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船靠近,船娘上去轻拍程霭肩头,她方回过神,却向着大船突兀地问道:“你们可曾见方才一艘龙舟过去?可听见琴声?”
程泽自鼻间打了个嗤,心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又犯了花痴,方才那少年是何等样气势,岂是她配得上的?
只见程霭急急站起来,舴艋舟猛然一晃,幸亏船娘扶住,她才没有跌下水去。她抬头冷冷盯着程泽搂着的小怜月看了一眼,转而对程泽道:“二哥,咱们嫡亲的舅舅是伯爷,姐姐是太子妃,你认为,小妹再与一个禁军里的小旗官结亲,合适么?”
只要她不来缠着自己,程泽怎么都行,这会儿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呵呵笑道:“是该另结高亲,若能与皇家亲上加亲,便更加好了。”
那伙青皮游手多是与程霭熟悉的,心里笑她不知高低廉耻,嘴上却有人叫道:“程家小妹,有人说方才龙舟上那位可能是先帝爷的幼子律王爷呢,你不妨进宫去打听打听,若真是他,听说要为先帝守孝三年,还未订亲,却还是有机缘的。”
“律王……”
律王是故金陵四公子之首,程霭以往就对他的一些传闻如数家珍,这会儿想起他号称“琴画双绝”,“十全皇子”,眼前又浮现那谪仙般的身影,顿时发起痴来。
程泽素知她心性,大表姐既做得太子妃,她必然以为自己也做得王妃,懒得周旋,再也不看她一眼,呼喝拔船回去。
***
已是永绍元年的三月二十,一场春雨来得迅猛急迫,沙沙声掩盖了夜晚人语。
凌月,也即流水,通身黑衣,黑纱缚面,伏在尚书巷一间大屋的瓦房上,浑身很快湿透,却是纹丝不动。
自打太子妃册立,他就以太子妃兄的名义被封为了轻车都尉,本为从三品闲职武官,也就是给勋贵子弟们一个拿俸禄的名头而已。不过凌月却不肯混吃等死,凌东城也希望儿子们有大出息,遂推荐了他到军知院任职。
凌东城早年收养了许多孤儿,本是当做看家护院来养的,也曾聘请当地有些名望的拳脚师傅来教导这些孩子,凌霄与凌月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二人学什么都十分刻苦,到了前几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教过他们的师傅都不是对手了。
这尚书巷因百年前出过一个寒门出身的尚书而闻名,几经改建,渐渐成为朝廷文臣聚居的一处所在。
凌月所伏的屋子,属于中书省的秘书令穆真所有。
说起这穆真,也是个人物。穆姓为鲜卑贵族大姓,祖上也曾出过不少公侯伯爵甚至皇后贵妃,族中子弟多从行伍,穆真早年却于科举出身,后因堂妹成了赵王侧妃,与赵王府公然走得颇近。永绍帝登基后,更提拔他为中书省的第三把交椅,直承诏书的秘书令,对其信任可见一斑。
因太子妃建言,仲春这场瘟疫应是人为,军知院督首上官攸必然将矛头指向了当今皇帝。此番西军无端丧命数千人,连带陪上了东宫未出世的孩子,太子如何震怒凌月不甚关心,但他知道,凌妆定是剜心彻肺,有苦也会压在心底默默承受。
军知院人手四出,凌月隐隐得悉宫里头好像是广宁卫暗中埋伏,皇太子只要一个确切的证据。上官大人则认为窃听是最好的查案手段。
奈何连续埋伏了十来日,不仅宫里一无所获,便是外头与今上亲善的臣子家中也没有探听到任何异常。
便说这秘书令穆真,这十余日规行矩步,除了上朝,就是回府,府中闭门谢客,夜晚宿下也不曾让妻妾侍奉,故而仪鸾卫想听几句枕畔之言也没有机会。
然则越发如此,上官攸越发认定此事乃永绍帝做下,命长久监听。
时间长了,别个头目或许会稍有懈怠,与凌月一班的是个五品的游击将军,原为后军陆蒙恩瀚海都护帐下,见天色不好,已借了尿遁不见归来,但凌月却丝毫没有偷懒的意思。
大雨如注,打在身上又冷又疼,周遭的灯渐渐熄灭,若非穆真房里还透出微微的光亮,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凌月悄悄翻身下了屋脊,矮身在花窗下,背靠着墙,里头的最后一点灯光,却是也熄了。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心想大约又是一夜无功,然而却并不想离开,只是默然静坐着。
过了许久,只听得房中响起一阵轻微怪异的“嘎嘎”声,若非凌月背靠板壁坐着,根本不能察觉这声音,他本已有了几分难耐的睡意,此时突然警醒过来,背脊顿时绷紧,将耳朵贴在窗上细听。
可喜穆家还没换上玻璃,仍是窗纸,凌月沾破一孔。
穆真睡觉会打呼噜,窃听多日的凌月早已知晓,这时里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过后,却再没了任何声音。
凌月又听了一会,确乎没有任何声音,猛地想到了什么。
穆真之所以会购屋于尚书巷,皆是因尚书巷紧邻出去的大街前就是原赵王府所在,两家相去不远,方便来往。
如今赵王做了皇帝,王府却是空着。
凌月抽出一把匕首,插进去一刀削断了窗上木档子,狸猫般一跃而入,那木档子将落未落之际,已被他操在手上。
他执着匕首摸至床边,打着被穆真发现便装一个刺客的念头,伸手往床榻上一摸。
锦被微温,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凌月怔了一怔,静听片刻,除了刷刷雨声,不闻任何声响,取出怀中火折子吹亮,在室中一照。
却见墙上赫然开着一个黑魆魆的大洞,显见是一条通道,不知通往何处。
凌月毫不犹豫灭了火折子在怀里纳好,认准那道门摸了进去。
他天生力大,学武有异禀,艺高人胆大,里头虽是漆黑一片,他却一点也不觉害怕,靠着墙摸索向前,不知不觉已走出一大段。说也奇怪,前头还是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任何动静。
凌月并不死心,依旧挨着墙向前,又走了片刻,耳中似听得外间雨声,竟好像已将从地洞中走出。他深锁眉头,执紧匕首,循声往前,脚下不觉踩到了台阶,顺着台阶上去,一阵凉风灌进来,果真就走出了地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