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温柔的感觉,从手心传达到全身的每一个关节。还有那股神秘的幽香,不知从何而来的杞罗花的幽香,简直如同春风一样将他的心与眼抚摸。虽然他不曾见到,也不曾嗅到,一切都好似睡梦里的幻想。意识混沌着,像陷在无际的草原里,被千万的花朵绿草包围,而他不愿有任何扰乱这幻梦的举动。多么美妙的享受,他怎么忍心亲手停止这一次,像是无数次愉悦的快感累加在一起,而偏偏又能那样持久,像轻柔连绵的波浪冲荡着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神秘的幽香仿佛也要顺着他身上的毛孔钻进血液和骨头里,将血液烧得温柔冒出热气,也将骨头化成最净澈的水。
但是梦终归是有苏醒的一天,即便那个藏在心里怯懦的他如何不情愿,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也猜测到自己所处境况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非醒过来不可。身体中有声音在催促,仔细倾听,奔涌的血液全在呼喊--
“该是遵循你命运的时刻了。”
该遵循何种命运,又为什么是这个时刻,他不甚明了,但确实已不应当继续在睡梦里沉沦。
他开始挖掘幻梦里的真实,转动思维探寻脑海深处,试图恢复记忆。首先是他的名字--让,对,你叫做让。一个少年,普通平凡,在贫穷的村子里长大,承受来自巨龙的恐惧,你没有钱财没有地位,唯一不缺少的只是一点点勇气,还有对更广阔世界的向往。但这些还不够,你要想起更多。从那个红龙降临的日子开始想起,你为守护少女而鲁莽冲到巨龙面前,身受重伤后得到屠龙者救助。你追随屠龙者来到此地,你为屠龙而来,你为取下每一片巨龙颈上的逆鳞而来。你还有同伴,帕兰,你那勇敢的伙伴,自小孤独,只有你与他相伴,虽然大多时候脾气火爆且爱捉弄你,但毫无疑问对你忠诚。你还值得拯救,为什么不继续珍重自己的性命?
黑暗紧锁着眼皮,牢牢闭住使他醒来的大门,他不灰心,一遍遍尝试。身上没有一点气力可供他驱使,他明知只要自己能够做出任何一丁点的行动就能即刻苏醒,但对于他这个沉入幽深睡梦里的人而言,那并不容易。
无计可施,思绪虽然仍在清晰地转动,却打不破这奇异的梦境。书上一般将这种状况称为睡魔诅咒,渊临十二神之一的睡魔尼普凯芬将一个人拖入极端深沉的梦境,窃取生命直至那人死亡。一旦染上诅咒,除非本人有强大的意志主导自己醒来,否则即便外人如何努力都无法使之苏醒,哪怕对那个人拳脚相向,甚至于砍掉手脚,处在睡梦中的人都不会有任何不适。
让虽然希望自己成为意志强大的那一类人,但那也仅仅只是希望而已,或许帕兰面对这种情况会比较轻松。从小到大,让都没有见到帕兰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见过他为任何事情悲伤难过。有次帕兰在摘野果时不慎失足掉下悬崖,幸而及时抓住了一根藤蔓,但那是根拉尼亚藤,虽然粗壮结实却也布满尖刺,等他顺着藤蔓爬上来时双手早已被划的稀烂,鲜血汨汨流下,让光是看着那双手就已经心惊肉跳,帕兰却像个没事人,嘴上虽然喊着痛,表情却镇定无比,没有丝毫慌乱与害怕。
那应该算是意志强大吧,让想着,他羡慕着帕兰,虽然从未开口明说,但帕兰的勇气毫无疑问要远远超过自己。他只是个软弱的家伙,靠着书里学来的丁点知识来应付危机,依仗口舌多于身手,但这些套路对付不了人以外的东西。
又尝试了几次,他彻底失去了信心。如同漂浮在虚空中的错觉,微风也可以肆意摆动他,而他自己却驾驭不了自己的身体。
可笑的死法,屠龙者的结局无非丧身巨龙腹中,而我却死在梦里,这难道就是命运对渴望成就屠龙伟业的弱者的嘲弄?他又回忆起那些书里的故事--立志盗取维瑟多拉姆的宝藏却死于巨龙口中恶臭的金·迪安、扬言征服混沌之海却死在家中浴室的约鲁克--或许之后我的经历也会被某个作家写成故事,然后让这个名字会在吟游诗人口中传唱,年少而充满远大志向的让,渴望成为屠龙者却死在梦里的让,也许某些人在听了这个故事后还会嘲弄般地感叹:多么可惜啊,伟大的让只能在梦里做他的英雄咯!
在梦里,就是现在的这个梦里,做我的英雄。这个梦应该是一场盛宴,有大桶的凯瑞特酒(据说那是世上最美味的酒),也应该有烤熟的龙肉,充满火辣气息,对常人而言犹如剧毒,唯有屠龙者才可下咽的龙肉,还有无数陪酒的美丽少女,仰慕屠龙的英雄而倾倒在自己怀中。在宴会进行到高潮时分,至高国王还会举起酒杯,提议所有人为英雄的胜利而庆贺。如果这是个梦的话,如果我终将在这个梦境里死去的话,那至少也该给我个快活的梦,快活地仿若真实一般的梦,这样我就算死去,也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绝望充溢着他的心扉,难过的情绪在胸中抑聚。我果然没那么坚强,至少没自以为的那样坚强。想象着在梦中死去的情景,让流下泪水。
“你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就要--就要死了--”让哽咽着说完这句话,却突然愣住了。在他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的时候,先前那挟锢全身的无力感就如潮水般尽数退去,他忽然间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掌控。那感觉难以言述,只是一瞬间,来自于手脚乃至全身每一个部位的感觉都悉数回归,他打了个冷颤,接着又剧烈抽搐起来,因为寒冷来得如此突兀,他毫无防备就已置身于秋日的傍晚。
落日的余晖在她的脸上闪耀,晶莹的肌肤闪烁着星辰般的光泽。眼前的她寸缕不着,那双眼睛与他对视,眼瞳好似新月,散发着洁净的光。从那对瞳孔里,他看到自己的影子,狼狈而瘦弱,但这些有什么重要的?他的一切仿佛都要陷入这个女人神秘的眼睛里,移不开视线,血肉相连的感觉如此清晰,他们两个人默默对视,却只像一个人观察着自己一样。难以用他十几年来所学的词汇形容这一刻的奇妙感受,她的呼吸,她的晃动,都像是自己做出的一样。他知道那女人也同样如此,只要他们的身体仍然贴近,这种联系就不会消失。
静寂的傍晚,这个森林中的一小块草地上仅有他们两人,没有该死的虫子,也没有可怖的巨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和导师此刻身在何处。先前这片森林带给他的只有神秘和黑暗,一种排斥着外人的意志,现在他却能感受到它的接纳,那些隐藏在阴影下的花朵以及其他美丽的植物都在这时出现在四周,讨好似地随风摆动舞蹈。这当然是因为她的缘故,森林把他当做她,而谁也不会疏远自己的主人。
让用了很长时间也享受这种感觉,又用了更长的时间说服自己远离她--即便这感觉犹如书中描述的罂粟一样让人心醉。松开和她相握的手,身子扭动,退到同她足够远的距离(虽然她只要稍稍倾身就依旧可以碰到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躶体的女人,更让人难以拒绝的是她的美丽--仅有夜空中最先闪耀的明星才能与之媲美的眼眸,极北之地弗雷斯特万年不化的冰雪一般洁白的肌肤,以及那身淡淡优雅的杞罗花体香,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任何一个还心怀着对美丽女子渴慕的欲望的男人,都不可能不为之着迷,而这个孱弱少年没有深陷其中的唯一原因只是他知道她那神赐外表下的真正面目,她那被他凡人血液所包裹着的灵魂绝非人类所拥有,也绝非除人以外的任何生灵所能拥有。树木在泥土里成长,但它们最初也是有生命的种子,而她呢?如同岩石能够开口说话一样匪夷所思,谁又能定义她的归属呢?
“为什么躲着我呢?”疑惑的声音,语气同他多么相似。让隐约猜测,深藏在他血液里的对这个世界的记忆肯定也一并为她所继承,换言之,她知晓他所拥有的一切。
“你明知故问。”不太放心,这个距离还是太过危险,他再次尝试向后挪动身体,硬实的感觉却从摸索着的手上传来,回过头,一棵大树就挡在身后。
刚才这里有这棵树吗?让心中慌张,开始怀疑起这块平坦草地的一切。
她显然对让的反应不甚满意,皱起眉头,躬伏着身子像只豹子一样缓缓靠近。
太过自然的表情和动作让少年实在难以将她同先前那个木然且不含一丝生气的家伙联系在一起,也更加深他对那个仪式的好奇和恐惧,什么样的咒语,什么样的魔法可以赋予木偶一般家伙真正的生命呢?仅凭一点点的血液就能使她获得肉身和真正意义上的灵魂,这造物主般的力量冲击着让对世界的认知。阿伊耶创世的(造物主--传说他在世界树心诞生,用树根造龙,用树枝造精灵,用树叶造人,将最初从天上落下的三滴雨水分别滴在它们身上使之拥有生命,将第四滴雨水滴在树心,然后大地苏醒,万物生长,亚人和其他的生灵也随之出现。)故事也变得不再使他他深信不疑。
别被她的美貌给迷惑了!少年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他当然记得自己先前是如何被这个树灵随意摆布的,巨龙捉弄他的性命,而这家伙则抽取他的血液来进行“聚灵仪式”,全然不曾过问他的感受。让恼怒于这些家伙的恣意妄为,却又对它们无可奈何,他明白自己的弱小,在这个世界里弱小就意味着要被奴役,被任何比你强大的家伙所操纵。那条该死的泥巴龙全凭自己的兴趣决定我的生死,难道它以为我会对成为一条蠢龙的礼物而对它感恩戴德?或者是你,以为装作这样一幅柔弱模样就能让我饶恕你对我所做的一切?真是天真!就算我刚才莫名其妙地昏迷,也莫名其妙地和斯德瑞走散,也别以为我会栽在你手里两次!
身体回应着想法,他伸出手粗鲁地想把探过身来的树灵推开,但碰到那身体的一瞬间,他的灵魂仿若被雷电击中一般颤抖起来。无数的幻象在脑海中一闪而逝,那些幻象跳动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思绪都难以跟上,但仍然有些画面令他印象深刻。无际的黑暗,存在了千百年,亦或是数万年,在世界诞生之初,存在的只有这片黑暗。在某个时刻,有一丝光亮出现,起先只是一个细微的小点,但紧接着又像是发生爆炸一般,光芒成百上千地增长,以思维无法跟上的速度照亮了整个世界。世界里站着几个影子,难以形容的外貌,因为它们的形体并不与这世间的任何一种生灵相似。无法断定这几个影子是在光芒的爆炸中诞生的,还是一开始就存在于黑暗里,只是因为被疯狂吞噬黑暗的光芒照到而显露了身形。总之,它们在这光芒中出现了,也开始了各自的工作。他被这奇异的幻象所吸引,心思完全沉浸在其中,然而当他想接着看它们会在这新生的世界里做些什么的时候,这些幻象又立刻突兀地消失了。
在恍惚中回到现实,第一眼又是那家伙如此贴近的脸庞,从那个精致的鼻子里呼出的气砸到他脸上,让他感到又麻又痒。
她看起来似乎没有恶意,但谁知道这不是她蛊惑人心的手段?永远不要忘记被她吸取血液时的痛苦!拉开距离保证安全的行动成了徒劳,但是,至少要创造个能让我感觉舒服的相处环境吧。
让这样想到,接着手忙脚乱地脱下外套丢给树灵。
“穿上它。”命令的口吻。
但那个女人模样的家伙拿着那件衣服,一脸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老天,你既然拥有我的记忆,好歹也把属于人类的那份廉耻也一并继承过去吧!少年无奈地想。“你先把它穿上好吗?”这次的语调近似于祈求。他满脸羞红地扭过头,不愿再对上那双眼睛,更不想再让那个身子出现在视线里一次,然而越是强迫自己忘记,那副完美的躯体就越是在他脑海里刻印的清晰,化成难以忘却的记忆。糟糕的记忆,把他心底里对于某个少女的思念都压到底下。
这次树灵照办了,从全新的记忆里摸索着相关的讯息,然后按照脑海里的印象将那件衣服套在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只能勉强遮住几个关键部位,但也让少年松了口气,如果一直看着那样充满诱惑的身体,他难保自己不会满脑子胡思乱想。
新奇和惊喜--树灵脸上的表情似乎可以用这两个词语来形容,就像是新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见识到众多陌生事物时所显露出的表情一样。“服装”这种东西并不属于她作为树灵时的记忆,遮掩自身的脆弱与秘密,这概念对于它们而言本就不需要。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树灵沉浸在对新事物的好奇里,暂时忽略了眼前的家伙。但让可没有闲情欣赏,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重新与屠龙者会和。
说点什么吧,打破这个僵局--随便胡诌点话语,或者干脆不管不问,摆脱掉她。他在脑袋里思索着各种话语,祈盼从自己引以为豪的见识里找到合适的理由。不能太过分和冷漠,考虑到她尚有副女人的外貌,那些粗鲁的言语只会招致恶意和反感,天知道这家伙生气起来他会遭受怎样的对待。想想那些传奇的故事里英雄们是怎么靠机敏的对答解决麻烦的吧,但是,该死,那些故事里有哪个倒霉的家伙会遇上这种情况呢?愚蠢的巨怪只要撒几个小谎就能把它们戏弄得晕头转向,如果对上歹毒又满腹阴谋的巫师一类,自然也有迷惑他们的一套方法在,女人当然也有在传说里出现的时候,而且戏份不低,大多却只是爱慕英勇战士的那种,主人公们往往只消说几句甜言蜜语就可以打发,应付起来比欺骗巨龙还要简单。许许多多的故事里,许许多多的人物出场,唯独没有树灵的踪影。有哪个家伙能够与树灵用能够记载下来的语言交流一番呢?或者是在谈话之后又幸运地活下来,将这个独一无二的故事讲述给其他人听?似乎没有吧,吟游诗人们甚至连捏造个虚构故事的想法都没有,是觉得故事太过俗套,无人会被其吸引,还是认为与那种本身就难觅踪迹,仅属传说中的存在交谈本身就是可笑的天方夜谭?总之,那些他从小就看过的众多书籍里确实没有记载如何与树灵相处的知识,正如那些书籍也没有记载当神灵降临后凡人该作何反应一样。
让默默思索,树灵在最初的兴奋过后也重新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也只默默注视他,不见其他举动。
安静的森林里,少年和非人的生物相对而坐,在他没察觉的时分,天却悄悄地黑了下来。等让注意到太阳消失不见,阳光也为四周高大浓密的树木所遮蔽,天空中隐约已有星辰闪烁。他凝望夜空,最亮的那颗是仙极星,也被称为“诺提埃尔”,意思是“北方的少女”,常驻北方的夜空,为迷途的人指引归路。更多的星星也渐渐显露身影,它们挨近联接,组成星座,少年一眼就认出了凤凰座和南鱼座,这尤使他开心,因为那唤起他从前同某位少女躺在草坪上注视明净夜空的美好回忆,他指着那些星星,说出属于它们的故事,少女则安静聆听,不时发出轻笑。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还依旧待在那个村子里吗?其他巨龙会再次统治那吗?她如今正经历的一切,千里之外的他无从得知,他和她之间的联系如此脆弱,远不如眼前的这个家伙,每个呼吸和心跳都能被彼此感知。
“你在看什么?”树灵问。许久的沉寂被温柔的声音打破。
包含了太多感情的声音,疑惑、喜悦、悲伤--你怎么可以将它们全融在一句话里呢?这拥有美丽姿容的女子并不能自如地控制情绪,那些属于少年的记忆于她而言只是强塞进脑袋里的东西,要想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人”,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消化。
“星星。”
“星星?”树灵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夜空,猜测那些闪烁着的细小光芒应该就是他所指之物。
她也对那些星星感兴趣吗?那双在黑夜里深邃依旧的眼睛就像黑洞,里面满载了无数秘密,却无一样能被他看透。
“我的姐妹。”半响,她歪着头说。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语把少年吓了一跳。
“星星,”她望着让的眼睛,“我的姐妹。”陈述着这样的事实,讨好似地对让露出笑容,像只无害而又可爱的小动物。
期待她用正常的逻辑说话是个笑话,让暗自嘲笑自己的天真。不过她想表达的意思大概还算清楚。是胡说八道吗?应该没有必要--少年为这与他全然无关的联系在心里揣测。
尽管人类对于树灵的记载是如此浅陋,但某些传说并非毫无根据。当人类的文明还处在萌芽时分,提携他们,给予他们存活生机的正是精灵。那些不老的生物,在久远的年代里建立起对世界的认知,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文明(虽然在后来因人类的挤压逐渐没落)。有相当一部分书籍从他们手中流转到人类这里,其中就包含着对树灵这些超越一般生物存在的知识。
凯蒂洛拉,群星、山川与河流之神,是记载在典籍中的一位上位神灵。树灵及她们其他的同胞均为其创造。传说她从月宫降临到凡世,将夜空中最为闪耀的那些星星的星核取出,放到树木、河流以及自然中的其他由她掌管的造物里,从中诞生出她疼爱的孩子们,在对这些与阿伊耶所造生命全然不同的存在留下深爱的一吻后,她便永远离开了现界,回到月宫中去了。
每个树灵,或者其他的什么凯蒂洛拉的孩子,都代表着一颗星星,一颗在晴朗夜空里闪耀着光芒的星星。让一直以为不管凯蒂洛拉还是树灵都是胡扯,至少从前这么认为。那些保存在村长家里的众多书籍,他早就能详尽地讲述每本书的内容,其中的某些书籍记录,是全然同他所认知的现实世界不相容的故事。诸如龙族最早诞生,却最晚苏醒,以及山岭巨人是吸收了熔岩之心诞生之类的故事,因为他从来不知道龙族是什么时候诞生,什么时候苏醒,也压根没见过什么山岭巨人。凡是未曾亲眼见过的事物,少年大多只将它们当做毫无根据的妄言。而且通常有着这类记载的书籍几乎不会见到什么署名,害怕自己的故事被拆穿而被人循着名字抓到的懦夫,他曾经这样定义那些不敢署名之人。
如今看来,倒是另外一本研究精灵的书籍说对了。记载这些奇异故事的书籍,大多都是精灵所作,不同于渴望署上大名让自己扬名立万的人类,精灵们从不在乎什么名利,而虚构也从不属于这些视谎言如耻辱的家伙。由此看来,他们确实没有署上自己名字的必要。
故事如果是真的,那么坐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的就是一颗星星咯--他有些好笑的心想。从来只有人去仰望繁星,被星星注视却算是头一回了。
“你是哪颗星星?”试探的发问。愚蠢的问题,不知不觉中,他有些忘掉了一开始谈话的初衷,变得对树灵的身世感兴趣起来。
听到这样的疑问,她抬起头,真的十分认真的在群星中搜索着自己的身影。那因仰起的头而露出的颈部在月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肌肤干净而滑嫩,正像是沐浴在月光中一样。不一会儿,她伸手指着某一片区域,久久地静止不动。
那片星空属于仙女座--只是一眼让就能轻易认出。仙女座?这家伙看起来确实有仙女的风采,当然,只是就表面上而言。如果她的容貌为庸碌的凡人所见,即便是一国的至高国王也会为了将这般美貌收入囊中而不惜发动战争。谁会在乎这美丽的主人是否会带来祸患呢?毕竟过去的历史里不只一个国家因倾世的美人最终陷于灭亡。仿佛是为了迎合树灵的注视,处在仙女座中心的那颗主星发出的光芒似乎比平常还要强烈几倍,不过他更愿意将之归为自己的错觉。
荒谬的故事,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对任何东西都充满好奇的小孩子了,怎么还一味深究于你无益的秘密?
让拍打着脑袋,仿佛这可以将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赶走。记住你要做的事--他提醒自己。于是不再犹豫,麻利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准备离开。
“你要上哪儿?”身后的那家伙这样问。
“不上哪儿,我去找点水喝,这附近应该有溪流。”当然是远离你的地方。
他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用想也知道她打算做什么。
“你留在这里比较好,我马上就回来。”不要跟过来,你这个白痴!我被你害的还不够惨吗?!既然已经变成人了,那就离我越远越好,去享受你自己的人类生活吧!
这显然是徒劳。拜那个仪式所赐,和她之间的联系实在太过强大,她拥有着他自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能够轻易洞察他的情绪,又怎会被这种低劣的谎言骗过去?
他又尝试性地走了几步,但树灵不依不饶地紧跟上来。天呐!让在心底里绝望地哀嚎--我究竟亏欠了这家伙什么,以致她这样纠缠不放?
“别再跟着我了!”他干脆挑明,语气也变得更加强硬。做的很好,他暗暗给自己鼓劲。“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现在多的是好的去处,继续跟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屠龙者,你知道屠龙者吧?那些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家伙,我现在要去找他们,如果你被他们抓住,你觉得自己还能保命吗?”吸了口气,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少年又继续说道,“好吧,就算你不怕屠龙者,但那头龙总是你应付不过来的吧,我现在可没有逃的打算,跟着我你迟早会撞上那条龙。你总不会认为那头龙见到你这副模样还会善罢甘休吧?”
她静静地听完,歪着脑袋似乎是在思索,但不一会儿又抬起头,用与先前一般无二的眼神望着他。固执的眼神,固执得让少年心里生出了怒火。你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吗?只是单纯地为吓唬你而编了这么一番话?!我是在关心你懂吗?关心你这个先前还想要杀了我的家伙!你这个白痴!
让急得忍不住要跺脚,树灵却露出无辜的表情看着他。
我真是个蠢蛋!竟然抱着凭几句话就能打发掉这个麻烦家伙的愚蠢念头!哦,天真的蠢蛋!
他不想再为摆脱掉她做任何努力了。随她去吧,被屠龙者杀死,或者被巨龙杀死,又关我什么事呢?反正这家伙就只是个为了自己却从不曾考虑别人感受的自私鬼罢了!如果她那时对我存有一丝怜悯的话,又怎么会像个吸血鬼一样想抽干我的血?这样一个冷酷残忍的家伙,凭什么值得你为她抱有一丁点的担忧?尽管让她自生自灭,你给予了她生命,这早已是莫大的恩德,任谁也没有理由责怪你,毕竟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少年这样说服着自己,正打算离开,却听到身后灌丛传来沙沙的声音。
敌人吗?让立刻抽出武器小心戒备,虽然那只是把无足轻重的短刃,但也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沙沙的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比之前来得更响。像是被一双手粗暴摆弄的声音,这声音肆无忌惮,毫不担心会被他人发现。
让弓着腰,摆出即将攻击的动作。不会是巨龙,那种庞大的体型可不是小小的灌丛就能遮挡,是之前见过的那些虫子?如果是那些虫子的话,应该会听从他身后的家伙的命令,但是谁能保证那些虫子不是被命令前来制服他,好让他不会逃走?
他脑子里设想着可能遇到的各种境况,也拟划着合适的对策,甚至真的将巨龙出现的可能也考虑了进去,但等到那个不和谐杂音的制造者从灌丛里钻出来的时候,他却呆住了。
“是你?”让有些傻傻的问,似乎还没有从那家伙带给他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怎么,见到我很奇怪吗?”帕兰拍打着钻过灌丛时附着在身上的细枝落叶,同时用古怪的眼神回敬他的吃惊,似乎对少年的大惊小怪也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我没想到会是你,我以为那会是--”让急着解释,赶忙把短刃收回剑鞘,拿武器对着同伴,这举动使他一阵尴尬。
“斯德瑞?白兰莉丝?或者其他什么--”帕兰耸耸肩,一脸满不在乎,“都有可能,在没从这些该死的灌丛里爬出来之前,谁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他盯着让,那眼神使后者产生了某种不安,“不过我在爬出来之前就知道会遇到你了,毕竟你的叫声那么大,好像巴不得把危险的家伙们引过来。”
“如果我不大点声,你也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吧。”让调侃似地回应,力图使这里自帕兰出现就开始变得有些古怪的气氛恢复正常。但帕兰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站在原地,盯着他,用一种仿若要将他看个通透的眼神。
这不对,问题出在哪里?见到朋友我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吗?为什么我没有立刻冲上去给他一个久违的笑容还有拥抱?他想了半天,发觉问题并非出在自己身上,而在于帕兰。他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对待这难得的重逢,而且他的眼神,似乎并不是注视着让,而是要穿透眼前之人的身体,看清楚站在少年身后的那个身影。
冥冥中的感觉,一种不希望身前身后这两股视线触碰到一起的感觉。基这样的直觉,让悄悄挺了挺身子,以使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至少他心里这么认为。
“你似乎不想把你的那位朋友介绍给我认识。”并不是疑问,而只是单纯的陈述。帕兰这样说着,身体也开始移动,寻找能够看清那藏在让身后的家伙的合适角度。不知是不是错觉,让发觉那个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的身影移动起来稍稍显得不如从前那么自然。
他的目的是什么?比起我来他似乎更在意那家伙,难道他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为了她?
“朋友?”让重复了一句,紧接着立刻否认,“不,不,不,我们只是,呃,只是普通朋友关系。”他刚说完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充满矛盾,却不知再作何解释才能弥补错误,最终只能以缄默回应,同时身子也略微移动,巧妙地阻挡着帕兰的视线。
帕兰并不理会那慌张的口吻和满是漏洞的话语,继续着寻找合适角度的尝试,“是你的朋友太害羞了吗,见到生人就会害怕?还是你觉得现在不是我和他认识的时机?”
“如果可能的话,我确实希望你们两个永远不会见面。”这确实是实话。
“但是你的朋友好像不这么认为。”帕兰一面说着一面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他这才注意到树灵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正眨着眼睛同帕兰对视。脸上天真而单纯的表情显露着此时的心境,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友善的角色。
老天,你就不能好好地听我一句话吗?让心烦意乱,却又不得不竭力控制表情不让内心想法泄露。
与此相反,帕兰却露出一副早有所料的舒畅笑容。
“想不到你的朋友是个长得这么漂亮的美女啊!难怪你说不想让我俩认识。”他说话的语调显得比之前轻松多了,虽然听上去像是调侃,但其中夹杂的感情却更让少年捉摸不透。
“你遇到屠龙者了吗?”帕兰问道,似乎已经把对这个不明人物的兴趣搁到了一边。
“白天的时候我还跟他在一起,不过后来就走散了。”让老实问答。
“哦?”帕兰又把目光转到让身上,“那条龙呢,‘噬泥者’迪莱厄?”
“不太清楚,”让摇着头,“也许他已经离开这里了。”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树灵和巨龙的事比较好。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不用闻到那条龙肮脏的味道,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但帕兰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让我猜猜,”他说,“你和我分开,然后遇到了斯德瑞,接着又跟他走失,然后遇上了你的这位朋友,一个迷路在森林里,孤苦无依的少女,对吗?”接着露出一副等让确认这个故事是否真实的表情。
这正是让在这段时间里编好的准备应付帕兰的理由,但他却犹豫着是否开口证实。也许告诉他真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帕兰对树灵的态度可称不上友善。或许只是你想多了,任何人面对陌生的家伙怎么都会抱有一点戒备之心吧,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这森林里的谜一般的少女,帕兰那家伙肯定会怀疑她是否别有企图吧。他在心里劝说着自己。但他同时也害怕,害怕帕兰知道这个女人真实身份后会做出什么出乎他预料之外的举动,他虽然确定眼前之人是帕兰无疑,但他同时也十分确定,在他们分开的短短两天里,帕兰身上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这变化使他觉得陌生,他们之前那种亲密的关系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些事情我们稍后再谈好了,让,”在他思索之际,帕兰又开口说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带着那些行李,但是之前我的腿受了伤,所以把东西都放在灌丛那边就先过来了,帮我把那些东西搬过来吧,然后我们再好好聊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小事一桩,但是你的伤不要紧吧?”让关切地问。月光在帕兰的方向并不明亮,只照得清他的上半身,其余的都隐藏在黑暗里。
“只是小伤罢了,不过因为没有药,我只能简单包扎下,过那种灌丛还是挺麻烦的。”他耸了耸肩。
让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受的伤,心里打算着等会要好好听听他的故事。经过帕兰的时候,他还拍了拍让的肩,说了声“麻烦你了。”
真不像是他的作风,让在心里笑着,这家伙以前可从没跟他说过一个谢字,现在这样谦逊的态度倒有些让人吃不消。来到灌丛旁,可以依稀看见帕兰钻过时留下的洞口,但是因为枝叶太过密杂的缘故,那个洞已经合拢的差不多了。正感叹着又要费一番功夫时候,让忽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尖叫。
那声音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得让他觉得心力交瘁,因为每当那声尖叫响起的时候,他就知道,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