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素被单独留下。
三长老负手而立,面对着墙壁上挂着的历代祖师画像。
画像都有装裱过,外面有隔着特制玻璃橱窗。
正中央一幅,正是一位昂然而立的玄衣道髻少年,浑身笼罩在云烟缭绕的玄气之中,周围茫茫一片都是云海。
唯独在画面极远之处,有一点留白。
依照轮廓来看,似乎是一叶扁舟。
游于云海之上的小舟。
当是法器无疑。
然而仅仅只有留白,好似作画人未曾完成这幅画。
等待众人估摸着都走远之后,才听到三长老出声:
“你跟我来。”
说着,就快步迈向墙壁。
一步矮一寸,几步下来,整个人就缩小了一半。
苏素赶紧跟上。
一步跨出,顿时感受到周围的空间尺度发生了变化。
他与走在前面的三长老并未真个变小,而是他们周围的空间尺度被分隔开来。
每一步都是不同。
步步都在远离现世。
所以看起来变得小了。
各种原理很是复杂,但没有证得元神境界的,根本察觉不了其中的关窍。
走了没过几步,周围的景物渐渐就变了。
半黑不白的水墨色渐渐多了,而且明显已经不在原本的宗祠里面。
一条水墨绘制出来的小径,充满了写意化的风格,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个有着鹅卵石的小道。
“这已经是在画中了。”
往周围看,大片的留白。
景物都是水墨的。
这种人工构建出来的境界,尤其这种写意画,更不可能有多少颜色。
眼前唯有一条进山小径。
两人沉默着,三长老头发虽然花白了,但脚步走得飞快,几乎都要飘起来。
苏素不得不快步跟上。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只知道依稀已经过了几座山,跨了好几座桥,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这种灵境中的景物,完全由境界之主说了算,哪怕是这里下雪,隔着几米远就是盛夏酷暑也完全可以实现。
所以,在这里景物和距离完全不能作为判断距离的依据。
境界,是相当唯心的一种界,心性、道行不到家的,在这里迷路到死都是等闲事。
正赶路间,突然听闻三长老一声厉喝:
“你后面有什么人?”
苏素知晓其中关窍,顿时不言。
三长老也不转头,只是深深皱了眉头,面上的皱纹更是深了一层。
他再次发问:
“你身后有没有人?”
苏素还是不言不答。
三长老这下确定了。
这小子确实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
可现下比不得百年前,如今门中道德衰败,无论是谁继承教门,都少不了承付过往积累下的孽报。
煞气缠身,纵有道行法力,也难免晚景凄凉。
这时候答了,主动领了这个“缺”,等于主动给煞气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化解了部分劫数,日后无论是修行还是行道,道路都要顺畅许多。
“这小子真是不省心!”
心中暗骂了一句,三长老顿时止步,转过头来,顿时气势汹汹地喝着:
“你小子既然知道规矩,为什么不回答我?”
“五弊三缺,四舍两劫,大道难全,必选其一,既然你不想我替你选,那你就自己在这里选一个吧!”
三长老眼中,少年人板着脸,抿着唇,只是摇头,就是不语。
顿时他怒极反笑:
“世上本无万全法,你小子既想修行正法,超凡入圣,又想什么都不舍,好处都给你占全了,这还有天下人的活路吗?”
少年人面上渐渐露出一种令他看不懂但莫名觉得古怪的笑容:
“但,我听闻,过去道门入教,可没有这一关。”
“既然是正法,是善法,是妙法,本就有该有旁门左道所不能及之处·········”
说着还摇了摇头,似乎颇为遗憾:
“既然是无上妙法,无上道法,长生大道,通天坦途·······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
“五弊三缺,世间凄惨,若说每一个修道人都这样,也太奇怪了,这道······岂不是走偏了!”
三长老简直要气乐了,他本就不是个多么沉稳的性子。
不过这时候还是要耐下性子来跟这个小年轻人好好讲讲这其中的道理:
“五弊三缺,任何人,或多或少,或长或久,或迟或早,都会有点,你这么在意作甚?天下有几人没有一点不顺的地方?”
这话说来,其实并无错误。
所谓五弊,不外乎“鳏、寡、孤、独、残。”
三缺则是,钱,命,权。
何为鳏,鳏起于大禹治水之年
大禹之父鲧有一部下名,一生命运多舛,辛劳累苦,却孤身一人,无妻无后,其身疲也,其心丧也,最终抑郁化成了填河的弃土,断了世缘。
往后许多人到老无妻,被称为鳏。
鳏之弊乃老来无妻,老来丧妻成孤。
寡是失去丈夫的女子,说的意思是,天难断,命无常。
有克夫之弊。
孤独残,就不需特别解释了。
三缺,就是钱,命,权。
三类所有人都需要,有些有人有,没有的就是他所缺。
就算是他有命有权有钱,也可能经历五弊之苦。
五弊三缺,说到底,绝大多数人,这一世或多或少,都会遇上。
不过这里是特别强调的,舍去其中一样,自然要远远比寻常人的要重。
“最初,咱们教门兴盛的时候,香火鼎盛,门人弟子积德行善,道德养就,自然不惧寻常劫数。”
“纵有煞气,也为道德镇压,不能凝聚成形,只能被徐徐转化,早晚消磨。”
老人家说到这里,顿时气氛沉闷了起来。
双目望着远方,似有追忆之色:
“犹记得那时,门中元神真人二十多位,香火敕封的祖师仙灵过百位,教门气运香火汇聚到祖坛,那时候,还能养得起龙凤,虽然仅仅只是徒有龙形凤形的异兽,但那也不得了,整个中国,都能挤入前十。”
“可一转眼,朝廷崩了,神庭崩解,门中祖师只身逃出,只来得及传出几个字,就自困圣山。”
“随后是几十年战乱,天道异变,怪异横行,天天打仗,神跟神打,道人跟道人打,道人跟军队打,跟怪异打,跟外面抢地盘的散修打,打到后来,都快没有人了········”
“这人没了呢,气运也就衰败了,没有门人弟子游历天下,行善积德,这道德自然衰败了,渐渐就镇压不了孽报,那些煞气纷纷涌了过来,好多老人冤孽缠身,死的时候那个死相,都极惨,而且都不长寿,就连死了,元神都被煞气纠缠,不得安宁!”
“不知道从具体哪一年开始,就有了这么一个规矩,入教子弟,须从五弊三缺里面,领受一个,以分摊过往积累下的煞气,这相当于自愿承受了一种报应,能化解煞气。”
“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教门过往伐山破庙,与人斗法,乃至于明争暗斗,没少积累仇家,许多亏德行的事情,也不得不为,这积累下的煞气不是小数目,总是要有人来偿还的。”
“除非你有大功德在身,才能镇压、转化,花上漫长的时日慢慢消磨掉。”
“但要做到这一点,你本身的功德,必须要远远超出煞气的数倍之多,可这又怎么可能?”
“这是一个教门从开创至今,接近千年时光积累下的劫气,哪怕分摊到你这个掌门弟子头上的,不足百分之一,但要全部镇压、转化,这要多久才能够?可这煞气化作劫数,却近在眼前。”
“你听我一句劝,这会儿领了,至少在你接下来十年内,都不会出岔子,二十年内,除魔卫道,也能化解部分;等到二十年后,你气候已成,元神坚固,就算劫气爆发,应了劫数,大不了舍了肉身,劫数又能宣泄大部分,阳神再入驻灵境,也能化为仙灵,日后自有气运香火,慢慢洗练,日久天长,总能脱出影响。”
这就是道门之中,对于因果报应的自然规律的巧妙应用之法。
佛教认为因果无形,但如影随形,无论神佛,都受因果。
道门之中,却将无形无质的果报有形化,孽报即煞气,福报即气运,真实不虚。
通过一些特有的涉及到命理星象的道法,就可以将其镇压、转化、利用,甚至于巧妙地避过劫数。
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冥冥之中的天地之理,虽然神秘,但确实属于可以理解的范畴。
所以,出现这种看似取巧的避劫之法,也不奇怪。
只是,苏素可不愿意领受这种弊端。
“我听闻五弊三缺之外,还有四舍两劫。”
苏素轻声问道。
“是有,是有,四舍两劫,贪、怒、痴、懦,病死和老死,但这不是限制,而是所有修道人都要舍弃的四种情绪和两种劫数。”
老人捻着胡须,缓缓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疑惑道:
“说了这半天,你到底懂了没有?在这儿你选了,就等于对祖师起誓,对天地起誓,天地六合,八方鬼神都听得见。”
“你要好好想,本来你要是先前回答了,身后无人,最多就是没有子嗣而已,反正没有子嗣也不奇怪,到时候从别的支脉再寻人就行了,咱们修道人,死了又不是一了百了,也不在乎有没有后人,反正香火不会少了!”
饶是苏素面皮已经磨练得有些功底,听到此话,还是禁不住扯了扯。
感情前面那位家主没有子嗣,是给您坑了一句“身后无人”呐!
这就真的是属于坑人了。
你特意问了一句身后有没有人,这不知情的真的回答一句“身后无人”,岂不是等同于对着祖师和天地六合的神祇盟誓,领了“身后无人”这个弊端?
你这是诱人犯错啊!
估摸着前面那位家主,当时打死这个糟老头子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