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高阳看见事情已经落下帷幕,而眼前这位儒衫老者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故而这位来自郑国京城,有着郑国第一镖师称呼的吕高阳,便斗胆问了句:“敢问先生,我能否带这位公子离开了?”
面对眼前的儒衫老者,他可不敢再称乔宏邈为“大人”。
老人斜瞥那倒在地上,眼中露出惊惧神色的乔宏邈,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好自为之。”
吕高阳朝老人微微作揖,神色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
他一把将地上的乔宏邈扶起来,替他正了正衣襟,又帮这位着实是受惊过度的“乔大人”拍了拍千金裘上的灰尘和木屑,这才一边搀扶着乔宏邈向花间集客栈楼下走去,一边小声说对他说道:“乔大人,别忘了向这位老先生道谢。”
这是他吕高阳身为镖师,对待肉镖的最后一份好意,而这份善意的提醒,看似不会为乔宏邈今后的仕途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然而却能够让那位老先生,对乔宏邈的观感不至于完全无可救药。
当然谈不上改观,更谈不上半点的好转。儒衫老者眼中虽然没有对乔宏邈的排斥和厌恶,反而有一种近乎于“不可理喻”的包容,可除去这份海量胸襟之外,老人对乔宏邈,甚至对这座金淮城,对这个郑国,乃至对鸿鹄州和这个世道,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望。
这种失望,并非源于某件天大的事情,而是来源于老人人生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每一次对事物拥有希望然后转变为失望,这比一开始就对世界失望更为遗憾,更为可惜。
行过千万里路的镖师吕高阳,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都不算少。
他熟悉儒衫老者眼神中的失望,因为吕高阳自己也有对这座郑国,甚至说是对这座扶摇天下的失望。
这一次,那个从来嚣张跋扈惯了的尚书府少爷乔宏邈,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拒绝这份看起来有些多余的提醒,而且还做出了他几乎从来都不会做的举动。
乔宏邈站在楼梯口,转过身,朝那位腰悬一枚“夫唯不争”玉牌的儒衫老者深深作揖,“多谢老先生。”
诚心诚意,心服口服,自然不是服李子衿,而是服这位先生。
他就像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之后,忽然就开了窍。
也像是福缘足够深厚,祖上福荫竟然能在关键时候迫使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去得罪眼前这位在郑国,在鸿鹄州都名不见经传的儒衫老者。
如同一位气运加深,能够自行趋吉避凶的天选之子。
乔宏邈躲过一劫。
非今日之劫,而是明日之劫。
良久之后,这位公子哥才缓缓起身,最后看了那少年少女各一眼,快步离开。
儒衫老者目送那二人离去,旋即转过头,微笑道:“后生,可还想要那本县志?”
这话是对那个一袭青衫,身后背剑,腰悬一枚不夜玉牌的少年郎所说。
而李子衿其实已经不惊讶于眼前这位儒衫老者的神通广大了,毕竟连隔空握剑,他都能做得到,更会那唯有地仙境界之上的大修士才会使用的缩地成寸。
此刻即便是眼前这位老先生,再学那不夜山藏书楼中的阁老,将自己心湖之上的那些涟漪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将自己的心声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李子衿都不会有任何讶异。
少年哪知道,若论境界修为,这位老先生还真未必不可以。
只是到底是一位儒家炼气士,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哪怕是看在最起码的非礼勿视非礼勿闻的面子上,老人都不可能以神通术法强行窥探少年郎心湖中的涟漪。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
老人瞥了眼花间集客栈二楼被李子衿和乔宏邈吕高阳三人混战毁坏的桌椅板凳,极为随意地抬手一挥,竟然瞬间就让那些分明已经损坏、破裂掉的桌椅板凳,房梁支柱,瞬间恢复原形,完好如初。
而那个不过一拂袖,便能够施展如此神通的儒衫老者,微笑道:“毁灭要比创造容易多了,而修复有时候要比创造更加艰难。外物的修复缝补是如此,道心的缝缝补补就更为艰难了啊,所以,如果可以,能不‘伤心’就莫要‘伤心’。修道之人,初心不改,大道方能长盛不衰啊。”
李子衿心头猛然一震,此前在少年动了杀心之后,他那颗道心之上的那条细微裂痕,此刻便如同花间集客栈二楼之上的房梁支柱、桌椅板凳一般。
被老人拂袖修复。
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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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花间集客栈之后,李子衿和少女红韶应儒衫老人的邀请来到了那间金淮书铺。
一来,是小师妹红韶对于这位老先生神通广大的术法,极感兴趣。
再者,也是李子衿的的确确不是随口说说的让师妹去买那本金淮县志。
少年的的确确是打算买来那本书,好好翻阅一番,要好好了解一下这座金淮城。
在不夜山的那场朝雪之后,一座扶摇天下同样迎来了冬天。
而已经算是位于鸿鹄州北方的郑国,冬季尤为寒冷,昨夜在那宁山村山神庙之时,少年还并未有特别明显的感受。
因为当时除却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要等待那群山贼出现,阻止山贼夺走山神金身一事之上。更因为当夜便在山神庙内烧起了一场熊熊大火,期间,李子衿又在上百名山贼之间游离不定,频繁出剑从他们手里救下那些宁山村的村民。
而且当时少年处于想要迅速结束那场闹剧,从重重阻拦中将尚且还留在山神庙中的小师妹红韶救出,体力和脑力都大幅度消耗的情况下,纵使是冬季的低温,少年又算是衣衫单薄,却依旧热出了一身汗。
但是今日在郑国金淮城中寻觅那座城中最好的客栈花间集客栈之时,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走了好几条街,当时红韶一个无心的举动才蓦然提醒了李子衿。
有凛冽寒风拂过二人脸颊,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于风中使劲搓了搓手,然后朝天上呵了口气。
那个一袭青衫的少年郎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离开家乡这么久了。
春日里出发,踏上逃亡之路,眼下已经是冬季,还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心上人和故友。
翻过这个冬天,便又是一年春,而那个时候,他会在哪里?
连李子衿自己都不知道。
上了那艘鲲鹏渡船以后,少年的人生就如同一叶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
飘到不夜山时,遇见了小师妹,遇见了阁老,还有明夜和丁昱,这一切都让李子衿有那么一刻不止想要慢下来,更想要“停下来”了。
所以他才会在不夜山朝雪节都已经结束了整整一个月以后,依旧待在一座不夜山。
李子衿是真的不想走。
早晨练剑,午后去不夜城中为藏书楼中的阁老打酒,然后带着慢慢一酒葫芦的剑南烧春去藏书楼被老人喂拳,依次砥砺那门玄之又玄的身法。
关于这门身法,少年曾问过老人,它叫做什么名字?
老人只说没有名字,他的拳法和身法都没有名字。毕竟在那位阁老心中,武夫出拳无非就是三个字,快,准,狠。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东西,当时老人还笑称一句:“境界高就行了,要名字做什么?难不成与人问拳之时,还要一边出拳一边喊上一句‘呔!无耻小儿吃老子一记夺命王八拳?’”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李子衿逗乐了,少年一个人在那边笑了好久,觉得阁老说起笑话来,竟然有些可爱。
可惜好景不长,没笑一会儿,就给老人唰唰两拳砸晕,然后一脚踹出不夜山藏书楼,出现在藏书楼外。
等少年睡醒之时,一般情况下都是黄昏,李子衿和红韶时常能够看见晚霞。
鹧鸪峰上的晚霞很美,素有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
可惜嫌少有不夜山弟子来此欣赏美景,他们都太忙了。忙着练剑,忙着修行,忙着读书写字,忙着风花雪月。
那位阁老也曾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不仅仅是“点评”一座不夜山的弟子,更是“点评”一座扶摇天下的所有山上人与山下人。
老人说:“世人忙忙碌碌,山上人有千般术法万种修行,旁门左道不胜枚举,山下人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有的人无非图碎银几两,赚个温饱钱。可是在老夫眼里,他们无非就在忙两件事,忙着去活或者忙着去死。”
阁老虽然不修边幅,却对世间事见解独到,真真儿让李子衿继恩师谢于锋之后,又见到一位“不可貌相”之人。
陪小师妹红韶看过晚霞之后,若无要事,大师兄和小师妹便会去往颠渎倒瀑,看看瀑布,喂喂鱼。二人不会选择一步迈入鹧鸪峰上的传送法阵,而是会选择徒步下山,沿途的风景如一支曲子,优美而柔和。
那是一段无需出剑斩光阴,光阴流水都会自行变得缓慢的日子。
可每当这样的日子结束之时,又会给人一种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的错觉。
然而从始至终,光阴流水都没有任何变动。
一直在改变的,是人心。
心慢下来,则世间万物都会慢下来。心急躁了,那么便如同不夜山的弟子,如同扶摇天下大多数世人一般。
如同应了不夜山藏书楼中阁老的那句谶语。
忙着去活,或者忙着去死。
那段日子算是少年经历过的为数不多的好日子,若非桃夭州魔窟的战事日益艰难,副山主袁天成接连提醒来自扶摇九州的客人们可以离开了,否则便有可能被压胜之战波及的话,李子衿也许会在不夜山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位于桃夭州的魔窟魔气泄漏一事,从最开始的夜叉山之乱,到后面整座桃夭州上九座连接压胜之物镇魔塔的魔窟皆发生了魔气泄露,才引起了扶摇天下各大山上仙宗和山下王朝的重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场家常便饭般的魔气泄漏,甚至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只需要安排扶摇各州出动一小部分山上力量,加上一些世俗王朝中的精锐兵马,数量都不用多,只要质量过得去,那么很快就可以平息魔窟之乱,稳定压胜之物镇魔塔的运转。
毕竟从各大州都来了不少扶摇天下的山巅修士,除了桃夭州本州,不夜山两位山主皆投身战场之外,其余八州前来支援的人马当中,山下人姑且不提,只说那山上炼气士。
八州援军,七个九境,一个十境,而且十境那位,还是一位剑仙,杀力非比寻常,是那仓庚州赫赫有名的云霞宗宗主,女子剑仙唐吟。
唐吟虽然刚突破十境不久,却已经牢牢掌控了十境剑仙的力量。
旁人甚至都开始拿这位女子剑仙来跟一人足以镇守一座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来相互比较。
扶摇天下的炼气士,尤其是山上剑修,都喜欢谈论二人的剑气、剑意、剑术,讨论到底二人之中,谁才会是百年之内的剑道第一人。
有这样的山巅大剑仙亲自支援桃夭州,小小魔窟之乱能掀得起什么大风大浪?
所有人的心里都是这样的想法。
然而,当最后一个赶赴桃夭州夜叉山魔窟支援的仓庚州援军,进入夜叉山不过三天,魔窟战局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整座桃夭州,以夜叉山为首的那座本次泄漏魔气的“罪魁祸首”的魔窟,战局最为凶险,以至于到后面都直接不允许炼神境之下的炼气士进入了,六境之下的武夫也不行,因为那就是白白送死。
甚至一些个境界不够扎实的金丹境,在那夜叉山魔窟之中都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堪堪能够自保而已,若有人还能够在自保之余,觅得一两次良机,出手击杀几只魔物,那么都可以算作立功,帮了其余人大忙了。
那位十境的女子剑仙唐吟,以及从镇魔塔分出一个阳神身外身留在夜叉山帮助扶摇天下炼气师大军镇压魔物的守陵人,同为十境的大剑仙钟余。
两位剑仙时常会出手救下一些本来必死无疑的炼气师,除了看境界之外,还看对方能够为压胜之战提供的作用以及对方的世俗身份,如一些医家子弟、阵师、炼丹师、符箓道士,还有少数身负武运的年轻修士,他们以后会肩负起扶摇天下的未来。
如这些人,常有受到守陵人和女子剑仙唐吟的照顾,但是往往为了救下这些人,两个战场之上的主力便会有片刻的停手,而一旦他们二人停止了对魔物大军的剑气压制,哪怕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那么扶摇天下的炼气士于世俗王超精锐之中,反而会因此死掉更多人。
在这样一场浩大的战役中,战功最为彪炳,杀力最大的是剑修。
然而守陵人和那位女子剑仙最不会出手相救的人同样也是剑修。
因为剑修总是冲在大军的最前方,陷阵杀敌,除却八境九境之上的大剑仙,可以遥遥以剑气或是本命飞剑出手斩杀魔物之外。那些境界稍低一些的剑修,哪怕是金丹地仙剑修,都只能陷阵杀敌。
而即便是在远处遥遥操纵本命飞剑斩杀魔物的剑仙们,依然不是十拿九稳的安然无恙,他们恰恰有更凶险的处境。
剑修的本命飞剑,极其重要,甚至可以与一位炼气士的道心相提并论,如同儒家的本命字一般,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存在。
若是天资不够卓越,从来都没有觉醒过本命飞剑也就罢了,对一位剑修的长生大道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可是一旦是一位已经觉醒出本命飞剑的剑修,由于战斗而损失了本命飞剑,那么给那位剑修带来的影响几乎是不可逆转的,除却会极大地降低一位天之骄子的大道上限,更会让那位剑修从今往后的修道之路困难重重。
让他的洞府窍穴如同四面漏风的屋子,每逢阴雨天气就会愈加难熬,莫说是什么求长生了,就连保命都极为艰难。
在这样敏感且凶险的环境下,李子衿只能听从书生梁敬以及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的建议,早些离开不夜山。
少年当时还想投身夜叉山战场,被二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别说他如今才三境修为,就算是梁敬这样的九境炼气士,在那夜叉山主战场之上都只能是慎之又慎,稍有不慎便会身死道消,殒命于此。
如果是医女、阵师,或是精通符箓丹道的道士,像这样的炼气士哪怕境界低一些,只要他们不怕死,愿意为扶摇天下献身,那么进入魔窟之中都可以为我军带来不小的帮助。
哪怕是个三境的墨家子弟,也能制作出机关兽、机关鸟、机关车等这些对于攻城与守城极有帮助的助力。
若是个低境界的符师,那也能为炼气士们制作分身符、替身符、隐身符以及妖魔显形符等基础符箓,对于战役有不小的帮助。
可若是一个低境界的剑修,登上魔窟的战场,可能连送死都不配。
也许剑都还没有出鞘,就已经倒在了魔物大军的魔气攻击之中。
所以李子衿没有去,去了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拖梁敬的后腿,更有可能因为对方时时刻刻要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导致延误战机,甚至受伤甚至会死。
这便是少年带着小师妹红韶,登上那艘潇湘渡船之后,碰见那位琴剑双绝的女子剑仙,对她说的那句“有些事,想做做不到。”的真正原因,少年心里有遗憾。
这样凶险无比的战事,对扶摇天下有些炼气士来说,自然是避之不及,怎可能主动投身战场?
然而对于李子衿、姜襄、温年、梁敬、唐吟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反而是求之不得的想要投身于战场之上。
一些个前辈就更不用说了,无非就是“责无旁贷”四个字。
如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除去本体留在镇魔塔,时时刻刻提防那座压胜之物的猛扑,甚至还消耗大量心神和精力,分出一个阳神身外身去往夜叉山魔窟主战场,与女子剑仙唐吟一同主持大局。
在离开不夜山的前夜,看见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可能也就比自己大个两三岁的少年夜使们,跟随书生梁敬一同奔赴桃花渡夜叉山。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个身后背着翠渠古剑的少年,心里五味杂陈。
李子衿回过神来,手中捧着一本金淮县志,打算跟小师妹红韶就在金淮城过冬,待到明年开春时,再踏上路途。
否则顶着这样的风雪赶路,他一个男子是皮糙肉厚的无所谓,挨得住。
可小师妹红韶到底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啊,要她陪着自己吃苦?没必要。
少年想要在金淮城过冬,就得暂时安顿下来。这也是他为什么最后可以忍住那一剑的缘由,李子衿确实将儒衫老者的话听进去了,对于两个打算在金淮城度过一整个冬天的人来说,一口气将郑国半个庙堂给得罪完了,的确不合适。
李子衿对自己的剑术有自信,却还没有到目中无人到觉得自己哪怕与一座郑国为敌都不在话下的地步。
哪怕只是如郑国一般的区区小国,依然可以轻而易举的拍死一位三境剑修,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李子衿对待那个乔宏邈,与他对待那位给太平郡带来一场红莲业火的长眉道人是一个心态。
余着。
余一剑,日后再还。
对于郑国,对于这座郑国的边陲小城,少年一无所知,故而需要翻阅金淮县志来对这座金淮城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
一位异乡人,想要在异国他乡安身立命,并不容易。
光是语言交流不便这一条,便足以给他和红韶带来足够多的麻烦。
衣食住行,吃穿用度,这些平日里细枝末节的小事,都会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难以应对。
眼下,李子衿更需要找一处钱庄,而且得是能够以神仙钱兑换黄金白银或者金枝玉叶的钱庄,毕竟他包袱里那些神仙钱,哪怕只是价值最低的区区一枚小满钱,换算成世俗王朝中的货币,那也是黄金万两。
怀揣着这样一座金山,行走在鱼龙混杂的边陲之城,少年不得不小心谨慎。
因为只是带着这么多神仙钱在身,他和红韶便是“有罪之人”。
怀璧其罪的罪。
而且这种数量这种价值的神仙钱,二人“罪已致死”。
儒衫老者从一个陈旧的书架上取出一本泛黄古籍,他微笑着将那本泛黄古籍递给那青山少年郎。
李子衿接过它之后,道了声谢。
书封上是四个已经磨损得有些严重的文字。
金淮县志。
“请坐。”老人指了指少年少女身后的桌椅凳。
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并肩坐下,他其实刚才的原意只是想支开小师妹,不愿意让小师妹为自己担心,打算独自回花间集问剑于那不知好歹的家伙。
不曾想小师妹这一去一回,竟还阴差阳错地带来一位儒衫老者,这位先生带给少年的感觉有些奇特。
二人分明才只是初次见面,可李子衿却觉得与这位老先生莫名有些熟悉,而那位先生看待自己的眼神又不像或者说不仅仅像看待一个陌生少年郎。
反而,像是一位独居在外的长者,看待一位许久未见的晚辈。
跟不夜山藏书楼中的那位阁老不同,那位阁老带给李子衿的感觉,是两人一见如故,且都爱喝剑南烧春,最后果真发现二人都来自大煊王朝,是同乡。
不是说眼前这位儒衫老者跟少年的关系就要比同乡更亲了,二人更不可能有任何血缘关系。
他们之间的亲切,在于文运的接近。
而且,佩戴文剑仓颉的少女红韶,身上那份文运要更近儒衫老者一些。
这位老人,本命字是那水利万物而不争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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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州桃花渡。
夜叉山主战场。
魔窟之内,扶摇天下炼气士大军与魔物大军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厮杀,两边大军各自撤离战场。
然而两军之中的顶尖战力,却依旧还在鏖战。
女子剑仙唐吟,以本命飞剑的神通,隔开一片小天地,去单挑一位自诩十境之下无敌的魔灵。
而另一位十境剑仙钟余,同样没有闲着,他也有样学样地以剑气开辟出一座小天地,融合了自家学说和从外人那边“偷”来的棋术。
剑仙钟余,在一处“棋盘小天地”之外。
棋盘小天地之中,是一位金瞳金甲的巨大魔灵。
若有擅长拘灵遣将的道门高真身在此处,便一定认识这尊金甲魔灵,它手持一柄高大如山岳的长剑,一步迈出,足可跨越长河,一掌拍下,乃是真正的搬山倒海。
只是它此刻已被“千丝万缕”禁锢在那棋盘小天地之中。
这无数条“丝线”,皆是以凡人欲望幻化而成,是锦衣男子最为擅长的一门“抽丝剥茧”的神通。
放眼整个扶摇天下,如今,仅有锦衣男子一人,会此神通术法。
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脸上笑容不再,面容冷峻,气息平稳,冰冷说道:“凡人有七情六欲,没想到‘魔灵’也有,真是天助我也。”
那头金瞳金甲的庞大魔灵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却不曾想挣扎的越厉害,那些“丝线”便割裂它身体外的金甲越深,将那尊金甲魔灵束缚的越紧。
这千丝万缕,如同天罗地网,真教人插翅难逃也。
只因为每一条丝线,都代表着这尊金甲魔灵自身的欲望。
在攻击夜叉山的魔灵之中,其实唯有这一尊金甲魔灵,才是这批魔物大军中真正的“大脑”。
其余的魔物,不过是丧心病狂的杀人机器罢了,不懂得思考,只会听命行事。
锦衣男子想起一事,觉得有些好笑,他冷笑一声:“堂堂天神,竟然也会跟一群孽畜同流合污,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认出了它的身份,竟是一尊远古魔灵的心魔演变而成的魔灵。
他左右各有一柄剑,一纵一横。
锦衣男子一剑横抹,一剑竖劈,两道剑气注入那些“千丝万缕”当中,如同岩浆,将那金甲魔灵身上那一层守备极佳的金甲熔化。
丝线镶嵌如金甲魔灵的肉体,这尊远古天庭的正神心魔开始流出金色的血液,它发出震耳欲聋的低沉哀嚎,拼尽全力,挥出一剑,斩断无数“丝线”,下一刻,一脚踩向地面,让整个仙境之内的“大地”都开始摇晃起来。
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袖中蓦然飞出无数飞剑。
是学来的一门驭剑神通,若对付寻常炼气士,其实效果更佳,只不过无论什么神通术法,当它放在一个远古魔灵身上时,便天然要少上几分威力。
那些“飞剑”,目的并不在于要贯穿那尊金甲魔灵的身体,也做不到。
飞剑真正的目的,是组成一个剑阵,而剑阵之中,阵为大,剑,反而为小。
与此同时,最外围的锦衣男子,又随手拍出一座山岳,现学现卖,鬼谷传人向来学什么是什么。
一张镇嶽符递出,压在那座与金甲魔灵等高的山岳之上,而那山岳又压在金甲魔灵背上,直接将它压倒在“地”,将整个仙境的地面,都给压塌陷了。
这张镇嶽符本来没什么奇特,只是画符的材质,乃是锦衣男子在一处洞天福地当中,偶然夺得的机缘,世间少有,画符之人已死,这门极为繁杂的手艺也渐渐失传,不只是图案晦涩难懂,就连趣÷阁画、顺序,都极为难猜。
锦衣男子尝试了上千次,依然不能掌握其要领,是真正的学都没地方学。
所以这样的符箓,用一张,世上就少一张。
锦衣男子自己,也才只有三张这种符箓而已。
以这种方式画出的镇嶽符,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它所压制的对象。
对方重量是多少,那么这张镇嶽符的重量就是多少。
而为了保险起见,锦衣男子拍飞的那座大山,其实重量还要比那尊金甲魔灵要重。
所以镇嶽符,压制山岳,山岳又压制金甲魔灵。
双倍于它的重量,才能够万无一失地将那金甲魔灵限制住,并且还将仙境的“地面”都给弄塌陷一个坑。
那尊金甲魔灵束手无策,却哈哈大笑:“鬼谷传人,真是逊毙了,难怪你们只会游说无数弱者去推翻强者,因为你们自己也是弱者,没本事,就只能喊上一群跟你们一样的弱者,像你这样的鬼谷传人,才是真正让人笑掉大牙。”
锦衣男子十境巅峰。
这尊金甲魔灵虽然也是十境巅峰,却依靠魔罗天下的秘法,使得自己在十境之上,十一境之下,两境中间多出了“幻一境”。
所以它认为,在有如天堑的境界差距面前,锦衣男子根本不能把它怎么样,所以才会祭出如此手法。
一会儿关囚笼。
一会儿又是山岳镇压的。
若是那鬼谷传人真有本事杀了自己,早就直接祭出杀伐法器或是神通了,哪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而且,即便对方懂得一门玄之又玄,且杀力极大的术法,它是魔灵之躯,万死不惧。
无论肉身殒灭多少次,只要留有一口元神,便可以重塑肉身。
想到这里,这尊金甲金瞳的远古魔灵大笑不已,眼中满是蔑视,即便被镇压在山岳之下,像只无可奈何的猴子,它依然蔑视前方那个凡人,而且是低自己一境的凡人。
山巅修士又如何?
不过是扶摇天下一条可怜的看门狗罢了。
他们竟然还给他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叫什么······守陵人?
真是可笑。
钟余微笑不言,幻化出上百个分身,开始围在那座山岳周围,不断地画上纵横丝线。
看样子,是在布置一座阵法。
那尊远古魔灵疯狂谩骂这位鬼谷传人,见他磨蹭了半天,也没整出个什么大动静来,便更加肆无忌惮,把那个鬼谷传人,连同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个遍。
最后。
那个没有穿着蟒袍的守陵人钟余,蓦然收起所有分身,飞到天上,俯瞰了下面那座绕山而作的阵法一眼,满意点头。
那尊金甲金瞳的魔灵,已经说了上百句话。
剑仙钟余,只此一句。
“可曾听闻,诛魔阵?”
伴随着剑仙钟余的那句轻描淡写地言语出口。
包围着那座山岳以及被山岳镇压在下的金甲魔灵的阵法,蓦然绽放出万丈光芒。
其上那座山岳,迅速分解为数十颗巨石,分别占据在阵法中数个关键位置。
与此同时。
那个锦衣华服的鬼谷传人,双手各持一柄古剑,一纵一横,他身后幻化出一尊巨大的元神法相,与那金甲魔灵等高!
元神法相同样手持一纵一横双剑。
那尊元神法相,口中振振有词,每念一句,地上那座阵法便更加完整,光芒更加耀眼,直至充盈整个南天门仙境。
剑仙钟余目中金光闪过,一字更比一字有重量,逐渐压制得那个金甲魔灵喘不过气来。
“一气三清势更奇,壶中妙法贯须弥。移来一木还生我,运去分身莫浪疑。
诛戮散仙根行浅,完全正果道无私。须知顺逆皆天定,截教门人枉自痴。”
那位鬼谷传人身后的元神法相,手中两柄剑,瞬间变幻成两柄古剑。
苍凉古意呼之欲出。
当那金甲魔灵看见那遵元神手中两柄古老仙剑之时,眼中也终于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它喃喃道:“伪仙剑············怎么可能???”
那尊剑仙钟余的元神法相微笑道:“诛魔四剑,我虽辗转福地,却只仿造出两柄剑,不过用来斩杀你这落魄魔灵,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这位镇魔塔守陵人目光如灼,万分期待道:“听说诛杀魔灵,可以得到一种魔丹,我已经万分期待,你形神俱灭的样子了。”
那尊元神法相手中的两柄伪仙剑蓦然飞出,插入那座诛魔阵中四个阵眼里的两个。
一座诛魔阵蓦然启动。
一时之间,千百把伪仙剑悬停在那金甲魔灵头顶,等待着一句敕令。
剑仙钟余面无表情,大袖一挥,喊出两字:“诛魔。”
如获敕令。
剑落魔亡。
————
郑国新帝荣齐,轻轻翻开另一本奏折,其中提到了鹿阳郡官员,贪污军饷一事,牵连甚多,影响深广,年轻皇帝又是随手一划,将一座鹿阳郡从上至郡守,下至县令,除却举报此事的监御使,这张奏折之上数十名官员的姓名皆被一支朱趣÷阁划掉。
而年轻皇帝始终面无表情,仿佛瞬间消失的不是几十条人命,不过是白纸上的黑字罢了。
身旁的老人却是看的心惊胆战。
一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乡野少年,怎么登基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为了杀伐果断,上万个战俘说斩就斩,数十名官员说换就换。
究竟是他本身就是这般性子,只是一直在等待掌握生杀大权之后才暴露出来,亦或是无论是谁,手握权力之后,都将被它吞噬和改变?
这很难说。
荣齐不喜欢在书房中批奏折。
他喜欢在大殿之中,王座之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庙堂默默翻阅奏折。
若非赵宇一定要让东方硕在他左右“扶持”,年轻皇帝定然是一个人都不会留在身边。
然而事实却是读作扶持,写作监视。
荣齐身为齐国皇帝,掌握近乎半个太白州的生杀大权。
每一件事情看似有千万种选择,然而实际上却都是阴阳家赵宇事先为他铺好的“道”。
只要走在这条大道之上,那么赵宇管你是东一横,西一竖,其实都无所谓,只要不偏离他事先预计好的大方向,那么荣齐的自由程度还是相当高的。
赵宇并没有让荣齐感觉到自己是个傀儡。
事实上这样却是更高明的做法,想要控制一个人的身体很容易,但是要控制一个人的思想,一定得是水磨工夫,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致使他最终毫无察觉的为我所用,这才是赵宇真正的目标。
与之相比,寻常人的那点软硬兼施,甚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甚么垂帘听政,都显得太低级,太次了。
他赵宇,对待荣齐,就如同在一片荒芜之中亲手埋下一粒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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