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说完,半晌没听到说话声。
她大着胆子抬眼偷瞄江云昭,却正对上自家主子面如寒霜神色冷冽的模样,不由心头一跳,忙又垂下了眼。
李妈妈在一旁气愤道:“人的心思居然可以龌龊到这个份上!咒了旁人,难道他们就能得了好处吗?”
“可不就能得到好处。”封妈妈身子尚未完全康复,此时被气得胸闷,扶着树干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大房这一支若是后继无人,那王府就是他们那一家的了!”
最后这一句,分明没把大房和二房算作一家。
可是,在场之人却无人驳她。
人人噤声不语时,江云昭终于开了口。
“红舞,你是哪里人?王爷和王妃那边,可有与你祖籍相近的?”
她的语气既淡漠又疏离,透着股子让人敬畏的凉意。
红舞听了,愈发恭敬起来。努力想了半晌,最终摇摇头,苦笑道:“奴婢与那边的人不熟悉,哪知道这许多?”
封妈妈此时已经缓过气来,有些明白过来江云昭问那话的用意,唤了红舞一声,问道:“你哪里人?”
红舞说了出来,在江云昭的示意下,将风俗习惯与她们家乡差不多的临近地方的名字也一一说出。
她说到第七八个的时候,封妈妈叫住了她,说道:“刚刚是什么地儿?”
“粱金镇。”红舞说道:“就在我家乡的西南方。两个地方离得不远,很多习惯都是一样的。”
“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呢……”封妈妈迟疑道。
老杨头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此刻忽地想起了什么,上前两步慢慢说道:“我记得和桃姨娘的家乡名字挺像。”
生怕大家不相信,他又拍着胸脯说道:“前儿我和人闲聊的时候,提过我家乡梁京,府里有人就听成了粱金,还问我是不是桃姨娘的老乡呢!”
“那便是了!”封妈妈经他提醒,心中豁然开朗,再开口,语气既激动又愤恨,“桃姨娘是当年王妃身边第一得力的丫鬟,王妃说甚么,她便去做甚么。这事儿保不准就是她去做的!”
他们商议完,扭头一看,才江云昭不知何时矮下了身子,正在查看墓地旁燃过的灰烬。
听到周围没了动静,江云昭方才指了那堆黑灰之物,说道:“这些烧着的都是树枝,没错吧?”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不知为何她又特意问一遍。
大家摸不准她是个什么意思,就都应了一声。
江云昭弹掉指尖沾上的灰烬,看了看四周,“这儿下过雨,地面和树枝都是湿的。想要在短时间内将东西烧着,想来树枝是先前就在屋里搁着的。”
老杨头想了下,说道:“夫人,那董老儿的屋子隔壁,是间柴房。小的先前过去的时候,曾经看见有一堆干树枝。难不成是那边拿来的?”
江云昭往那边看了眼。
因着树林遮挡,瞧不太清楚。
让老杨头指好方向后,江云昭吩咐他和红舞在这边看好地方,她则带了两位妈妈和红莺往那边行去。
红莺凑到李妈妈身边,轻声问道:“夫人何必多此一举?那桃姨娘既是知道这些,唤了她来问就是!若是不肯说,丢到牢狱里几天,就也老实了!”
“不妥。”封妈妈此时已然平静许多,“夫人想要撬开的是她后面的主子的口。况且,虽说桃姨娘能够知道这个法子,但是保不准是她告诉了别人、然后旁人来做这事儿的。先看清是谁做的才是。”
红莺恨声道:“左右和新荷苑的脱不了干系!”
“正是如此。”封妈妈道。
李妈妈压低声音,“如果能查清楚便好了。更能拿捏得住她。而且,她那边还不知道咱们发现了这么做的含义,许是还在沾沾自喜,以为咱们要将此事定为意外、不会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桃姨娘了。
封妈妈先是点了下头,继而又摇头。
“也不知行不行得通。那人一向忠于王妃。真是她做的,查到最后她一个人顶下来也是有可能。”
“桃姨娘怎么当上姨娘的?”江云昭忽地驻足,回头问道:“依着王妃对她的态度,倒不像是曾经那么亲密的主仆。”
“那奴婢就不知道了。”封妈妈回道:“当时奴婢已经不在王府里了。”
提起在庄子上的那些日子,封妈妈声音微微发颤,但好歹神色已经能够如常。
江云昭轻轻颔首,这便回转身子,继续向前。
这边林地植株茂密,树木繁盛。那些人被婆子们围在一处不能随意行走,倒是方便了江云昭行事——因着树木的遮蔽,从那个地方,是看不到看林人住的那片屋子的。
因着下过雨,郊外的地面已经泥泞不堪。
江云昭她们当初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套上了木屐。如今踩着走在路上,倒也不至于弄脏鞋袜。
她们一路行一路看。虽说从这边往那柴房的方向有不少的木屐印子,到底因着今日来来往往的仆从太多,无从分辨其中的某些足印,已经做不得什么证据了。
京城廖家定居京中几代人,看林人的住所一再修葺,如今也有了不小的规模,已有分为起居、厨房、库房、柴房等各种用途的七八间屋子了。
屋子分成两排,第一排有四间。受伤的董老儿就在第一排最西边的卧室之中。而柴房,恰好离他最远,在第二排的最东头。
瞧见屋子的格局后,大家更是歇了去问董老儿的念头。
——原本就想着,他是董氏那边的人,在江云昭面前会不会说实话都还难说。如今再看,一个受伤的老人家,挪动不得,怎还能注意到隔了好几间屋的动静?
一行人行到柴房前,红莺走到最头里,轻轻推开房门。
门应声而开。一股子潮闷之气扑鼻而来。
李妈妈进屋查探了下,没有发现异常,又寻了角落一个尚算齐整的凳子,拿帕子擦干净,这才将江云昭请了进去。
江云昭环顾屋内之后,并未落座。
董老儿显然对收拾打扫不甚上心。这间屋子墙壁斑驳,白色的墙壁早已染上了灰蒙蒙的一层。屋角的墙棱上结了厚厚实实的蜘蛛网,赫然就是久未有人清理。
就在窗边屋角旁的那块地上,堆了一小堆柴火。里面有劈开的木柴,也有一截截的细细树枝。
江云昭的视线最后定格在了屋角的柴火堆上。
她走到这些东西前面,躬下.身子,拿起其中一些树枝仔细看了片刻。
因着没有发现太大的异常,她便准备换一根树枝看时。谁知她的手刚刚放下,还没来得及再次举起,身后突然响起‘喵呜’一声。
紧接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团黑影从她身边闪过,扑到了那一堆里。
江云昭定睛瞧去,才发现是只纯黑色的猫儿,正直勾勾地望向她。因着是白日,它绿色的眼中黑仁只剩了一条线。即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它眼中的紧张之色。
“哪儿来的猫啊?”红莺奇道。
“应当是董老儿养的。”李妈妈道:“先前和人闲聊时,有人提过,他有这么一只猫。看样子,八.九不离十了。”
江云昭却好似没听到她们的谈话。
她和猫儿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忽地笑了。
抬手抚了抚猫儿的小脑袋,江云昭凝视着猫儿的动作变化,试探着去拿先前自己那支树枝。
猫儿本还没什么反应,就连她摸它小脑袋,它也不闪不避。偏偏她去拿树枝的时候,指尖刚刚触到,它就低低嘶吼着,做出戒备的模样,虎视眈眈看着江云昭的手指。
空气中隐隐有一种味道。先前江云昭还不明白,没去想那是什么。可是看到小黑猫后,她有些反应过来,与红莺说道:“把它抱起来。”
当年在侯府的时候,三夫人连氏就养了不少的猫儿狗儿。
因着那时候晞哥儿和晖哥儿还小,偶尔猫儿狗儿跑到宁园的时候,秦氏就吩咐人将小家伙们捉走,送回去。
红莺性子活泼,又爱和小动物们打交道,做过不少这种事情,早已熟练。
如今听闻江云昭如此说,她不动声色地上前,凑着小黑猫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拎住了它,不顾它的奋力挣扎,将它好生抱在怀里。
猫儿不甘心地低低呜咽,时而嘶吼。
大家浑不在意。只盯着江云昭看。
李妈妈和动物们打交道少,不太晓得。红莺和封妈妈却是有些明白过来,却怕打扰到江云昭,未曾吭声。
封妈妈走到江云昭身边,蹲下,看她果然去翻那些柴火干枝,就与她一起动手将东西拨开。
不多时,后面的情形便显露出来。
——在树枝和柴火的遮掩下,里面藏了五六条鱼干。小黑猫先前的那些作为,便有了解释。
“这小家伙还挺护食呢!”红莺挠着小家伙的后颈,笑道。
小黑猫逃脱不得,只能无可奈何地睁着大眼睛被她欺负。
江云昭未曾接那话茬。
她拿起拨到旁边的一根树枝,凑到鼻端嗅了嗅,长舒了口气。
“夫人,这东西,可是味道够大的。”封妈妈看着那些鱼干,又看江云昭这般行事,心中了然,顺势说道。
“嗯。”江云昭唇角含笑,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这也是巧了。若她是从家里就准备好了干树枝带过来用,或许还没那么容易捏住把柄。如今……倒是好办了。”
李妈妈去到柴火堆旁,与封妈妈一起将它重新垒好。
江云昭捏着那树枝逗弄了猫儿几下,稍等片刻,这便带了她们一同出屋。
小黑猫紧紧盯着藏了鱼干的地方,再眼睁睁看着屋门被关上,眨巴眨巴眼睛,低低呜咽了几声,缩在红莺的怀里,不动了。
江云昭她们一路直奔众人聚集之处而去。
永乐王廖宇天和王妃董氏早已不耐烦了。
——他们身份尊贵,如今却被一些个丫鬟婆子给困在其中。成何体统?!
可是任凭他们两人如何用权势来压人,那些丫鬟婆子尽皆不动如钟,静静地目视前方。只是在他们想要走出这些人的看管范围时,离他们最近的两个人会走上前,半礼貌半强制地把他们请回去。
如今看到江云昭远远而来,董氏冷冷轻哼,面色不善地嘲讽一笑。
廖宇天没她那么‘好说话’。
他看到江云昭后,负手而立扬声指责:“你以前行事如何不合章法,本王就也不与你计较了。只是这次是清明!是祭拜先祖的日子!你却对长辈这般无礼……本王问你,作为廖家新妇,你羞愧不羞愧!”
江云昭本不欲搭理他,但看他一脸正色神色凛然,到底没能忍住,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过是怕放走了心怀恶意故意去烧墓地的歹人,故而如此。王爷也说了,今日是清明。墓地被烧,在这寒食禁火之日,更是让人恼恨、难以平静。再说,我行事素来不合章法,故而心急之下作出这种事情,也是情有可原。”
话一说完,她懒得去看那夫妻俩脸色如何扭曲,款步行到了人群之中,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红莺则抱着猫儿在里面随意闲逛。偶有二房的人想要赶她走,就有会武的丫鬟婆子上前来帮她一把。
先前江云昭她们不在,自是不知道。为了让这些人‘聚集’到一处,这些会武女官可是着实费了不少的力气。
而二房的主子们和仆从们,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因着有这些女官的护卫,红莺这一圈圈走下来,倒是不像有什么目的,而是似示威、显露大房的与众不同了。
主子们不好与一个奴婢计较。丫鬟侍妾们,口中就有不好的话接连传出来了。
廖泽昌的一个通房扇着帕子嘟着小嘴,斜斜地睨着红莺,大声说道:“什么叫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如今可是知道了。”
红莺看着自己身边不远处的桃姨娘,眨了眨眼,脸色一变,摆出气恼的模样,说道:“你莫要口里不干不净的。须知分水轮流转。今儿你还得人宠幸,明儿就不知道那份好处到谁头上去了!”
她这话本是激那通房。
可廖泽昌听了这个话后,却是侧头朝着那一抹身影望过去……
因着方才急匆匆去急匆匆来,江云昭走得颇快,此刻脸上就带了些红晕。
廖泽昌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天看到她时,她身上的慵懒之意和脸上的那丝媚态,顿时口干舌燥,就舔了舔嘴唇。
谁知那舌头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旁边突然响起了一声猫叫。
那猫儿的叫声来得太过突然,声音又有些尖,吓得廖泽昌一个发抖,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他登时怒了,回头吼道:“叫什么叫!哪儿来的破猫!扔出去砍了!”
先前那个通房刚才就瞧清楚了猫儿的模样,诧异道:“这不是前年你买了来养腻了,随手丢到这儿的那只吗?不过叫了一声,怎么就要砍了?”
廖泽昌冷笑道:“敢惹我的,能有好下场?”他若有所指地朝江云昭看了一眼,“倒不如乖乖听话,或许还能得些好处。”
通房听了他前一句,脸色白了白,浅笑了下,不说话了。
江云昭则压根没注意到他。
远远瞧见小黑猫一头跳进桃姨娘的怀里,左闻闻右嗅嗅,似是在寻觅什么,江云昭就让人把红燕叫过来。
红燕是她身边几个丫头里最漂亮的。
今日出来扫墓,她倒穿得颇为亮丽。一身青翠色的衣裳上身,倒不像是来祭奠先人的,更像是来踏青游玩的。
瞧了眼桃姨娘,看她惊诧地抱着怀里的猫儿,江云昭吩咐红燕道:“桃姨娘好像对付不了那个小猫了。你去与她讲一声。就说,这猫儿喜欢在柴房下面塞鱼干,所以喜欢她衣裳上的味道。除非洗了手、换了衣裳,不然,这猫儿怕是要黏着她不放的。”
红燕应了一声后,领命过去。
李妈妈有些不放心,说道:“夫人怎地让她去说?奴婢听说这丫头可不是个太安分的。前几日那边的厨房做了点吃的,不知谁给了她一叠,她竟是收了。”
红莺这个时候已经跑了回来,闻言也道:“先前她还不怎么爱打扮,只和奴婢们穿差不多的衣裳。这几日倒是愈发出挑了。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口中说着不知,脸色分明显示出她对红燕这番做派极为不喜。
“越是如此,越要让她去。”江云昭笑了笑,“若是在那些人的面前她连传句话都能说拧了,那就直接不用留了。”
李妈妈和红莺知道这是因为红燕是江云昭的秦氏亲自挑选的,江云昭想给她再多一次机会,就也没再多劝。
桃姨娘听了红燕的话后,先是笑着应了一声,而后停了片刻,突然抬头望过来,面上神色倒是还算平静。
但是红燕在她旁边再说什么,她都没再搭理了。只定定地看着江云昭,神色喜怒难辨。
江云昭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朝红莺点了下头。
红莺笑盈盈走了过去,抱起猫儿,与桃姨娘说了几句话,又朝江云昭这边指了指。
桃姨娘看向王爷和王妃那边,显得十分犹豫。
红莺就朝红燕说了句话。
红燕不知讲了句什么,桃姨娘的神色,显然松动了许多。红莺又说了几句后,她叹了口气,竟是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江云昭奇道:“红燕好大的本事。居然说动了桃姨娘。”
封妈妈在旁说道:“她跟桃姨娘说,若是夫人不放人,大家都走不了的。姨娘违抗夫人,没有半点好处。”
这句话看似是在劝桃姨娘,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倒像是在说江云昭不近人情一般。
江云昭心中有数,也不多说,只笑道:“封妈妈竟是懂唇语。当真厉害。”
封妈妈平静地道:“在宫里头过活,总得有一两项长处。”
江云昭想到楚月华憔悴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轻轻‘嗯’了声。
桃姨娘来见江云昭的时候,江云昭已经站在了远处一棵柳树下等她。
看看四周没有旁人,桃姨娘踌躇了下,到底行了过去,说道:“大少夫人这可是为难奴婢了。王妃可是看着奴婢来找您的。等下若是没个合理的理由,奴婢怕是要吃排头的。”
江云昭勾了勾唇角,说道:“那火,是你放的吧。受谁指使?王妃?亦或是,王爷?”
桃姨娘显然没料到她竟是直接一句说到那个,不由愣了下。
江云昭说道:“我还以为刚才红燕讲的够明白了。怎么,你还是听不懂?”
桃姨娘这便知道,随便闲扯过去是不可能了。
她垂首想了半晌,慢慢抬起头来,笑了,“就算那猫儿认出了味道,就算夫人说得句句有理,您能把这些拿到衙门去当证据?若夫人要去告奴婢,非要给奴婢安个罪名,奴婢无话可说。只是您切莫冤枉了王爷和王妃。”
“我说过要告你了么?”江云昭轻轻笑了,“我做这许多,找这切实的证据,不是想着告诉你,这件事,我知道是你做的了。而我的目标并不在你,而是那心怀最大的恶意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之人。”
桃姨娘还欲再辩,江云昭却懒得与她浪费时间了。
“我并非要饶过你!不过是给你个机会,来将功赎罪罢了!你既然帮着那恶人来算计我们的子子孙孙,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江云昭眼神冷厉地说道:“你若想和你的孩子们都好好地活着,你在我面前就老实一些,听话一些。如若不然……不只是你。恐怕你的一双儿女,都要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