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不要关门!”一骑白马闪电般飞驰而来,马上的少年见到沉重的青铜大门在眼前轰然紧闭,赶忙猛拉缰绳,马儿仰脖嘶鸣一声,堪堪在大门前停住,险些连人带马撞上去。
少年飞身跳下马背,满头大汗淋漓,“让我进去!”
守门的武士斜眼瞟了少年一眼,将手中长戟横在胸前一挡,“放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祭祀大殿圣地,岂是什么人都能闯?”
守门武士从头到脚打量着少年,虽然气宇不凡,身上的锦缎衣衫也是昂贵的料子,可看上去却像是几个月没洗过似的又脏又皱,不禁满心怀疑,说话也毫不留情。
少年长舒了口气,让呼吸先平稳下来,客客气气地解释,“我是多弥家族的王子,弥格勒,我要参加今天的祭祀大典!”
“不行!大典已经开始,大门关闭,谁都不许进!”武士不耐烦地怒吼了一声。
格勒一愣,想要再次争取。可是看门的武士,瞧都不再瞧他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又叫来了三个同伴,四个人齐刷刷地在格勒面前站成一排,四杆铁枪“咣啷”一声杵在地上,意思很明显,休想进门。
格勒无奈重重叹了一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此时大殿里的气氛异常火热,几百人喧闹欢呼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殿外,格勒坐在石阶上仰头去看,两扇丈余高的大门关的严严的,里面的情况一点都看不到。
“请星圣女预测吉日吉时,定为册立皇世子加冕日。”
薛长老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人声喧哗,贵族们稍稍平静了一些,回到座位上继续观礼。
阿图芙忽然听见了薛长老的声音,抬起头来,清亮亮的眼眸波澜不惊。端坐在高台上的女孩微笑着点了点头,依然保持着静止不变的姿势。人们恭谨虔诚地等候星圣女传达天神的旨意。
可唯有坐在星圣女背后的苏里疾,看见阿图芙将左手放得低低的,手腕贴着裙摆轻轻晃动了几下,手掌紧紧倒扣着放在膝盖上,紧接着,右手缓缓地伸到左手掌心之下,捏出了两枚石子。
阿图芙垂下眼帘,快速地偷瞄了一眼捏在手中的石子:椭圆,多角,玄色,靛蓝。
“六月,丙午。(二十三日)”女孩清晰地说出吉日,声音清清脆脆。
一名僧人随即在面前摊开的大纸册上簌簌几笔记下了这个日子。
苏里疾忍着笑意把目光收回,他知道这是阿图芙一贯爱用的把戏,每一次有人叫她测算吉凶用忌的日期,她就会掏出这把石子,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若是吉日便抓两颗,忌日便抓三颗;抓到了圆形,便是双月,抓到了有棱角的,便是单月。
许多年之后,阿图芙成为了西荒历史上最伟大的星圣女,她以一名弱女子的凡人之身拯救庇护了无数战火中挣扎乱离的老弱。当她身死之后,人们为她塑起白玉的雕像,如同侍奉天女般将她供奉在神庙之中。她的雕像前,始终摆放着许多像这样美丽的石头,后来的人效仿前人,也捡来漂亮的石头供奉在祭台上,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人们也只是说,因为那是星圣女生前喜爱的东西。
七、
“波林卡旭颜烈!“
“拉家里扎德!”
“古提拉术不台!”
“巴赫拉别哲!”
“墨棘泽只斤!”
铜鼓一再敲响,每响一次,便有一位贵族王子被召唤到大殿前,接受紫金绶带。赞普含笑坐在坐席上看着大祭司将绶带分别佩戴在这些贵族少年的身上,各位贵族王爷的面色也都十分高兴。从前,蓝迦的几个贵族的势力是不断变化的,而爵位也是从来都不会世袭传递的。父亲有再多的财富,死了之后可以留给儿子,可是爵位是从来不传的。只有赞普根据各个贵族的功劳贡献而想要奖励安抚贵族时,才能册封为王爷。
可最近一二十年,财富和势力的分配越来越倾斜,即使赞普不宣布爵位可以世袭,几大家族的势力也已经变得好像大鼎的三足一般,无论折了哪只脚,里面的盛放的食物就会倾倒出来。既然是这样,这些贵族的势力无法撼动,何不让爵位可以世袭,老王爷们也都高兴了,蓝迦的格局也能稳定,对大家都好。
才旦加垂着头坐在坐席上,听着耆老一个个喊出接受贵族爵位的王世子名字,塞朵小心地瞥了哥哥一眼,才旦加的脸色和进门时一样,还是那么阴沉。
塞朵压低了声音,贴在才旦加耳旁问,“大哥,格勒到底没赶到,马上就要叫到多弥家了!”
才旦加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说。
不知什么时候,东珠坐到了一旁,“怎么,大王子,你们多弥家王世子不来了?是看不起祭祀大典和那条紫金绶带?还是自知明明只是一个养子,不好意思接受爵位了?本来就是不符合祖宗规矩的事,还想效仿东陆的古人,大尧皇帝让位贤者大舜啊!哼哼,可是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可惜现在继承人临阵脱逃了,这岂不是儿戏吗?多弥老爷子病入膏肓,人要死,脑子也糊涂啊!这边放着好好的嫡长子不传位,偏偏要传给外面捡回来的狼崽子,啧啧,我都替你叫委屈啊!”
东珠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伸手拍在才旦加搭在膝头的手背上。
“滚开!”才旦加压低声音,压抑着愤怒,从紧咬的牙逢中挤出两个字。
东珠一脸满不在乎,大笑着从坐席上站起来,不再看才旦加一眼,晃着脑袋踱着方步走开了。
“多弥格勒,多弥格勒,多弥格勒桑布扎!”铜鼓敲响,耆老连喊了三次,却无人回应。
赞普连同几个贵族老王爷都是一脸疑惑,肖尹俯身在赞普耳旁说了一句什么话,赞普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宣读名册的耆老拿起笔杆,在面前的大本上划了一笔,阖起名册,不再喊人。
“祭祀大典礼毕!”
人群重新恢复了庄重肃静。
几百名僧人低声念起唱诵的经文,祭祀进行到尾声却依然要按照古制礼仪完成。贵族们都因为得到了安抚而心中欢喜,小心翼翼地将目光集中在赞普身上。赞普与薛长老相互行礼告别,在几百人的唱诵声中,起身离去。
肖恩依然如来时一样跟随在赞普身后,一队队的侍者跟在肖恩身后,走出大殿。
格勒顶着当头烈日,在大殿门外来回踱步。在祭祀典礼进行的一个时辰里,他已经和守门的武士混熟了,守门的武士同意放格勒走上石阶,也可以趴着门缝往大殿里瞧瞧热闹,但是不能放他进入大殿。
“吱呀呀”一声,沉重的青铜浇筑的大门打开了,赞普从大殿中出来,走在最前面,
格勒一下子愣住了。
大门外只有格勒一个人,刹那间看见赞普迎面走出来,格勒一时不知道究竟该进还是该退。赞普与格勒只隔着几尺的距离,赞普几乎贴着格勒,看着他的脸。赞普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孩子,在格勒瞪圆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神情——好像在哪里见过吗?命运之神用手中的火把骤然点亮了赞普心底蒙尘的记忆的角落,只是一瞬间。
谁都没有看见,赞普的脸抽动了一下,像是记忆的翻腾搅起了一阵疼痛的抽搐。
愣了一瞬,赞普有些不耐烦了,冷冷地质问,“你是何人?”
没等到格勒回答,守门的武士已经匆忙跑了过来,架起长枪将格勒挡到了一边。
“我叫多弥格勒,冒犯赞普,罪该万死!赞普赎罪!格勒是多弥老家主的养子,承蒙老家主错爱,将多弥家爵位传位于我,本是赶来参加祭祀大殿的,无奈”格勒急着想要一口气把话说完,可是赞普已经被一大群人涌着走远了。
“你怎么搞得!你可害死我了!”守门的武士放下长枪,嘟囔着又骂了几句,转身走了。
所有的人都拥挤在一起跟在赞普身后,侍卫,武士,贵族王爷,王子,奴隶,潮水般簇拥保护着赞普走下石阶,登上了已经等候许久的八马驾车。格勒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全部远离,偌大的祭祀大殿门前,顷刻间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就像他刚才来的时候一样。只有他一个人游荡在大殿之外,好像个傻子,没有人真的在乎他是不是来过。没有人在乎他为了参加这场祭祀,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才赶回来的。格勒笑笑,他觉得心里有些憋屈,可是他又觉得没什么,仿佛血管中流淌的血液中,天生便有一种尊贵,让他依然骄傲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天台上。
格勒拍拍身上的尘土,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格勒转过身,去看人群散尽的祭祀大殿,高台之上,一个人影闪动。虽然隔的有些远,但是格勒看清了阿图芙的脸,于是隔着距离,两个人见面了。
“师妹,都走了,你快点!”一个年轻的祭司催促了一声。
只剩下她还没走,女孩有些费力地站了起来,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多时辰,双腿已经僵麻,女孩弯下腰用手揉捏了几下小腿,然后提起厚重的裙子,将裙摆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她看见了刚才的一幕,想要说点什么话安慰格勒几句,可又有些顾忌,所以她很犹豫。
于是阿图芙怔怔地看着格勒,放下手中抱着的一大捧裙摆,做了一个类似伸懒腰的动作,舒展一下筋骨,然后歪着头笑笑。格勒也一样笑着点头回应,他还想要再走近些去和女孩打个招呼。
一个年长一些的祭司小步跑过来,比划着叫她快些走,女孩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只好拿着东西跟在祭司身后,临走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
格勒站在原地,指指女孩的背后,示意她快走吧。阿图芙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是乱世英雄儿女之间几次不多的相遇中的一次,当未来的他们在战火中辗转流离之时,回忆起这次相隔相望,阳光下男孩和女孩的脸庞是那样明亮好看,只是那一瞬的时间太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