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开始模糊,难以忍受的寒冷,麻木,逐然侵袭全身,他看见眼前那张笑脸渐渐僵硬,瞳仁紧缩,惊恐无数倍的放大。
他有些不满她太过激烈的反应,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很想抱住她,揉揉她的脑袋,哄哄她,傻孩子,不用担心,不用怕。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不但连抬手都变得吃力,更是半个字也难以吐露,很不情愿的,他合上双眼。
意识涣散那刻,他感觉到有冰冷的日光洒在脸上,耳边传来两种截然不同的喧闹。
一种是繁华夜都奔流不息的人潮车流。还有,炮火连天,沙尘,生命在在周身爆裂死去的苍凉。两种声响在耳边交叠,很吵。且无论是哪一种都很难听的真切。唯有一段话始终不息的反复回响:
“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生命中不同阶段,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都永远离开了他。
第一次,三岁,他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第二次,十三岁,他遗弃了整个世界。
能够感觉的到,呼吸正在慢慢稀薄。锦年惶恐的尖叫好像也越来越远,难道自己就这样结束了?有点荒唐,不过也好。就这样走下去,沉下去吧。
只是有点遗憾。都说人在临死之前,倾其一生的重要回忆都会快速重演,而他的意识就快彻底消散了,却还没有看见一件值得喜悦的事情,他这一辈子,真是一团乱麻。
啊,好像也不是。
在最后一瞬。总算是有了一丝微微的暖光,尽管很稀薄,停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他记得,那是一张灿烂的笑脸,无比清澈,很可爱。很想尝试着轻轻触碰,或许可以分到少许其中的热度呢?这样,会不会就不那么冷了?
“叔叔……”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呢喃,很小,很柔。无边的黑暗中,让他地停下脚步,拒绝继续沉沦,惶恐不安地回首?
他是否丢下了谁?或是,遗失了什么?
片刻的错愕,将他自过往的梦靥中一点点拉了回来。
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光芒刺目。
“终于醒了。”值班的护士一声庆幸,“你昏迷了十个小时。”然后匆匆忙离去,应该是去通知主治医生。
拾起床边的眼镜,眺目窗外,他竟从未发觉,月光也可以这样温暖。只是片刻,他便发现这份温暖的来源似乎有点问题,它的方位好像不是来自窗外而是……
低下头,一个小脑袋正枕他的臂弯间,安稳的很。
锦年小猫似的蜷缩着,睡得很沉,温热的呼吸规律的喷洒在他胸口,左边,心脏的地方。
正是他梦中的模样。
看着床边的小椅子,安瑞想着,她应当又是想效仿她看过的小说里那样,趴在床边瞪着大眼等着他醒来,可惜自己不争气,到了时间又困倦的不行,索性窝到他怀里跟他一起睡。这种事情,发生了也不止一次了。
光是这样便罢,可是偏偏的,这孩子睡相又差,半床被子被她给裹的严实,她倒是舒舒服服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可他……他怀疑自己就是硬生生冻醒的。
病中多思,说穿了就是矫情,安瑞很矫情的回想,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粘着自己。那个时候,可真是小,短短粗粗的小胳膊小腿,连爬上他的床都是个问题,虽然客观条件不可逆,但是她聪明啊,从小就知道使用“美人计”。
设想一下,小小一萝莉,每晚抱着个布娃娃,站在你床头,可怜巴巴的仰着头看着你,要哭不哭的样子,想想都可造孽了。
谁让他蠢,不知道栽在她这招上多少回。
每次他替她吹完头发,她总爱大刺刺的躺在他胸口,缠着他讲故事。
他问,今晚该讲什么了?白雪公主?灰姑娘。
她答,那是四五岁小孩子听的。我才不听呢。
他笑骂,你也不过刚满六岁而已。
她不理他,倔强的嘟哝,我要听一千零一夜。就要。
他问,为什么?
她答,因为很长,可以听你说一千零一个晚上。
只是,一语成谶,他同她之间,最温暖最美好的回忆,竟也只存在了这一千零一个夜晚,故事说完了,人亦是散了。再重逢,物是人非。
“唔……我愿意。”
她娇忽然在耳边一声嘤咛,他从回忆中醒转,叹息,替她将被角拢的更加严实。
小小一张脸上,半是月色,半是灯光,唇畔不经意间牵起的笑,依旧是那样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连皎洁的月光都只能认输退让。
“你倒是愿意什么了?”即便是知道她只是梦中呓语,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忍不住凑到她耳边唠叨,“别让人骗了,知不知道?”
她却像是真的听见了一般,颊边笑容愈发甜蜜,居然无意识的开始回答,“我答应嫁给你了。”
什么?
他突然想起前一阵子,那个已经快被自己淡忘了的桃色事件,胸口“腾”的窜起一股无名火,“胡闹!你这能随便答应人家吗,温锦年,你给我起……”
然而这个来字尚未来得及的脱口而出,就永远的被他咽了下去,因为她做了一件事。
她亲了他一下。
锦年神智尚不清楚,不知道好好瞄准把握良机,只觉着舒服方便,胡乱寻了个地方落下便了事,翻了个身继续睡。
说巧不巧的,刚刚好落在他唇边半寸之地,那个温软的触感轻柔短促,不细细体会甚至感觉不到,可对于安瑞而言,个中震撼,并无异于给人迎面砸了一榔头。
过了很久,他脑子还晕晕的,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以至于连有人站在门前看了他好久的热闹也没有发现。
“咳。”叶臻终于还是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敲门示意,“我是不是要说……打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瑞的反应明显有点过度了,就像是做贼给人当场逮住一样的心虚,话说出口,他明显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放缓口气,“我是说……”
“拜托……”叶臻无奈叹气,朝他挥舞了下手中的病历,还有一个写字板,“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今天值夜班。”
安瑞这才想起来,叶臻工作的地方是个医科大学,教书是副业,医生才是正经职业的来着。一时有些尴尬,联想起方才情形,更是无话可说。倒是叶臻看得开,反而开解他道,“干嘛做出那副表情,你又没掉肉。”
这难道又比掉肉好到哪里去?
叶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微妙的没有再提,“你醒了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说。你看锦年……”
安瑞看见她的眼神所向,颔首应允,准备起身给锦年挪个位儿,可却又觉着一阵头晕目眩,原本躺着不觉得,可猛地一起身,还真是有些受不住。叶臻赶忙叫停,“你现在不要动,没恢复透呢。”说着吩咐两个小护士帮忙给锦年换房,可不巧的,她迷迷糊糊的就在这刻醒了来,首先一眼看见的便是他,有些惊喜的软声道,“叔叔,你没事儿了?”
安瑞小声说了句“没事”,不敢回头看她,因为心里头还没过去刚刚那坎儿。锦年却显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只顾着拉着他的衣袖关切的询问个不停,“叔叔你突然倒下来好吓人的,医生不是说只要注意以后不会再犯的吗,而且好久都没有再犯过,为什么这次会突然……”
“好了锦年,你叔叔真的没事儿了,这次是因为集团里公事太多,他累着了,你看,这不是好了么?”叶臻走到她身边,温声宽慰着,锦年好像有些信了,却还是看向他求证,“是吗?”
安瑞僵硬的点头,轻轻“嗯”了声。
锦年好像终于放心了,可又一个疑问冒了出来,她忽然爬到床的另一边,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的眼前,“叔叔,你为什么总不看我?”
他被她这样一惊,险些又给吓的心脏病猝发,只是看着她无辜的有些委屈的表情,脑子里面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动荡,以致于却口舌僵硬,说不出话。
叶臻看着他那副模样,只觉得有点好笑,又担心会穿帮,所以硬是忍住,拍了下锦年的肩膀,提议,“好了,还有一会儿就天亮了,你到隔壁再睡会儿吧,回头还得上学呢。你叔叔刚醒,还需要检查一下。”
锦年勉强接受这个答案,虽不情愿,却还是乖乖跟着那两个小护士出了去,房中终于只剩下他二人。
“差不多矫情下行了啊。”叶臻在他床前的那个椅子上坐下,拉回他的注意力,“年轻也不轻了,又不是没给小姑娘亲过。”
安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叶臻消化了一下那一眼中所蕴含的信息,忽然问道,“不会真给我说中了吧?”
安瑞转过头,心情似乎有点糟糕,“闭嘴。”
叶臻绷着脸,绷的很难受,这种想笑不能笑的感觉真是不能更糟了,过了很久才缓过来,她机智的绕过这个雷区,“咳,说正经的。”
安瑞这才不情不愿的转过脸,沉默。
叶臻看着他,问道,“锦年都看出来这次不同寻常了,你察觉到了么?”
“什么?”他眉心微蹙。
“你的心脏病。”她说,“有没有觉得这次猝发有古怪?”
“古怪?”他开始认真消化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厌倦的一声嗤笑,像是对自身状况毫不上心,“或许吧……不过我刚去了趟了苏州。而且,又加上那件事……受心情影响也是可能的。”
叶臻摇头,“可是你每年都去苏州,而那件事情……其实你也早有准备,谈不上多大刺激。可你偏偏就今年,今天犯了。”
安瑞抬头,“你有什么想法?”
叶臻低头思忖了下,“你心脏病猝发的时候,锦年跑到我们家找我和梁薄,那时候来不及叫救护车了,梁薄不在家,我开车送你来的医院,然后……”
她顿了一下,从写字板下拿出一个被塑料薄膜包裹着的小小香囊,“这个东西,你还记得是从哪里得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