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宸宁并不吃,拔出金发笈,自怀里取出洁白的丝巾擦拭一番,闷头撬螃蟹。
他撬螃蟹的手法极其讲究,就跟他煮茶分茶弹琴作画一般,看上去亦是优雅得很。
撬了片刻,已经清清爽爽分出许多蟹肉,容宸宁将之一一搁在面前的空碗里,推到她面前。
凌妆一怔,嘴里咀嚼的东西也失去了味道。
幼时在家吃螃蟹的时候,母亲也替她做过同样的事。
但由这样的人做来,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想了想,不吃也没甚好处,遂挟起来一一吃了。
容宸宁微微一笑,起身在铜盆中濯手。
及此,凌妆却实实有些不解了。
他亲自来追捕尚说得通,好不容易坐上皇位,当然想坐得稳一些,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若是容汐玦没死,自己便是最好的人质,完全可以掣肘容汐玦。
哪怕是真的想要得到自己,谅他也不屑做这些细致体贴之事。
凌妆绝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人会有真情,望着他的修长的背影,想到与容汐玦可能阴阳两隔,再也吃不下去。
容宸宁洗干净手,直起身来以丝绢拭干,目光却落在她身上,柔柔融融,看得人毛骨悚然。
凌妆猛地站起身来,转身往内舱中去,进去之后,很快关上舱门,落下门栓。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也并没有来骚扰。
凌妆透出胸口憋闷着的一口气,走到窗边坐下,许多事拄着脑袋想不明白。
“怎么?头疼?”容宸宁隔窗站在外头,好似相处了多年的亲密之人,故作轻松的语气里透着无法掩去的关切,“其实我的针灸手法也不错,你若头疼,我替你灸一灸,保管你立刻就好。”
他的表现委实诡异,凌妆像看一个陌生人般瞪着他。
容宸宁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窗外的栏杆边,望着窗里的她。
凌妆“砰”地一声落下窗子,瘫倒在床上。
这莫名的纠结,真不知从何而起!
次日入夜,船从长江入清溪,直走水城门,换了一艘不大的花船,再转秦淮,在贡院街东的桃叶渡头停靠。
金陵倒不曾下雪,还是个满月的大晴天。
耳畔早就闻得楼船箫鼓之声,隐隐红灯透进船闱,恍若隔世。
门上“笃笃”响了两声,容宸宁的声音传来:“靠岸了。”
走的路再远,终也有到的时候。
出得舱门,容宸宁递上一顶紫罗面幕。
凌妆接过来,默默戴上。
容宸宁也罩上了那顶垂着黑纱的笠帽。
看不见他的脸,凌妆倒觉得舒坦一些。
他递过一只手来。
凌妆直接无视,再次问道:“萧瑾呢?”
容宸宁收回手,语调沉郁:“你好好的,他就不过禁足,你若再出意外,那就说不准了。”
随着他的话,底下走出萧瑾,居然也换了男装,身侧跟着刘义和羽林郎官。
凌妆见他穿戴甚好,颜色也没有特别憔悴,遂放下了心。
船已磕在渡口青石板上,船身猛地摇晃一下,凌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终究是女人。”容宸宁错步到她身边一把接住,低低笑了起来。
虽已入夜,但桃叶渡口依旧十分繁忙,那些个夜游的灯船皆在此接送客人,挤挤挨挨。行人接踵。
凌妆不欲与他争吵,迅速站直了身子,轻盈地从船上跳到岸上,抬步就往外走。
几名龙城卫急忙开道,凌妆无视盯着自己看的人,抬头但见渡口上一石牌楼,镌刻着一幅对联“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
千古以来,真真是景物依旧,人已全非。
牌楼外已停着一辆高大的马车,银装绮雕,四匹白马矫健高大,显然是顶级贵族才能能拥有的东西。
凌妆回过头,发现容宸宁负手走在身后两步之遥,萧瑾则刚刚被推到岸上,扭过脖子来看她。
面色尚算淡然,目光却闪烁不定。
“此后每隔五日,我想见到萧瑾。”凌妆停住步子,不肯再往前走。
“只要你好端端的,什么都成。”容宸宁连眼角也未带萧瑾一下,答得十分干脆。
凌妆倒料不到,微微一怔,干脆道:“我也听不得上官先生死。”
容宸宁握拳在黑纱帘幕下咳嗽一声,“把他阉了送入宫服侍你如何?”
他的语气可不像是开玩笑,凌妆赶紧说:“不必。”回头再看萧瑾一眼,老老实实登车。
马车得得行在京城的石板路上,四角的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凌妆靠在车壁上,想到这场莫名的逃亡,疲惫而又无奈。
容宸宁摘下笠帽,青鬓鸦睫,淡香细细,那袭龙城卫统领所穿的青绀色缎袍穿在他身上,也似唰唰提高了数个等级。
这样的人,为何当初顺祚帝不直接封了他做太子,引出这许多纷纷扰扰的事端?
凌妆暗叹天意弄人,若是那样,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结识关外的藩王容汐玦,也便没了这般传奇的遭遇。
究竟是好是坏,只造物主说得清罢!
车顶吊着五彩的琉璃灯,光线暗淡多姿,晃荡在出神的凌妆面上,生出许多的颜色来。
容宸宁静静盯着她,面上看不出一丝波纹,目中却跳跃着细碎的光亮。
凌妆回过神,只觉被他盯得发毛,有些话却不得不问:“我娘她们……”
“大约已经押在卫国公府,回去好好沐浴休息一晚,明日再说。”
“若是寻不到我,你会将她们怎样?”
容宸宁半晌不答,目光却越发幽暗难测。
凌妆微微后怕,想是寻不回自己的话,母亲和弟弟甚至外祖一家,全部要做了冤死鬼。
到这时候,她竟不知自己被他找到,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她心头还有很多疑问,比如是谁找到沼泽中的自己,又是谁替自己换洗更衣,却是不想再问了。
沉默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凌妆不自在地侧过身,装作困顿,背对着他斜靠在软枕上。
容宸宁的目光落在她腰肢的曲线上,却是饶有兴味,他想告诉她,若画下来,大概是幅很不错的画,末了,终究不想破坏这份宁静,什么都没有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