……
……
“叮!”
凌风手中的墨萧扬起,最后一个音符传出。
同一时间,天边的朝阳挣脱了一切束缚,一跃而起,晨光挥洒开来,铺满了整座紫岩城。
融融的暖意,驱散了一切的寒冷,在每个人的身上、心上,流转。
如同那源自人心最本能,没有一点功利的善意化作的曲调,在凌风的心中流淌而过。
他徐徐起身,站在高处,俯瞰而下。
那构成了曲调每一个音符的大汉、武徒们,在城中各个角落,尽数映入了他的眼帘。
凌风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地吹奏一曲的冲动,想把得自他们的曲调,再还给他们,更想让那个轮回,那一幕幕,在城中每一个角落继续上演着。
墨萧按到了嘴边,第一个音符尚未吹响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踏入了紫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