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浚檀依然手按剑柄,静静地站着,他闭目聆听着周围的声音,巫民的吼叫声,刀剑的相撞声,马儿发狂的同嘶声,风声,还有另一种声音呜呜的。像一根细线飘在风里,时而低沉,时而飞扬,混杂在这些声音里几乎微不可察,但如果仔细辨别,便会发现它是那么清晰,一旦扑捉到了它,就像找到了这根线的线头,不会从手中轻易的溜走。

“有人在用声音控制马匹和巫民。”浚檀低哑着声音说。

格勒站得靠近,听见了浚檀的话,缓缓与他对视一眼。

格勒也觉一直得奇怪,这些马匹一直很平静,可是当洛扎大喊要用马车时,转眼功夫它们就性情大变,必定有一个人在掌控着时间。他也是操控着这些巫民的人,他是头人,必须把他找出来,他虽然藏在暗处,但他一定就在附近。

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好办了。

浚檀回头看向背后,月光下碧父女不远不近地守在格勒身后,女孩羸弱的身子在夜色里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兽,细细的脖子好像快要顶不住那个本来还不大的脑袋。那个重病缠身的男人,一直没让人看清他的面容,夜色里他仿佛只是一个影子。

浚檀横剑在身前防御,缓缓站直身体,再次仔细端详,他看见男人枯瘦的手攥起拳抵着嘴唇,轻轻的咳嗽,低垂的头时而偏侧过来对着他的女儿。无论是双方的杀伐对决,还是浚檀的靠近,看来一丝都没有惊动他。仿佛这个男人只要看到他的女儿还在身边,即使大难临头,也依然自若安详。

浚檀举剑轻轻移步靠近,走了一个弧线的距离,绕到离他一丈多远的身侧,现在他终于清楚的看到男人的脸了。月光照亮了男人的整个面孔。而此时,男人并没有注意到浚檀,他依然保持着安静而忧郁的神情,微微弓着精瘦的背,肩膀颤抖着连续轻咳。男人微微张翕着嘴喘息,偶尔嘴角牵动,笑一笑。浚檀心中狂喜,他几乎可以确定,掌控这群巫民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藏得真好啊!”浚檀歪歪嘴角,笑了笑,突然长剑出鞘,趁其不备猛然向男人疾刺!

男人冷不防一惊,下意识旋身躲闪,以右臂赤手迎击挡开浚檀的一剑,拳头离开唇边,竟然有一抹黑影在嘴角边扭了两下,又快速地钻进男人的嘴里,一闪而没!

“果然不错,月氏部的巫民!”浚檀朗声大喝,手中长剑一震,发出一阵清鸣,“果真是一群化外之人,天性凶残易怒,凭借一身蛮力盛气,邪门歪道,实在难以用礼仪教化,难怪我大燮皇帝想要清理你们这些西荒夷狄!”

男人低低的笑了两声,缓缓抬头与格勒对视,嘴巴微张,露出里面一团漆黑,一只纯黑色的蝎子从男人的嘴里嗖地钻了出来,贴着他的下巴爬到他的脖子上,转眼间钻进衣领里,一会儿又露出来沿着男人的下颚爬到他的唇边,漆黑尖利的尾巴一旋,又消失进男人的嘴里。

格勒被浚檀的吼声震慑,奔到浚檀身边,看见了男人的面孔,完全惊呆了。他无法将视线移开,他想不通刚才那一闪消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仿佛那东西现在钻进了他的颅脑一般,惊惧骇然的感觉传遍全身。

“那是什么?”格勒声音颤抖,仿佛那个东西还在他脑海中钻来钻去。

“是蝎蛊,月氏人养的毒蛊,咬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像失了魂魄,只要听见施蛊人含着蝎蛊的尾巴吹出的哨音,就会癫狂失控。”浚檀执剑防御,声音平静。

“哼,蓝迦的叛徒,东陆的懦夫,你们全都是吃人的毒狼!杀了我的兄长,杀了我妻子,杀了我的儿子!今天你们都走上死路了!我早早就在这给你们挖好了坟墓!今天就先用你们王族世子的血去祭奠我大月氏王的亡魂!”男人愤怒的吐出一个个字,慢慢站直身体,全身肌肉瞬间收紧,他不再是病态的人,而变成了一个钢铁般坚硬的人,如王者般睥睨一切。

格勒和浚檀听见男人说的话,都愣住了。月氏是与蓝迦相邻最近的部族,自雪域冰山王统一蓝迦七大部族之后蓝迦与月氏部一直像兄弟般和睦相处,西荒最大的河流加勒迦河分为三条河岔,三叉河口以东是强大的东陆大燮帝国,以北是彪悍霸道的朔北胡人的大金帐国,以西是西荒十六个部族小国林立。男人说蓝迦人杀死月氏王,那就像是自断右臂,这是违背天意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们的驮队在外行商走了三个月,竟然从没有听到过一点点关于月氏部族灭亡的消息,此时全都震惊的无法言语。

星辰黯淡,夜风吹过山间,一片凄凉。

这是片刻的沉寂。男人调整了姿势,抖动双肩褪下外袍露出了上身的肌肉,腰间别住的刀鞘也暴露出来。

“噤!”随着男人突然爆出的怒吼,一道乌金的寒芒倏忽一闪,身形也如鬼魅般迅速朝着格勒与浚檀冲去,几乎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冲出去的,用了什么样的招式出刀。只看见浚檀一掌将格勒推出一边,迎着男人猛烈的劈斩,双方在一阵急促的金铁交鸣中缠斗在一起。没有一瞬的迟疑,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用尽全力搏杀,直到这一刻,男人才展露出了他真正的实力,东陆武安君的君子剑即使金帐国最凶狠残忍的胡人武士都忌惮万分,可此刻浚檀使尽全力,竟然只能勉强与这个男人势均力敌。

“速战速决,保护世子,尽快脱身!”洛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朝浚檀大喊,因为自己也身陷包围无法脱身,只是且战且退,不停地拼命大喊,“不必生擒!速战速决!保护世子!尽快脱身!”

洛扎的咆哮提醒了浚檀,他从对决中分出一分心思观察着身旁的马匹和格勒的位置,在心中盘算如何带着格勒迅速乘马脱身。因为无法完全集中精力对敌,手底下几次失手,竟被男人看中几刀。但他必须出奇制胜,才能趁势脱身,于是打定主意后,出招更狠更急。

“北山之光!”

浚檀终于使出了自己最强的杀手,他冒险迎着男人的直刺而不闪避,直接使出极快之剑招,出剑势如日出山巅之光,辐射万里大地;光芒直逼眼前,苍生万物无处遁逃。

浚檀下定了狠心,绝不能败,才使出这样惊险的招数。他算准了男人万万想不到他会这样出招,他赌的便是男人的那把蛮族腰刀对上他那把削铁如泥的玄铁光剑,必定冰炭摧折!

随着一声刀剑撞击的嗡鸣,一团血雾扬起,中间还夹着一道湛然的铁光,半截折断的刀身“叮”一声陷入沙土之中,男人的腰刀果然崩断,浚檀的光剑也如意料之中刺伤了男人的胸膛,臂膀,温热的鲜血四处飞溅。

电光火石的刹那,男人的身体像一张铁簧般拔地弹起,光剑贴着男人的左肋深深切了进去,就在浚檀为自己如愿以偿而得意的瞬间,男人丢掉手中的断刀,迎着剑锋当头扑下。

格勒愕然惊呆了,他看到男人在不到咫尺近的距离,不顾生死扑上去,紧紧与浚檀贴在一处,倒在地上,双手铁钳一般死死的掐住了浚檀的喉咙。男人手臂的肌肉虬结,双目仿佛要迸发出火焰一般,仇恨地瞪着浚檀,浚檀面色铁青,双目紧闭,完全无力挣扎,眼看就要窒息而死。他所认识的浚檀大哥,就像是他的兄长,他的良师,一直是朗月清风,蹁跹的武安君,何曾有过垂死挣扎的绝望境地,他无法眼看浚檀这样的人也会死去。

“浚檀大哥!”格勒大喊一声,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走!”浚檀忽然睁眼大吼。

“今晚就是我月氏人用仇人血祭亡魂的日子,你们谁都别想活着离开!”男人嘴角牵动,轻蔑的笑起来,一团黑色的小东西,在他嘴里蠕动着钻了出来,在男人的下颚上停留了一会儿,垂直掉落在浚檀的脸上。黑色的蝎子,高高翘起细长而尖利的毒针,沿着浚檀的脸颊爬向他的眉心。

格勒不会走,可却无能为力,他忽然看见哑女碧就瑟缩在身边,急中生智,突然发力奔跑起来,猛地飞身扑向碧,拔出腰间匕首抵住女孩脖颈,锋利的刀刃瞬间刺破女孩的皮肤,鲜血从女孩的脖颈上流了出来。小女孩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庞,眼中满是受惊的惶恐,咿咿呀呀的喘息着,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没有人听懂她在说什么。

“住手!如果你想她活命”格勒大喊,用力将手中的匕首又往深抵了一下,女孩又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咽声。

男人一惊,抬起头来,目光中一丝犹疑倏忽闪灭。

浚檀趁机抓起掉落在一旁的光剑,以剑柄对准男人太阳穴用力砸上去。他只有一瞬的机会,可是他失败了。男人躲过了他的偷袭,卡住他脖子的双手再次收紧,浚檀的胸腔像是要炸了,血液全都涌进颅脑却没有出口,他痛苦绝望,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震耳的啸声在头顶响起。

“是刀!”男人心中一寒,马上抬头去看,头顶的夜空被一个魁梧的身形遮挡住,月光给那个黑影镀上了一层暗蓝色的银辉,森寒不可逼视。想要闪避,却已然来不及了。

“的!”魁梧的黑影破口大骂。

洛扎凌空旋踢,将男人一脚踢倒在地,自己稳稳站住。洛扎不愧是蓝迦战无不胜的武士,连续腾空飞踏五匹马的马背,紧要关头终于摆脱敌人前来搭救,借着高度优势与劲道,挥刀劈斩。浚檀翻身滚开,滚到一旁,赶忙甩手将趴在脸上的毒蝎远远地扔了出去,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好险啊!他妈的!连狗都要被吓破胆!他妈的,武安君,老子早说你是个不顶用的小白脸!的,大胆巫民,看老子这回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那哑巴小丫头烤了吃!不对,我要让她先给我家世子为奴为婢,然后再把她烤了吃!吃了她之后,老子再吃你!”洛扎端着大刀架在男人脖子,止不住的破口大骂,。

直到很多年以后,西荒王索泽南摩格勒格萨尔才真正明白了这种绝望与哀痛,那一年威名赫赫的西荒王站在西域广袤辽阔的大漠之上,看着血流漂杵,枯骨相籍,硝烟弥漫的战场,心痛不已,对已经年迈一直追随在身边的长胜将军垂泪叹息,“不应该是这样啊!”

“的!”洛扎激动地破口大骂,双手紧紧辖制住了萨那尔,“狗都被吓破胆啊!一会儿要别人死,一会儿又要自己死!老子偏不叫你如意!老子说了要烤了你吃肉,你就乖乖等着老子烤了你来吃!”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长长舒了一口气。浚檀走上来,拿了绳子和洛扎一起捆了纳萨尔的双手。驮队的伙计们都狂喜不已,抛去手中的武器,大声欢呼,“大获全胜!大获全胜!”

格勒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走向月氏人最后的一支队伍,朗声说道,“我叫多弥格勒桑布扎,本是孤儿,幸得多弥家主收为养子,现在是蓝迦王族琼结尔部的世子。我将以多弥家礼制对待你们,每户按人头分配牛羊五匹,迁入多弥家册籍中的草场定居。我不会向赞普及三院会举报你们是月氏族余党,赐姓耆支韩邪。我以蓝迦祖先古茹勒的英灵起誓,决不食言!”

“愿意追随我的人,请举起左手,不愿追随我的人,请举起右手!”格勒昂首向前踏出一步。

人们惊疑的看着这个只有十几岁出头的孩子,仿佛吓破胆似的,面面相觑,一动也不敢动。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最先举了起来,那是哑女碧的左手。人们纷纷跟随着她,举起了左手。一群绝望想要求生的人,最终选择了相信一个孩子。

格勒环视众人,牵过马匹,脚踏马镫跨上马背,带领着驮队,扬鞭启程。

那是碧第一次看清格勒,少年的世子留给她一个月光下挺直的背影。她第一次见到一个男孩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像一只必定会展翅高飞的鹰,一直向前,决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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