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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之上,石殷的居处灯火通明。
李藏走在前面,冰流瞧见他的指尖抖得厉害。
“你还好吧?”她快步上前,低声问道。
等会还不知道要有何种情况,她总要关切一下己方的战力。
“无事。”
走到门口,石畴停住了脚步,“干爹就在里面等候,二位请进吧。”
冰流进去前又瞥了这沉稳的男子一眼,像石五、石六那样的草包是成不了事的,这石畴定是石殷最主要的帮凶。
若有办法一举将这大宅中所有的恶人都一并结果的才好。
眼下,她又重将精神凝在面对眼前的罪魁祸首之上。
之前看暗档上说石殷是告老离宫,总让人臆想出一个老态龙钟、头发全白的老头子来。
可如今得见,那个歪坐在正中宝座上、穿着赤红蟒袍的男子,头发还是全黑,脸上皱纹不多,至多也不过五十岁,且他没有胡须,更显得年轻。
宝座与他们之间,还相隔着一处舞台,一个半果的妖娆舞姬此时在竭尽全力扭出舞姿,香艳如今都显得可怖。
石殷的目光穿过舞姬,森然盯着李藏和冰流。
“滚吧。”
舞姬闻声,利落的离开了舞台,从屋后离开。
随后石殷便只盯着李藏说话。
“想不到我这老头子竟能混到阴者司来取我性命的地步。”石殷倒似很是自豪于自己的行径。
冰流问道:“害死了那么多孩子,你觉得自己不该死吗?”
她又想起了方才那朵别在童尸耳边的小花。
那些孩子,那些襁褓之中、或刚刚学会走路、或头发长到将将梳起总角的孩子,那些无辜被掳来残忍杀害的孩子,她们本该开开心心的长大,头上别着两朵野花在乡间奔跑,如今却成了阴冷恶臭的密室中,残缺可怖的尸体。
而如今这杀人凶手就如此镇定自若的与他们对峙,丝毫不曾有过一丝悔愧。
石殷闻才将目光转向冰流,端详了一阵,未曾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像记起了您,您是曾经光耀一时的上柱国大将军的孙女啊……可惜我被调到太皇太后身边没多久,你家人啊……就都死了!”仿佛真的有遇见旧识的欣喜,石殷眼角迸出了泪水,笑到抽噎,话也不能说得齐整,“真好,原来今日此处,都是故人呐。”
冰流依旧是紧绷着一张脸,似乎并未因石殷所说的话而搅动心绪。倒是李藏,心中激荡,压抑不住怒火,想要直接上前给石殷个了断,却被冰流拦住了。
石殷阴恻恻的干笑了两声,继续道:“我知道,上面要我这张嘴再吐露不出半个字,而阴者司要取人性命,最不需要的便是依律法定罪。二位阴司使大可不必问出这等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几个女童的命,能值什么?可知先前战乱的年月里,几个铜板就能买个孩子,这女孩的命啊,就更贱了……”
李藏怒斥道:“现在不是战乱时候,水车镇上原本安居乐业,唯有你这又蠢又坏的奸邪,迷信邪术,在此作恶,平白害了无辜孩儿的性命,如今还要狡辩!”
尖利的笑声在广阔的大屋中来回蹿,石殷笑得比方才更加瘆人,挑眉望向他们二人,仿佛一条老辣的毒蛇在望向两个向他挥舞树枝的孩童。
“证据确凿,看来,已经没有继续对话的必要了。”
冰流本想再问个清楚再拿人,可石殷一味诡辩,已经被□□迷了心智的人是不会有正常逻辑的,他们也就无须再同他多费口舌了。
马车早已在水车镇外等候,只要将石殷押上去,便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
冰流抽出短剑上前,李藏亦跟上。
石殷感受到了危险来临,想要溜走,却被冰流狠狠捏住了肩膀。
他以为二人要下杀手,终于急着再说点甚么,于是高声道:“现在不是战乱时候,难道世道就变好了吗?世道或许平静,然而人心……”
石殷回过头来,一对深灰眼珠在夹杂褐色杂质的眼白中,直直瞪向冰流,阴邪至极。
“是亘古不变的丑恶啊……呃啊!!”
冰流慌神的瞬间,李藏已经在石殷另一边肩膀上狠狠一错,骨头碎了。
石殷先前醉半宿,如今终于被剧痛唤回了神智,不再说那些故弄玄虚的话,咬牙切齿道:“二位阴司使可曾想过,这些女童根本不是我抓来的!”
李藏道:“知道,是你的好儿子,好孙子们偷来、抢来的!”
“并非……并非全部!是她们的父母!”
石殷话未说全,便已只能在剧痛之下喘息。可他的话却仿若一道霹雳,直劈开一个十分隐秘的疑团,内里是污黑、发臭、没人想要知道、知道的人也装作不知的真相。
“送她们来这里被剜心取血的,是她们的血亲家人!”石殷伏在软垫上,声音呕哑如同破锣,却还是要一字一字的告诉他们,“不仅心甘情愿,甚至趴在地上捡被撒出的钱时,还十分开心呢!”
李藏想也不想,直接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们……可都是女孩!不过是……女孩罢了!”
不过是女孩罢了,不能下田也不能经商。
不过是女孩罢了,将来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不能传递香火。
不过是女孩罢了,还不知将来能许什么样的人家,得多少彩礼,倘若少了,不仅不够给兄弟娶媳妇,连养活到这么大的吃喝穿花销用都抵不过。
是女孩?养不起,干脆杀了算了。
溺死,扔进婴塔,银针扎进她的头颅。
这样也算是为这孩子好,教她来世莫再投胎入这不喜欢她的人家了。
反正都是要她死,扔到荒野中和将她送给老太监,也没有区别。
石殷无须再明说,冰流也已经了悟了。
为何新安府对接连丢失人口的大案不闻不问?为何治下如此不太平,范敬安都镇长之位依旧稳坐?为何七户人家焦灼寻亲的寥寥?为何夏嫣儿也……
冰流心里发狠,一发力,石殷一声沙哑的喊叫,左侧肩骨也碎了。
可是她明知,这不是石殷一人之罪。
还有夏嫣儿……
她忽然想到了夏嫣儿,忽的一激灵。她怎么忘了!
夏嫣儿丢失的孩子,是男婴。
她赶忙厉声问道:“你只杀了七个女孩?没有男婴?!”
“呵呵,我要的是阴体,要男婴做什么?”肩上又是一阵剧痛,石殷□□道,“我已到如此地步,有必要再隐瞒这八分之一的罪孽吗!”
是啊,前七个都招了,石殷没理由隐下第八个。
一个月连丢两个婴儿,夏嫣儿住处的抽屉中藏着的竹囊,失魂落魄的范二公子和他身上佩的……
她早该想到这之间的联系了!
可倘若真是这样的话……夏嫣儿岂不是性命堪忧?
事不宜迟,她松开了手,向李藏道:“这里交给你,我要赶去夏家。”
李藏就等她这句话般的,默契点头,“好。”
冰流一脚踹开房门,手持刀枪的家丁如同惊弓之鸟,纷纷后退两步,却不愿放她离去。
天上一道闷雷,冰流抬头,方才与石殷对峙过于专注,竟不知外面已是改换了天气。
不过一瞬,狂风夹杂着水汽向她扑来,她手中的冷刃剑锋开始有雨水滴落。
她眨了眨眼睛,适应了雨水淌进眼中的涩意,便不再耽误时间。
几个被足尖点了肩膀的家丁尚未反应过来,冰流便似波涛汹涌的海洋中一叶扁舟,飘荡浮沉踏上了屋顶,随后几个跃动,便离了石府。
“干爹!那个女的逃走了!”外面乱作一团。
石殷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好容易喘息匀了,对着外面的子孙家丁发话道:“都走吧。”
“可是干爹……”
“都滚!!”
外面归于平静,李藏低下头来,恰与一双阴鸷的眼睛相对。
石殷又笑了起来,笑已经成了他半老面庞上的一张面具,“人都走了,老奴才好与故人叙旧。”
李藏盯着他缓缓地起身,剧痛之下挪动步子,终于在他脚下匍匐着,尖利的嗓子高声唱道:“老奴拜见殿下。”
李藏听见这称呼,也未曾惊讶,只是冷静审视着这残败之躯,沉声道:“不要叫我殿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殿下。”
冰流策马赶回水车镇上时,骤雨已经停歇,万籁俱寂的午夜,她与马匹俱已是浑身湿透。
方才在石府中愤怒占据了上峰,如今立在夏家门前,想象着推开门可能看到的血流与死人,她又有些心病发作的迹象。
可情况不容她发作,她上前以锋刃挑开了木门上的门栓,推门而入。
昏暗狭小的室内,床上伏着个薄薄一片的人影。
冰流呼吸一紧,赶忙上前以手探她的颈部血管。
还好,还活着。
夏嫣儿被脖子上的一点冷意激醒,淡淡问道:“你做什么?”
冰流自认素来甚少流露情绪,与夏嫣儿一比,还是多愁善感了些。
“谁杀了你的孩子?”冰流问道,“是你,还是你爹?疑惑是……范家?”
夏嫣儿闻忽地蹿起身便要掐她的脖子,堵她的嘴,怎奈气力不如冰流,被狠狠一掌砍在了后颈,晕了过去。
冰流撑着她绵软的身子,又环视了下这屋子,便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