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以后,齐三都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初夏的阳光,方平安含泪的大眼睛,气鼓鼓的红脸蛋,手里被攥成了麻花的粉红色手绢,还有她身后低着头的小丫头乌黑的头顶,像是无数个碎片,又像是一副完整的画面,无数次在他脑海里头闪现。
只不过当时齐三还很年轻,他还不知道自己看见厅堂外的方平安,心脏狠狠被人捏了一下的感觉,有个名字叫“一见钟情”。他只是很惊慌,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看东西也不清楚了,心跳也加快了,就连自己说的话听起来也像是隔了什么似的,不太清晰。
“李力,跟个小娘们儿计较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飘,说出口的话轻浮中带了一丝调笑。
“小娘们儿”这个词可不是什么好的形容词,所以齐六忍不住回头低声道:“三哥,别这么说!”
大概是惊讶于齐三的轻浮,李力回头看了他一眼,口中应了一声,眼光中却有几分不赞同。
碧草冲到方平安身前,一只脚踏进了门槛里头,端着茶盘做出保护的动作,尖着嗓子嚷了起来:“这儿是方家,这是我们家大小姐,你们,你们……”估计是碧草也不晓得怎么说这几个“贵客”,只得叫人:“小瓦哥,张大哥!你们在哪儿呢!小姐让人欺负了!”
“罢了,不用叫人,爷还不想坐了!”齐三故作潇洒地起身拍了拍袍子,抬腿往外走,齐六本想去瞧瞧方沐阳恢复得怎么样了,可没想到会出这么一茬子事儿,只得也跟着抬腿走人。
他们出门,碧草挡在方平安身前,两个小丫头满脸警惕地望着他们这一行人,就像某种戒心很强的小动物,惹得齐三有些晃神。
直到他们走了,碧草跟方平安两个才同时松了口气,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可齐三却笑不出来了,一出门他就把脸给拉下了。还别说,他把脸垮着,跟齐六看起来倒更像是兄弟,李力一看,上前低声问道:“三少要是不高兴,不如让属下给您出出气?”
齐三瞪他:“爷是那种小气巴拉跟女人斗气的人么?”
不知道这位怎么一时风一时雨的,李力只得陪了笑,缩缩脖子没敢答话。
却听见齐三轻声道:“那俩小丫头是什么人?”
李力想了想,答道:“瞧年纪,大概是小方姑爷的妻子,方家大小姐。”方家的情况他们早就摸清楚了,看那两个小丫头的年纪都能对上,又自称是方家人,其中一个叫碧草,另一个不是方家大小姐还能是谁?
齐三听见觉得心里没来由地烦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忽然道:“南边儿怪热的,明天咱们就回去吧!”
自家主子的德行,李力就从来木有摸准过,看了眼旁边的齐六,他眼中虽有几分不舍和黯然,却也跟着点了点头:“该回去了!”
齐氏兄弟就像来时一样,静悄悄就离开了瑞昌城,没留下一丝痕迹。
方沐阳晓得了,也只是淡然一哂作罢。本就是偶尔萍水相逢,她这混江湖的,能跟这些皇亲贵胄碰见一次,就见了血,若是常见面,还不知道要死多少次呢!
倒是王大人的承诺很快就实现了。还是金江小溪边的水榭,一顿饭吃下来,那位胡大人便将赵晨视若子侄一般,亲热得不得了。
方沐阳腿伤没好,只能在家中休养,听赵晨把吃饭时的情景详细描绘了一遍,倒是对那未曾谋面的胡大人高看了几眼。这位胡大人也不知道是真不爱金银之物,还是做个样子,对于赵晨说的“孝敬”也未推辞,反倒是起身对赵晨行礼道:“金帮高义,某代弟兄们谢过了。我们这营中弟兄,多少人受着病痛之苦,无处求医,金帮这份心意,实在太是时候了。”
赵晨跟方沐阳说:“往年也听他们提过,虽跟南楚那边多年无战事,不过这水上操练的,哪个不是脚上长疮,屁股流脓?几个饷银还不够养活一家老小,哪里来的那么多闲散银子治病?说起来倒比码头上扛大包还要辛苦些。”语气很是唏嘘。
其实不止如此,就方沐阳所知,他们常年在河上巡河的,年纪稍大,多少腿脚都有些毛病,严重些的,更是骨节变形,手指、腿脚不能弯曲。说白了,就是严重的风湿,搁方沐阳前世都是疑难杂症,上电线杆儿小广告,老军医压箱底的东西,在这个时代能怎么样?
这坑爹的生产力!方沐阳买了个包,不过也不得不赞叹一声胡大人高义!
谁知赵晨话锋一转:“如此看来,这胡大人也不是没什么爱好,只是这爱好咱们给不起,所以也懒得跟咱们接触罢了。”
“哦?”方沐阳来了兴趣,这赵晨鬼精鬼精的,定然是发现了胡大人什么马脚,忍不住双手撑着床坐直了身子,惹得旁边李巴鱼和赵来顺几个跟着忙活,拿垫子的,塞枕头的,旁边方平安在心里直翻白眼。心说要跟沐阳哥哥好生说道说道,虽说女扮男装不得已而为之,但是男女之间该避嫌的还是得避着,要不然往后该怎么办?
可怜的方大小姐,你咋不想想你的小姑爷是个女的,你往后的婚姻生活咋个办?
不过赵晨也没卖关子,看小方姑爷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这才道:“胡大人的命门,不过在个‘官’字。想来也是,明明是正经科举出身,却混到了军中,实在是不幸。更何况水寨里头还有位顶头上司,不管事,可也不挪窝。胡大人大概是一门心思想往上头爬,又不得其门而入。我听王大人的口气,似乎三年前他刚来的时候,胡大人便想与他结交一番,只是被王大人拒绝了而已。如今好容易有了个机会,又怎么会不做足戏份,在王大人面前挣个脸,好叫人看重几分呢?”
李巴鱼单纯些,不由冷哼了一声,讥笑道:“还当他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呢,原来不过是胃口太大罢了。”
赵来顺也道:“如此也好,既然承了王大人的情,哪里有不还的道理。趁着南楚那边正乱,若是水寨那边妥当了,倒是不妨多往南楚跑两趟,弄些好东西回来。”
只是方沐阳并没有答话,她托着腮陷入了沉思。白面馒头不过区区一个县令罢了,能让胡大人跟救命稻草似的攀扯上?要说王大人没有任何身份背景,方沐阳是打死也不这么看的,其中一定有些蹊跷。而王大人不过一个区区县令,倒能叫胡大人看到曙光,看来王大人到真是不简单。
就不知道王大人身后站着的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