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玲珑月!
冬天的时候,汪精卫一纸训令,把各地区商事代表召集到南京,那真是来得容易走得难。汪皇贵妃民主淑德,一定要所有代表都发表意见,结果这会开了将近一个月。
——127个提案,几乎是天天都在会里泡着,金总是觉得自从小学毕业就没写过这么多作业,中过秀才举人的老爷们可能也有梦回前清乡试的恍然之感。
金总算是见识了汪院长的水磨功夫——新旧交岁,工厂主们还不觉得怎样,唯独苦了一干银行家和百货店主,这可是年前做生意的时候!活活地被皇贵妃拘在南京强迫考试,不软不硬地被罚了一个闷亏,亦精妙地给国民政府挽回了些许颜面。
这等阴柔手腕真令人叹为观止。
好在最后的结果是皆大欢喜,商事代表们也就无心恋战,会一结束就赶紧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所以李金蛤|蟆才显得特别奇葩,人家都回家,只有他在南京落地生根。
金总和露生头前尾后地,跟他碰了好几回面,有几次在新街口、有几次在贡院,这是商人政客的栖息地,李老板在此出没,属于合理地区出现合理生物,求岳也没放在心上,大家又不相熟,礼貌仅限于点头。他倒涨了点人情世故的心眼,回家来问露生:“开会的时候耀希他爸帮我们说话,你说我再见着他,是不是该送点小礼?”
露生想一想道:“还是不必了,要说帮忙,穆老和荣老帮得更多,岂有内人不顾先顾外人的道理?而且你这话就不对,什么叫他来帮忙?本来就是同舟共济、大家都得利的事情,别叫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金总发浑道:“他们是‘内人’,你是什么?”
露生笑了捶他:“我是你祖宗。”
就这么两个月过去了,他们都以为李荣胜回去了。盛遗楼开张的时候,商会的老哥们也很给面子地来了,谁知李老板居然也混入其中,他也不声张、暗搓搓扔了二十张大票——当天为捧沈徐二人,先唱的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也是图个热闹,后面才是黛玉兽酬谢嘉宾,唱了一个游园惊梦。大家都是看金会长的面子来的,赏票自然也都往白老板头上送,徐凌云沈月泉那头不过是客气客气,只有李老板可能没过脑子,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二十张票全赏给了徐凌云!
弄得徐凌云受宠若惊,单为李老板在台上插了一段科,扮了鲁智深向小二道:“你这酒卖一桶与洒家吃,今日有钱给你!你莫说不卖,你不见北平来的李老板现赏我二十张大票,今日我做了个善财童子!”
众人皆笑,都向场中寻看李老板是何人,露生看了单子也觉诧异,心中又喜徐先生得人赏识,带人捧了上品的好茶细果,敬献李老板。谁知到了包厢里,李荣胜却有些尴尬神色,想说什么,又不便开口似的。
露生度他神色:“李老板可是有事要和我们当家的商量?”
李荣胜仍是不大想说,恰是那时徐凌云在台上唱一支《寄生草》——倒把他心唱动了似地,也不理露生,默默地只是出神。
露生看他这个情形,一时摸不准他到底什么意思,心道大约是真的赏识徐先生,因此也不多事,叫人放下茶果,悄悄地去了。
便是从那天起,隔三差五地,李老板就来盛遗楼坐着发呆。他也不占最好的席位,也不必定挑谁的戏听,但凡来了,总是赏一些。露生要和他攀谈几句,他又待说不说,仿佛神思劳顿的样子。
眼看就快五月了,李老板还在南京消磨春光。
干啥啊李大爷,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你也不能被诗词歌赋忽悠住啊,回家挣钱啊!
因此求岳和露生此时又见他跑来听戏,心里实在免不了打鼓。这天的包厢里没几个名流,除了提前离场的蒋夫人,就只有李老板坐了大包厢。领班的和徐凌云并唱西施的旦角,也从楼上下来了,两个伶人还未卸妆,都殷勤向李荣胜谢过。
李荣胜仍是淡淡的神色,看了求岳一眼,转向露生道:“白老板最近也不上台了,都让班子里的人挑大梁。”语气并不责怪,只是温和的闲谈。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才好。”露生笑拉过徐凌云来,“李先生放心,这些都是我的前辈,换我是山鸡野鸭换人参,决不能亏了您的耳朵!”
他这话是恭维徐凌云,却把旁边那个晚辈的西施也恭维上了,西施慌得作揖道:“不敢、不敢,伺候李老板,我们都是尽心的。”
大家都笑了,求岳也道:“好几次见李伯伯过来,要么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金陵春坐一坐?”
李荣胜颇有踌躇之态,向旁避了几步,低声道:“金会长,我来请你,明天中午在福昌饭店,就你我二人,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求岳和露生皆是心中有数,不约而同地一笑。
隔天求岳去实业部转了一圈儿,看看天色近午,便一人往福昌饭店来。果然李荣胜一人不带,独选了一个临窗的小间,旁的碗筷椅子都撤去,摆一个对酌的二龙席,他在窗下凝神呆坐。
见求岳进来,他将手请过对面的席位:“请坐。”
求岳落座便问:“李伯伯是不是想问我耀希的事。”
李荣胜微微一怔。
求岳望着他,快人快语:“李伯伯在南京留了几个月,真要是做生意,百货店早该开张了——要是我没猜错,你是在打听李小姐去哪儿了。她跟你闹脾气离家出走,这事儿传出去也不好听,所以伯伯抹不下面子,只能偷偷打听。”他歪头看看李荣胜:“您是不是还去上海了?到上海仍然没消息,您没办法了,只能在南京等她。”
李荣胜起初是怔怔,过后就变成苦笑,无言默认。
求岳颇感同情:“耀希有些时候是不懂事,做事太戏精。”
李荣胜一脸愁闷,自己斟了酒来,连尽几盅方苦笑道:“我命中无子,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只剩这一个姑娘,还是我正妻老来得子,溺爱非常,因此从小爬高上低,出洋留学,都顺着她了,权当做男孩儿教养的。”
求岳看他喝得急了,布菜劝他:“李伯伯慢些喝。”
“别的事情也都罢了,你看现在弄成什么样?”李荣胜嗳气道,“人无下落、生死不知,要说出事了,倒又往家里去了两封信——内子一天到晚跟我哭闹,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至于来跟你打听,我还是去了上海才知道她跟你走得近。”
求岳笑道:“您怕我拐带李妹妹?”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求岳想了一想,实话告诉他:“耀希到福建去了。”
李荣胜心头大震。
二月底的时候,求岳和耀希见了一面,两人约在新街口的咖啡馆。求岳见了她几乎大吃一惊,她将一封信塞入求岳怀里:“王帮主给你的,你看完就烧掉。”
耀希的模样并没有大变,变的是她的眼神,沉静许多,过去是锋芒毕露的张扬,此时却有些剑在匣中的孤清,头发剪短了,用发卡简单地绾住,有一点点像刘胡兰。
“你去福建了?”
“只有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用。”耀希的平静里含了一点尖锐,“你在南京忙着你的生意。”
金总一时语塞。
这两个月对江浙商人而言是披荆斩棘和唇枪舌剑。而对于二十四岁的李耀希来说,她第一次面对了真正的内战,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军阀混战,也不像一二八的时候、可以凭国籍分出敌我。在这个南国少有的飘雪的冬季,她怀着记者常有的热切心情,第一时间就追去了电告全国的福建人民政府。
当然,也在那里遇见了王亚樵。
只是一切和她想象得不一样。
“你以为这两个月,福建是炮火连天?”耀希头一回在谈话的时候没有抽烟,只是轻轻地捻自己的手指,指尖显出淡淡的焦黄色,那是烟熏的颜色。
“一个师投降了,又一个师投降,福建政府就是每天在处理投降的消息,每天都在后退。举事的时候太冒进,以为一声号令、就能够群雄响应,但白崇禧一开始就不愿意支持陈铭枢,福建内部又根本不是一条心。”
在这样的情形里,有些人是不管不顾、追随蒋蔡二人而已,更多人是把它当成了一场新的中原大战,无非是拿这场政变来换取新的政治资本。
很好笑,当初是怀着拨乱反正的心情,号召真正的三民主义,最后变成一场劳民伤财的宫斗。
王亚樵的属下折损几殆,他在罗山上怅然远望:“欲杀蒋氏,是我小愿,惜小愿难遂;欲正民国独|裁官弊之沉疴,昭先总理遗愿,实乃我平生大志,恨大志难酬。”
耀希在他身边默然伫立,听见冬日的南海一阵阵潮音悲怒,她问王亚樵:“王帮主,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中国需要的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它需要一个拆筋动骨的大变化。”
王亚樵知道她想说什么,想起在天蟾舞台,金求岳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王亚樵心中激荡,但眼看兵临城下,对面势如破竹,天命预言又如同镜花水月。
沉默良久,他没有接她的话。
“——我实在不知路该往何方。”
这句话,是对身边的小丫头说,也是对他自己说,同样地,也是向武夷山问、向罗源湾问,山问海亦问,问脚下这片土地何时能得见真正的民生民权?何时能有民族不低头的一天?明知这国家已经被扼住了咽喉,前行无路、欲诉无声,她要你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地来拯救她,可要问反抗靠什么,难道靠一群军阀纠结起来、靠一群政客消费十九路军血战换回的英名?
王帮主远望海潮来复,一时竟有些水泊英雄的惘然——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他们退到了涂岭。
这些事情,李耀希原本嘱咐了,尽量别让她爸爸知道。但金总看李老板凄凄惨惨地地江南寻女,也实在是可怜,这他妈就快赶上大明湖畔的乾隆了。要是蛤|蟆叔是那等顽固反动的老封建,金总自然不会搭理他,偏偏人家又不是!说实话当爹的对你也可以啦,要读书送你去美国,要做记者给你开报社,还想干啥?借一百万给你杀蒋光头吗?反正金总拿李老板跟自己那个包二奶的爹比较了一下,感觉李大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
做儿女的也别太难为父母,好歹别叫爹妈跟孤寡老人似的四处寻娃。
因此掐头去尾、尽量平和地把事情跟李荣胜说了:“李妹妹并没受伤,衣食住行也不成问题,她也是个成年人了,会照顾自己,李伯伯别担心,缺钱的话还有我呢。”求岳直爽道,“当初她借我船,又帮我写文章,今天回报她,也是我应该的。”
李荣胜听得心里一忽儿上、一忽儿下,筷子把鱼都捣烂了,惴惴地又问:“她是一个人跑去的?”
“呃那倒不是,我派了人保护她。”
“是你厂里的工人?”李荣胜追着问:“是不是姓钟?”
金总:“……”哇塞你连这都知道。
“——他是不是无锡人?”
金总:“……”对不起这个连我都不清楚啊!
李荣胜面有惶惶之色:“无锡人。”
把金总看得头上冒问号,干什么你看不起无锡男人吗?选保镖也不要地域歧视啊。只是看他凄凄戚戚的神情,问号又变成省略号。
蛤|蟆叔真实可怜,这几个月估计连女儿的屁都收集了。
钟小四当然跟去了,只是还有金总也不知道的隐情。涂岭的那一夜,耀希不顾小四的劝阻,还是去了。她把钟小四留在村里,自己背着相机、连头盔也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炮火的最前线去。
其实当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知道这次政变终究要以失败告终,但她要有始有终地看着它落幕。
但战斗的激烈超出了她的预计。
当晚南京方面的三十六师和十九路军的四十九师在莆田城北发生狙击,双方猛烈开火。耀希是没想到他们双方谁也不顾当地的村民,炮火把妇女孩童的残肢炸上了天。军人各自躲在战壕里,而到处都是无辜民众的哭喊,来得太突然了,双方为了保证消息的隐秘性,谁也没有通知当地的百姓,许多人甚至是在睡梦中就此一睡不醒。
李耀希伏在碎裂的土墙底下,怀里抱了一个没了腿的孩子,心里没有恐惧,只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一种激愤,她想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问问所有人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可她也知道这篇报道,不会有任何报社愿意发表,哪怕她把它油印出去,它也很快会被撕碎、然后遭到稽查。
那一头王亚樵和蒋光鼐已经预备要离开,王亚樵忙乱之中想起耀希,着人道“快去把跟着我的那个女记者带上”,勤务兵去了一趟,目瞪口呆地报告:“人去楼空,小姐不见了!”
王亚樵头痛欲裂,气也来不及气,他要保护着蒋光鼐尽快到达机场,想想这丫头随自己闯荡江湾,其豪气胆量不输男儿,只可惜为何这样莽撞!又痛又急地道:“哪个留下来?这里三百现洋,谁留下来,给她收尸!”
便有两个卫兵接了大洋,领命出去——哪赶得上?莆田城下四面炮火映天,几乎将莆田城照如白昼,致盲的白昼,照明弹燃|烧|弹不要命地互相抛射,一二八抗战的时候从没见过的武器此时倒都冒出来了!这刀山火海里要找个小小女子,哪里去寻?又谁敢去寻?
只有钟小四,不要命地在夜色里狂奔,他情知旁人无用,唯有靠自己。
耀希带他来福建的时候,他问过她:“你要去采访造反的人?”
“不是造反,是革命。”耀希望着火车窗外的暗云,“这个世界需要一点进步的声音,组建福建政府的,都是党内的民主人士,我希望他们能带来一点新空气。”
小四耿直地问:“什么是进步的声音?”
耀希沉默了片刻:“要受穷的人不再受穷,蛮横的从此不敢蛮横。”
他们到了福建,看到了轰轰烈烈的宣誓大会,然后是福建政府的一系列惠民兴业的新政,这一切都让他直观地觉得可喜。但接下来的一切并不如人意,不断地有军阀和当地的民众发生冲突,军政的问题、财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可是没有一个被妥善地解决掉。耀希起初是惶惑,最后变成沉默。
再然后,他们每天都在跟随政府撤退。直到这一天晚上李耀希对他说:“你在这里等王帮主的汽车,我跟他约好了派一辆汽车来,我只抢第一线的照片,抢到了我们就走。”
小四拦阻她:“一个人去太危险。”
“你跟着我,我们俩更危险。”耀希比了个不容置疑的手势:“你要是会拍照,我当然同意你替我去,关键你又不会。在这替我等车,半小时后,我们在莆田城东边那条大路汇合。”
小四拗不过她,只能坐立不安地在村舍里等车,夜色渐浓,听见远处零星的枪响,既不见王亚樵派人过来,也不见李耀希回家。待到远处的城中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巨大的火球笼罩了莆田城,这里村舍四下都惊慌奔走,小四心中愕然,城里还有多少居民?就这样在城下开炮了!而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考,推门疾奔——这一刻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耀希,他知道哪里最危险,她就一定在哪里。
炮弹从他头上炙热地飞过,他像条夜奔的豹子一头扎入火海。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往情深,还是无法抑制地向往她带来的世界,那时心里唯独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李小姐这次死了,自己活着也毫无意思。
他虽然什么也不懂,可是他明白这一次的抗争是真正地失败了,受穷的要继续受穷,蛮横的会继续蛮横——这个乱世是如此地毫无意思!
耀希被火燎着头发,用石头砸灭了,她披头散发地抱着尚存一息的孩子,到处寻找能栖身的地方,在炮弹炸出来的焦坑里像动物一样躲着。她看到了更多呼救的人,更多还活着的垂危的生命,一瞬间又彻底地死去,而他们和这个战场上的所有人都一样,是同胞。
她抱紧手里唯一能救的人,也许其实连自己也救不了,茫然地想,能不能有一个军队,一支力量,能像他们所许诺的那样,至少在改变这个国家的时候,不要伤及手无寸铁的平民?她很想倾诉,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时间不给她倾诉的机会,连眼泪也无暇让她流。活像打地鼠一样,她钻进哪个房子,哪个房子就塌了,这些房子又是如此贫寒和脆弱,倒下来的时候连人也伤不到,就像它们死去的主人一样,毫无意义。
她钻进最后一个墙角,感觉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没有力气再跑了。
有人似乎已经追了她很久,喊不出声音,只是很用力地,把她和怀里的孩子,一起揽进怀里。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
听见他用很沙哑、很沙哑的声音说:“别害怕,我来了。”
一片带着血腥味的黑暗笼罩了她,可是温暖而结实,能听见坚韧的心跳声、
耀希把头埋在他怀里,忽然痛哭出来。
小四抱紧她,喉咙失去声音,用口型一遍又一遍地说:“别怕、不要怕。”
那一瞬间的眼泪不是因为浪漫和爱,而是无可奈何的迷惘,也是握住最后一点希望的哀恸的绝望。
没有人想要这个国家分裂。
我们只是想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害怕有一天,我们此时此刻所经历的禁锢和压制,会成为百年之后一个时代消亡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