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紧绷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们低着头,不敢多言半句,耳朵却竖起来,生怕错过一个字。
赵瑞垂眸看着眼前的茶杯,右手放在腰间的骨扇上。
他这把骨扇是圣上朱笔御批,才能挂在腰间畅通宫殿,旁人可没他这般待遇。
天宝帝问完话,似乎也没想等李灿回答,自顾自喝了口茶。
今日宴会,用的是今年新供的雀舌,馨香馥郁,甘甜清冽。
跟前几天的孱弱相比,他今日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行走坐卧都不需人伺候,若不知道根底,会以为他已经病愈。
但李灿却什么都知道。
听到天宝帝问他,他便慢条斯理放下筷子,正了正略有些乱的衣襟。
“父皇,”李灿温文道,“儿子都挺父皇的。”
天宝帝放下茶杯,抬眸看他。
灯光之下,这个比他其实也小不了几岁的“长子”面容淡然,他那双同自己别无二致的眼眸正平静地看着自己,目光里有着摄人的光彩。
天宝帝心中叹息,知道一切都已经挽回不了了。
“灿儿,你当真以朕为先?”天宝帝又问。
李灿躬身:“父皇为天,儿臣自当谨遵父皇圣谕。”
天宝帝又笑了。
他平日虽也总是言笑晏晏,但在这样的场合下,却很少如此平易近人。
大皇子李灿的回答似乎分外诙谐,惹得他心情愉快。
“我大齐自古便以立嫡立长为宗,”天宝帝目光在朝臣的面上一一扫过,“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祖制。”
天宝帝淡淡道:“既然姜爱卿道让朕以家国为重,先行立储,特此中秋佳节,倒是个好时机。”
“朕以为,当立明德皇后嫡子李希为太子。”
此话一出,朝臣心头剧震。
姜琦今日为何闹这一出?李灿又为何淡定从容,他们心里都有数。
二皇子失踪数日,生死未卜;圣上重病,缠绵病榻多日,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现在对于李灿来说,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天宝帝如此说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他目光在几位阁臣身上扫过:“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几位阁老并六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御史等一齐起身,面朝天宝帝跪下。
他们皆是垂眸静默,没有一人敢直视天颜。
天宝帝也不言语,只淡淡看了一眼萧博远。
首辅萧博远弯腰行礼,给天宝帝磕了个头,才道:“臣谨遵圣谕。”
他很干脆,态度也很明朗,唯天宝帝马首是瞻,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天宝帝面目缓和了一些。
便在此刻,姜琦又挣扎着开口:“圣上,臣自也知大齐自古便以立嫡为先,但是……”
他话还没说出口,萧博远便冷冷开口:“姜尚书,但是什么?嫡子尚在,万没有绕过嫡子立长子之宗法。”
“姜尚书,你是想让圣上违背祖制?”
萧博远在年少有为,一路伴随天宝帝在天宝帝身边,是天宝帝的心腹忠臣。
有他在内阁,天宝帝很是放心,但其他阁臣到底如何想,就另说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一向平和的天宝朝朝堂一下子就乱了。
萧博远开口之后,另外一个年轻些的阁臣也跟着开口:“姜尚书,话可不能乱说,巫咒皇亲国戚可是大罪。”
姜琦被他们二人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之前不过是借着酒劲,现在酒醒了一半,又被天宝帝直白地打了脸,更是不知要如何收场。
姜琦下意识看向了坐在一边,但笑不语的李灿。
太极殿大殿里乱成这样,这位身处暴风中心的大殿下却依旧淡然无畏,似乎他们在说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干系。
姜琦不过是悄悄看了李灿一眼,就被那年轻阁臣抓住把柄,立即抨击:“姜尚书,首辅大人问你话,你看大殿下作甚,难道大殿下还能替你回答不成?”
这话就很犀利了。
姜琦平日里自恃是老臣,面对年轻阁臣也从不谄媚,这个年轻阁臣平日里不声不响,却不想居然是个硬茬。
他张了张嘴,怒吼一声:“你!”
年轻阁臣却道:“我怎么我?”
好好一个中秋宫宴,弄得如同菜市场,就看大殿中众人你来我往,吵得天翻地覆。
不过站在大皇子这一边的,目前只有一个姜琦,不过错眼工夫,他就要败下阵来。
他站在大殿中,眼睛通红,粗喘着气:“你们!”
就在这时,李灿轻声开了口:“姜尚书,倒也不必如此激动,如今二皇弟行踪不明,大家自是心急如焚,说话难免就有些冲。”
他倒是直接,把二皇子李希失踪的消息直接捅了出来。
他这边一开口,就如同给狗丢了肉骨头,紧接着,次辅张承泽便拱手道:“圣上万安,若储君一直不立,国祚不稳,有碍于国体,圣上当得思虑再三,切莫感情用事。”
张承泽是两朝老臣,年轻时辅佐过先帝,又是天宝一朝的重臣,他站出来说话,旁的朝臣,甚至就连首辅萧博远都没有开口。
张承泽态度非常诚恳,他跪拜在地上,比任何人的姿态都要低。
“圣上,二殿下失踪,老臣也很心痛,但也不能一直就茫然无依地等下去,”张承泽很诚恳,“国祚总要有人继承。”
天宝帝垂着眼眸,没有多言,他似乎在考虑张承泽的话。
紧接着,另外一名阁臣,以及几位尚书、侍郎等重臣,也开口恳请天宝帝改立长。
一时间,陈请立大皇子李灿为太子的声音,在大殿之上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待他们都说完了,天宝帝也一一听完,才对李灿道:“灿儿,你比你父亲厉害。”
时隔多年,他突然提及早年就被废为庶人的忠王,令大家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天宝帝直直看着李灿的面容,见他渐渐冷了脸,又笑了。
“你比他聪明,也比他能忍,这二十个寒暑你都忍了过来,朕倒是有些佩服你。”
这话看似在夸他,但内里的深意令人毛骨悚然。
李灿坐直身体,也定定回望天宝帝。
“多谢父皇夸赞,”李灿道,“只是儿子不懂,儿子到底有哪里不好?”
他并非天宝帝亲生,这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他毕竟也是天家血脉,曾经距离帝位仅仅一步之遥。
他自觉比二皇子勤勉,也比他更用功,当年在上书房时,他的课业总是最好的,从太傅到博士人人夸赞。
但他终究差在身份上,成亲之后出宫开府,只能赋闲在家,做个闲云野鹤的闲散皇子。
这二十年的困境人生,他熬得太痛苦了。
天宝帝倒是不意外他会如此问。
他想了想,最终叹了口气:“天宝三年,你二十弱冠,出宫开府。”
李灿没有说话,安静听他说。
刚刚激烈争吵的朝臣们也都安静下来,听着天宝帝略显气若的声音响起。
“当时你已经二十岁,而希儿才刚刚出生,还是襁褓中的娃娃,虽然经过忠王谋逆,但你不过只是个少年人,朕其实想要历练历练你。”
“只是……”天宝帝声音渐渐冷淡下来,“只是你刚刚完婚,便指使属下坑害了一户人家,把人家好好的儿子抢进府中,又把其母亲妹妹送去窑楼。”
李灿狠狠愣住了。
当年他会如此,是因为……
天宝帝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道:“当年这件事,你拐弯抹角透露给了朕,让朕以为你喜好男色纨绔不羁,但你有没有想过,仅凭一己之私欲,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一家妻离子散,对还是不对?”
李灿想说这有什么不对的?
他是天潢贵胄,是皇子龙孙,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如何便如何。
对于李家而言,哪里有对与错之分?
但天宝帝摇了摇头。
“朕知道你如何想,所以你只能赋闲在家,所以你无法成为储君。”
“是,李氏马背上得了天下,平定中原,统一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氏似天命所归,享世袭荣宠。”
“但你也别忘了,支撑这大齐国祚的,说到底还是百姓。”
天宝帝声音微弱,从来不会大声呵斥,但就是这般润物细无声的轻言低语,越是让人打心底里崇敬他。
自他开口,之前几名站在李灿一方的朝臣都羞愧低下了头。
天宝帝未再看他们,只定定看着李灿。
天宝帝说:“你为人没有良心,为君没有仁心,罔顾人命,天性凉薄,你说,朕为何要闲置于你?”
“你难道还觉得,自己可以做储君?”
李灿听到这里,没有颓唐不堪,却是冷笑出声。
“李氏历朝历代,又有几个仁慈君王?天家之上,不过也是踏着白骨而行,父皇,你又比我好多少呢?”
天宝帝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你当真要忤逆犯上?”
这话一出口,大殿之中陡然一静。
李灿又笑了。
他其实同天宝帝长得很像,加之年纪相仿,看上去如同亲生父子。
如此一笑,好似是有天宝帝身上那股温文之气,只是他眼底眉梢皆无暖意,眼神冷漠,神态冷淡,让人打从心底里无端惧怕。
李灿道:“既然父皇什么都清楚,又做这鸿门宴为何?”
天宝帝叹息道:“为了给你一个机会,毕竟……你叫了朕二十年几年父皇。”
李灿抿了抿嘴唇,只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他高高扬起手,把那琉璃盏狠狠摔到地上。
啪嚓。
琉璃盏碎裂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让人心中生寒。
随着杯盏碎裂,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迅速出现在大殿之前。
他们手持军刀,肃立在宫门之外。
赵瑞飞身而起,直直立在天宝帝身前,口中怒喝:“护驾!”
一瞬间,另一队精兵迅速从偏殿行出,团团围住天宝帝。
赵瑞抽出早就放在御案之下的长剑,执剑而立,冷颜肃穆:“大皇子以下犯上,谋逆不敬,大逆不道,杀!”
李灿懒洋洋起身,笑容胸有成竹。
“父皇啊,你以为我就这点人吗?”
他声音落下,金鸣之声响彻四周。
整个太极殿外,长信宫中,似乎也被外人侵入,厮杀声不绝于耳。
李灿缓缓起身,正了正衣襟,然后便对殿外的叛军比了个手势。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穿过人群看向天宝帝:“只有试一试,才知我到底能不能为君!”
语闭,厮杀声起。
血光渐染,哀嚎不绝,天际晚霞如血,残阳零落。
好一个中秋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