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折衣踏出洞府,面前的景色总觉有几分不对,一草一木虽眼熟得很,但又分明不是前几日看到的模样。
黑发剑修低垂着眼睛,轻巧将自己的剑拔出,负在背上。看上去就如往常一般,去剑场练剑。
那剑却是开了刃,杀气凌厉,换在平时,陆折衣并不会如此动真格。
「虚玄君,」他在心底默默问道,「什么情况?」
系统本还想装死,但感知到殷扶也在附近,当即回答:「你小师弟来找你报仇了。」
“……”是错觉吗。
陆折衣低头沉思,总觉得虚玄君在之前和他还是相敬如宾。自从化过一次人形后,就越来越崩不住冰冷系统的人设了。
既然是小师弟,陆折衣反倒放下了心。他家师弟虽是金丹大圆满,但要想杀他,还需再磨炼个百年才行。何况就凭不久前的那次交锋(?),他相信殷扶要下定决心为师门清理门户,还得再经过一番挣扎。
正在这时,虚玄君又慢吞吞补充上一句:「除了你师弟外,还有个高手……至少是精通幻术的高手。」
陆折衣:“……”
立即收起了散漫的心情,黑发剑修严阵以待。
虚玄君接着说道:「我们现在已在幻境中。为使你不迷失心智,说出秘密,我能帮你护住灵识,但不能用系统的力量干涉你破阵……接下来,你要‘相信’你所看见的一切,不能主动反驳幻境之主传达给你的信息,不能主动怀疑事件的真实性。」
陆折衣似笑非笑:「那这幻境之主要我去自杀呢?」
虚玄君温温柔柔地说道:「那你就去死吧。」
陆折衣:“……”
冰冷的剑修将肩上散落的黑发微微一拢,背着剑向剑场前去。一举一动风无双,看上去平静稳重,自有内敛姿容。
谁也不知道他内心正温柔又残暴地对系统说道:「放心。」
「在他下手之前,我一定先捅死他。」
系统不说话了。
白衣剑修背脊挺得笔直,如松如兰,那剑意极盛,几乎可以说是直冲云霄了。他面上神情冰冷,像是含着霜雪,坚定如同至死追寻天道的殉道者。
没人会怀疑那剑锋所指,可以披荆斩棘,永不会因外物停留片刻。
这样的姿态,在素来放纵的魔修来看,真是再做作又惹人厌恶不过了。
原本魔修只是想问出殷扶想知道的那个问题就好了,但偏偏让正道伪君子撞在他的手上。那点骨子里的不安分又开始骚动起来,让他忍不住想要……狠狠扒开这个剑修的假面,看看那张美貌的皮囊下,装的是怎样肮脏、污秽的内里。
其实陆折衣还未走到剑场,但身旁景象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身旁草枝化作围栏,松软的黑土地变成大块灵石拼接的坚硬地面。
那剑场上的红岩巨石,日积月累划出的剑痕已经消失了,只剩平整光滑的石面竖立在原地。
这是一个崭新的剑场。
陆折衣全身紧绷了起来,还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黑沉的睫毛静静低垂着,走进了剑场中央。
一身金红衣裳,看上去招眼万分的男人坐在剑场围栏上。
那身华贵的绸缎像流苏般垂下,微微一卷就带起清朗之风,狭长的金色凤眸半闭着,目光落在陆折衣脸上,分外慵懒地说道:“这才刚刚入门第一天,就如此疲惫懒散,今后我还如何教你?”
陆折衣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形矮了一些,连手都是细滑稚嫩的样子,分明是回到了不过十八岁出头,还意气少年的年纪。
面前的短命师尊还活着。
巫情才刚刚入门。
虽然知晓面前的“师尊”定然为那个幻境之主所化,但是此刻的陆折衣不能提出任何异议——他像是刚刚踏上仙途,还对一切都保持着敬畏之心的入门弟子,恭恭敬敬地对师尊行礼,眼睫因不安而微微颤抖:“是弟子懈怠。”
“因私欲耽误修行,就该受罚。”师尊如此道。
魔修的眼底闪过一分恶意,放肆地打量黑发少年的身段,像是想将他抽皮扒筋,观赏向来高傲冷漠的剑修,因为痛楚而痛哭流涕的丑态。
他从袖中抽出一柄细软竹刀,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盯着陆折衣。
那竹刀看上去精致无比,像是大家闺秀出行游玩,时常会拿出来把玩的精细物件,最多拿来削个灵果。
陆折衣:“……”变态,恶心。这都什么恶趣味,不仅想当我师父,还想让我削灵果?
魔修狭长的金眸暗了下去,手微微一抖,那竹刀就成了有成人手腕粗的大柄长刀,清雅的竹柄被三股颜色各异、纠缠一起的兽筋覆盖,看上去像是什么妖异邪物。
因为浸过龙油的缘故,长刀透亮,显得分外坚韧,那锋口太过骇人,但凡碰上一下,恐怕滋味都难以消受。
“便罚你自领十刀好了。”师尊道。
陆折衣:“……”
这一刀下去,我可能会死吧。
此时陆折衣分外后悔,没有在这幻境之主掏出竹刀时,就反捅他一刀。
魔修微一挑眉,见黑发剑修迟迟不肯动的样子,干脆自己拿着大柄长刀靠近了:“若让师父动手也可,但责罚必不能逃。”
身为魔修,能让这些正道伪君子在他手下挣扎求生,实在是再畅快不过了。
一直半低着头的少年剑修抬起脸颊。脸上神情既不是哀求后悔,也没有怨恨愤怒,反倒那张白皙的面颊上,有点挨不过的羞涩。
少年竭力维持着冰冷姿态,却还是透出一股内敛意味来,他吞吞吐吐,耳朵烫得发红:“还请师尊自重。”
魔修:“??”
“师尊,”巫情像是鼓起勇气般,蹙着眉头提醒,“剑场为修行之地,不可行浪荡之事!”
魔修一头雾水:“???”
巫情脸上的热度已经褪去了,他勉力皱着眉,表现出十分抗拒的模样。但却小心翼翼,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师尊的神色,那眼底有着藏得极深的爱慕之意:“还请师尊教我剑法。等回去后,便是师尊想做什么……弟子理应顺从。”
这下就是魔修再蠢,也听明白了。这巫情剑修和他师父间,竟还藏着这么一段,也不知殷扶清不清楚了。
不过这也能解释,为何巫情下手弑师如此果断。师徒之间藏着这般为人所不知的关系,不反目才怪。
或许是巫情这虚伪正道,在成人后不耻雌伏人下的经历,才出手……
魔修恶意地揣测着,目光却将将撞进少年剑修满含爱慕的眸中。像是心中有一处被略微撩拨着,魔修一下忘了方才自己在想些什么。
……是了。看巫情的师父那样招桃花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他花心滥情后,才被巫情一招夺了性命。
色字头上一把刀。
魔修不屑地在心中嘲讽道。
陆折衣低垂着眼睛,神情冰冷,面上绯红。只默默在心中叹息:师尊,你既已背了那么多锅了,不妨再帮徒弟背上一顶吧。
一顶惊天大黑锅。
那位由幻境主人伪装的“师尊”犹在沉思,像是还没转过弯来的模样。
陆折衣低声道:“师尊可否传授功法了?”
魔修平时连武器都不怎么用,又怎么会剑法这样需多年修炼,又高深精妙的门道。当即有点恍惚,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陆折衣内心简直是高高挑起了眉。
又想占我师尊的便宜,又不想教我点东西,哪有这么美妙的事。
于是黑发剑修,脸上有些许恼意,眼睫沉沉地垂下,修长手指搭在了衣襟边缘。
……扯了半天,只扯开一点,露出半片莹白肤色。
巫情是极不好意思的,神情都是一派冰冷,只是呼吸急促的像是烧灼的火焰。
“分明是师尊让我今日晚起。”
少年低声说道,像是在尴尬后的推脱之辞。
虽然魔道大多荤素不拘,但魔修的确是那个少数的、只爱女色的直男。
跟着那群狐朋狗友,便是抱过几个样貌好看的男人,却始终觉得哪有红袖添香来得有兴致。
他也向来喜欢如他一般浪荡不羁的魔修,对故作矜持的正道可没有意思,实在体会不出其中情趣。
偏偏面对这般的剑修少年,竟觉得他无论是脸上羞涩的恼意,还是眉目低垂的内敛,便是连持剑走来的冰冷模样,都让人动心不已。
魔修金色眼眸微沉,理智尚存,还记得自己是来完成殷扶的最后一个要求的。
……但若巫情再这般下去,他也不介意多花费些时间。
令他遗憾的是,巫情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了。反倒皱着眉,看向自己白皙光洁的手臂。
“师尊……”
“怎么了?”魔修漫不经心地问着,眼睛在那修长匀称的身体上打着转。
“昨日你留在我身上的痕迹,全不见了,”剑修少年的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却一点便切中要害,“这是为何?”
在入魇之术中,受术者不会主动怀疑事件的真实性,但并不等于失去了所有的推断能力。
纵能一叶障目,在失去最后一层遮掩后,又怎能障目?
魔修反应过来后,紧皱着眉头,想要安抚巫情——这并不算多大的破绽,只要好生应对,很容易就能稳住对方。
但是幻境已经开始崩塌了。
黑发剑修的身体抽长,恢复了成年体的模样。
他面色冰冷,目光如含着霜雪般不可侵犯。正气凛然,一下便和魔修划分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眼底再也没有一丝隐秘的爱慕之情,而是彻骨杀意。
魔修竟觉心中微微一痛,不过那点不适转头就被他抛在脑后。
“你不是我师尊。”
陆折衣慢吞吞地说道,那只看上去细瘦修长的手,一点点抬起那把重若千钧的诛魔剑,脸色苍白:“我师尊早已死了。”
“被我亲手,以剑诛杀。”
狂风疾起,黑发剑修剑指魔道。
魔修突然低笑起来。
这场幻境或许从一开始,巫情就没有入局,因为弑师之事已成心魔,又怎么可能随便忘掉。
“那便如此,”华丽繁琐的金红衣裳退去,身上缭绕着黑气,不见足部的男人漂浮在半空中,语调冰冷,“我们再来玩玩新花样,看看你还能不能破局。”
在经历过黑发剑修垂青爱慕的目光后,却突然只余冰冷杀意。男人心中极为恼怒,他将这归咎于被轻慢的后果,将心底那点酸意全部掐灭,开始编织新一层魇境。
陆折衣面前的场景破碎崩塌,再微微转首,那柄诛魔剑已是出鞘,手上传来刺入人体的粘稠的、沉重的拖曳感。
他身在祭台之上,刺穿了师尊的丹田,夺取了那个男人的性命。
黑发剑修面无表情地将剑抽下来,望着身边血河倒挂,沸反盈天的景象。果然,一分不差,正是重复了他弑师当日的场景。
这招对于真正的巫情来说是折磨,对他陆折衣而言,却算不上什么了。
……只是有些怜惜被不断拖出来鞭尸的师尊而已。
但这时,却出现了本不应该出现的人。
他的小师弟面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眼睛有些许泛红。
陆折衣微微一顿,很快意识到他应该顺畅的接受“弑师当日殷扶也在场”这个设定,面上并无一分惊讶神色,只与殷扶两相对视,沉默无言。
思及殷扶的确是在附近的缘故,陆折衣问道:「虚玄君,他是真的师弟,还是那个男人?」
让殷扶看见他亲手杀了师尊的场景,只怕他家原本动摇了一些的师弟,又要将清理门户提上议程了。
「回答他的全部问题。」虚玄君只道。
此时“殷扶”已经走了过来,他的眼里满是惊慌,却没有恨意。
对着拿着染血长剑,神色冰冷的黑发剑修,“殷扶”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倾灌到了他的身上,连旁边师尊已凉的尸身都懒得去管,眼里闪过一分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欣赏。
陆折衣:“……”太假了,你这样让我装都装不下去了。
但是他还是要配合的、豪无怀疑地对“殷扶”道:“回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来?”
“殷扶”凑过来,轻轻嗅闻对方身上浓郁的血腥味,那样像是修罗般的形象极合他的胃口,见到巫情亲手杀死那个碍事(?)的师父,也让他的内心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纵是巫情心中有你又如何,还不是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陆折衣轻轻撇开脸,眸光轻轻落在“殷扶”身上,轻描淡写说道:“除魔卫道。”
那越凑越近的身影明显僵了僵,很显然,男人想起了自己也在巫情“除魔卫道”的范围之内。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压低声音询问:“可是师尊并未做过有愧天下大道之事,你眼中的‘道’又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偏偏,除的是师尊这个魔?”
这是殷扶,也是他想搞清楚的问题。
殷扶想听到的答案,无非是巫情受人胁迫,不得不杀了师尊。
而他想听到的答案,却是巫情受其蒙骗,对他再无爱意,所以出手杀了他——
魔修在魇境中下达的第一重暗示,就是巫情必须诚实地回答他这个问题。
此刻陆折衣也反应过来了虚玄君的意思,他必须回答“殷扶”的全部问题,而这个回答要“看上去”是真实的。
隐忍的、沉默的黑发剑修突然抬起了头,那眼里燃烧着极致的痛苦,将眼里的全部情绪都化成一片虚无的空洞:“如果我不去杀这个魔,长生门不会罢手——而能去的另一人,不过是师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