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边打边退,一路颠簸,粮草难继,致使军中怨声载道。
徐路蹲在一角画圈圈:“先生,咱们不会就这么一直逃啊逃啊的吧。”
郭嘉喝着米汤,说是米汤,喝了才知道,和米没什么关系,只剩下了汤,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水。
“今早,伯圭公召集部下,想是已有所决定了。”
“我们会去哪里?”徐路眨眼。
视线落在那方被墨汁沾染的地方,郭嘉缓缓道:“易京。”
心里却又无可奈何地接上一句。
火焚易京。
半夜的时候,郭嘉是被冻醒的,又冷又饿,胃又开始疼得翻江倒海的。
徐路的鼾声倒是此起彼伏,四平八仰地睡得正香。
郭嘉裹紧了裘衣,出了营帐。寒风扑面,他不由得瑟缩了下身子。
在偏营转了几转,想着赵云该是分在了主营,毕竟这个时候,主营要保的,可是公孙瓒的命。
巡逻的哨兵,明显比以前多出了好几拨,时不时地就有人过来盘问。
打过了两更。
郭嘉在火头军那里要来了一壶烧开的热水。
“先生,这壶烫手,不如我帮你提回去吧。”一个人高马大的火头军道。
“如此,那就多谢了。”
火头军大概好久没找到人聊天,回帐的路上,跟郭嘉噼里啪啦讲得跟竹筒倒豆似的。
“这军中没粮了?”郭嘉问他。
“是啊是啊,现在每日的那些米汤,我就把米扣下,兑点水,再翻来覆去地煮些。”
郭嘉皱了皱眉:“为何不报予公孙将军?”
火头军耸耸肩:“早就禀报过了好不好,不过啊,我听说……”他贼头贼脑地扫了眼周围,附耳郭嘉,“我听说,咱们的粮草好像被袁绍给劫了。”
“劫了?”
“嗯嗯,不过主公又好像让谁再给去劫回来。”
“谁?”
“我。”
营帐门口,只见一白衣将军,倚门而立。
火头军识趣地喊了声“将军”,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帐内,郭嘉泼掉了残茶,捧着热水,慢慢嘬饮。
赵云解下披风,搁下战盔。
“袁绍劫粮,柳远战死。”
“粮抢回来了?”郭嘉随口问道。
“没有。”
“伯圭公可是打算退守易京?”
“?”赵云见他竟然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热茶,面色却是如常,只是一双唇色,却是苍白得很。
“怎么了?”赵云走近他,扯过他手中的空杯,触到肌肤的一刹,赵云心头一紧。
郭嘉接过赵云重又斟满的茶盏,柔声道:“方才疼得厉害,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了。”
赵云沉默了会儿,将人拉了起来:“走。”
“去哪儿?”郭嘉莫名。
郭嘉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赵云又把自己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还翻出了顶狐裘软帽。
郭嘉出门的时候,差点没被自己给绊倒,幸好被赵云扶住。
“先生,你裹得跟个球似的,要去哪里啊?”徐路睡眼惺忪地爬起了一半。
赵云把帐帘撂下,直接把徐路的声音隔在了里面。
一堆篝火外,围了五六个人,一听见脚步声,慌忙就要把火给扑灭了。
赵云赶紧喊道:“是我。”
还是程亦眼尖:“赵哥。”跟着,又“咦”了声,“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郭嘉这才看清,这伙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居然在这里偷食。
程亦憨笑着解释:“嘿嘿,这营中管不了饱,弟兄们只好自己出来解决。”
赵云拉着郭嘉在一旁坐下,程亦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只兔腿,不忘捎带一句。
“放盐了,不像前几日,都是寡淡无味。”
刚刚烤出来的兔肉,面上有些地方还熏得焦糊糊的。
赵云剥去那些烤焦的地方,撕下一片兔肉,递到郭嘉面前。
郭嘉两只手都拢在裘衣里,这会儿,索性就张开嘴,直接吃了。
赵云见状,先是一愣,随即释然,笑着又撕了一片。
“不等我赶上那批粮草,袁绍已经都烧了。”赵云道,“柳远的残部临死前说,柳远生前曾劝诫主公,此番督粮,不可集于一处。只可惜,主公未曾听进其所言。致使一战被劫。”
郭嘉好些日子没有尝到荤腥了,这会儿,有东西下肚,吃饱了就想睡了。
“奉孝……”
赵云唤他,却看见他脑袋一沉一沉地,后来直接磕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赵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若知今时,其实云当日就该同你离开。”
“子龙……”
赵云蓦然转头,郭嘉仍是闭着眼,喃喃低语:“实则,无论那时,或是今朝,我们都是走不了的。”
赵云将他的帽檐又往下拉了些,遮住了眼前还燃着的火光。
“我知道,主公将你留在他身边,我走不了,奉孝,你也走不了。”
郭嘉无意地往他身上靠了靠,“嗯”了一声。
赵云见他并未睡实,便轻声道:“你说得不错,主公确实打算退守易京。如今麹义紧追不舍,主公认为只有固守城池,方能抵御进攻。你怎么看?”
“袁绍已与刘和、鲜于辅等人汇合,正是士气正盛之际,而我军却已是久战不胜,再打下去,估计兵还没打完,就都要转投了。伯圭公这筑城之令,却也是目前仅有的契机了,改变战场格局的机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赵云问。
郭嘉双眸迷迷糊糊地睁开一线,注视那一团悠悠燃烧着的火光。
“只不过……”
他沉唔半晌,终是改了话语。
“只不过,现在的我们缺一场胜利。”
只不过,固城易京,到头来,则成了公孙瓒的埋骨之地。
郭嘉望着那头不断跃动的火光,枯枝在火中,燃成了灰烬。
他忽然道:“子龙想要不要胜这一场?”
“嗯?”赵云感到肩头一轻,看时,这人正笑着对着自己,眉目弯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度。清癯的脸庞却似被火光妍上了一层胭脂红。
“麹义在后穷追猛打,子龙在界桥时,既能胜他一场,那此际,也照样可以。”
若能斩得袁军大将,麹义。
赵云又怎能不心神激荡。
可是,赵云却说:“不要。”
郭嘉奇道:“不要?为何?”
赵云锁住眼前人困惑的目光,声音甚是柔和:“奉孝不值得为云殚精竭虑。”
此言,他说得很轻,很轻。
然而,却在郭嘉的耳畔响成了天雷。
突然模糊的视线,怎么都掩不住唇边的那一抹笑。
之后的数日,郭嘉帐中的灯火彻夜未灭。
眼见离易京越来越近。
麹义亲率本部,追赶公孙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反而渐渐拉开了和袁绍中军的距离。
河间郡丘陵叠嶂,山峦起伏,虽没有山崖陡峭,地势却也起起伏伏,前一刻还在面前的队伍,下一刻竟是隐入了山坳。
“将军,此地地势险要,吾等不易再追。”副将同麹义道。
麹义站在一处山头,一眨眼,又见公孙瓒的队伍显了出来,随即将长矛一指,高声喝道:“追!”
“追!某要亲斩公孙瓒!”
当先一人一马,冲下山坡。
跟着,潮水般的士兵黑压压地一片从山头冲进山谷,又再从谷底,朝前一个山坡上冲杀。
放眼望去,丘陵上,密密麻麻的人影,遍布了整片,算不得高的山顶,此时已有袁军冲上。
而公孙瓒的部队依然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前进着。
麹义兴奋地朝山谷大吼了一声。
“公孙瓒,纳命来!”
回声,一声一声地传远了开去。
“啊!”
“啊!”
“落石!”
“不是!不!”
“是……”
是着火的滚木!
不是阵前,而是阵后!
一根根燃着火舌的圆木,竟是从袁军的来路上滚落,顺着山势,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落势之猛,加之木上着火,这一路滚下,不知带倒了多少袁军。
而更可怕的是,这一路的草被,已呈星火燎原。
扭曲的,四散奔逃的身影,充斥着血腥和焦灼的味道。
奋力往前爬上山顶的士兵,就在以为自己逃脱的时候,突然一阵石雨砸下,大大小小的碎石,这一次,倒真的是石头了。
投石机,在对面的山峰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数架的投石机。
一轮一轮的石头,像倒灌的海啸,卷着狂风,打得袁军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又接二连三地滚了下去。
谷底,又是还没烧尽的火。
“将军!”副将灰头土脸地爬到麹义身边,“将军,快撤退吧!”
“你说什么!”麹义一刀斩翻副将,扬着滴血的长矛,“冲!谁敢再言撤退!斩!”
其实,麹义说得没有错,他不能退,因为,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余火燃尽,谷中尽剩下侥幸活下来的人残喘呼吸。
就在这时!
“咚!咚!咚!”
鼓点,一声,又一声!
从两侧的山头,赫然地出现了大批的人马。
将旗上,是一个隶书的“赵”字。
“赵云!”
麹义咬牙切齿地喊他的名字。
赵云却回头,望着战鼓前,那人的身影。
擂擂鼓声,他衣袂随风,那一身月白如练,那一身清奇俊秀。
“咚——”
战鼓,彻响战场。
银枪,似蛟龙腾跃,天海间,只一道白芒,再无他色。
赵云一枪//刺出,竟是不避不让。
麹义的脸上是被燎上的炭黑,俨如他掌下的那杆长矛。
麹义大叫,顺势仰面一躺,侧翻至马身一侧,挡开赵云迅疾的一枪。迅疾,翻身坐稳,左手搭箭,右手拉弓。
离弦之箭!
朝着马腿射去。
麹义一箭射出,拍马而上,直扑赵云。
照夜玉狮子高声嘶鸣,赵云已经弯腰荡开那枚箭矢,而这时,麹义的利刃已劈到眼前。
“咚!咚!咚!”
“杀啊!”
鼓进!
闻战鼓者,进攻!进攻!进攻!
两军顷刻间,战成一片,兵刃相抵,振聋发聩的喊杀,在山间作响,蔓延。
血色掩埋着焦黑的大地,每一幕,都令人生生作呕。
袁军早在火木出现时,便已乱了方寸,此时的反扑,更像是垂死的挣扎。
随着一个个袁军倒下,已是呈现一边倒的战况。
而这时的麹义,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柄透胸而过的银枪。
竟是从身后刺穿。
赵云在那一霎,居然按住了他的坐骑,凌空翻跃过他的人。
他还不及勒马转身。
这一枪,竟在空中刺出,直破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