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6月12号是季宁安去世的第七天,据说在这天,已经故去的亡魂会回到阳间,看一看生前的亲人和友人。
秦放是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这些神神鬼鬼的习俗和传说他从来都不信。但是季宁安一死,他什么都信了。
他相信人有灵魂,相信自杀的人无法超生,相信自杀的人鬼魂会下地狱,相信自杀的人鬼魂阴间不收,相信有因有果,因果报应……
道教、佛教、基督教,这些宗教的理论他旁学杂收,一概接纳,像一个蹩脚的学者,对死亡充满了迷迷糊糊的恐惧和似是而非的期待。
6月12号这天,他在季宁安的墓前烧香点纸,从墓园点到他小区楼下,每隔十几米就烧一堆黄纸,在单元楼的楼梯台阶上渐次摆满了一盏盏白蜡烛。
那一天,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坚信季宁安一定会回来。他满心期待着季宁安回来,却又害怕见到季宁安。
他害怕季宁安质问他,为什么不再爱他?
所以他不敢回家,而是躲到了餐厅里,他和朋友和伙投资的餐厅。
当天晚上,他坐在餐厅大堂,看着周围的食客;他们要么是情侣,要么是朋友,总是结伴成群,三三两两,热热闹闹亲亲热热的拥簇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由又快乐。
在快乐又热闹的人群中,他冻的僵冷麻木的五脏和四肢似乎被一盆文火慢慢的烤着,让他感受到来自于世界上其他的人温暖,从而使他更加痛苦,更加痛恨。
季宁安是不幸的,他也是不幸的,韩斌也是不幸的,他们都这么痛苦,但是这个世界依旧继续他们的快乐。
这对季宁安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于是他把大堂经理叫过去,给他一首歌,让他在餐厅播放。
大堂经理为难的站在秦放身边,偷偷的看着韩斌,想让他劝说秦放。
韩斌一整天都跟着他,秦放早上去墓园看望季宁安时起,韩斌和他寸步不离。后来秦放入魔了似的非要从墓园开始没走几步就要点一堆黄纸,韩斌也陪着他。
韩斌没有和秦放说一句话,秦放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他跟在秦放身后,像是秦放的影子。
大堂经理只能妥协,去了。
很快,餐厅里响起悲伤的送丧曲。
秦放趴在桌子上,脸枕着胳膊,看着客人们一个个的散去,大堂霎时空荡了起来,音乐声变得更加清晰,像是一场独奏晚会。
“我去一趟卫生间。”
韩斌把手轻轻的搭在他肩上,弯下腰,轻声问他说。
秦放没有理会他,直到韩斌走了,才微微抬起脸,看着韩斌的背影。
那天晚上韩斌穿了一身黑衣,黑色的衬衣和休闲裤,那件黑色的衬衫以前穿在他身上,尺码正合适,现在却有些宽绰了,因为韩斌近来瘦的很明显。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袖口被挽到手肘,露出干净结实的小臂,衬衫的衣褶随着他的步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韩斌在走廊中转弯时,秦放看到他微微低着头,双眼凝注又冷漠的看着手机。
其实那天晚上他想叫住韩斌,告诉他,那不是去卫生间的路,他走错了方向。
或许韩斌会停下来,回头冲他笑一笑,然后改变方向,或者向着他一步步走回来。
但是他没有,他亲眼看着韩斌走错方向,却没有出言挽回。
秦放恨自己,比不爱季宁安,还要恨自己。
直到两年后他才知道,韩斌为什么会从他身边离开,离开他以后,又干了什么。
秦放走了魂儿似的站在画面定格的显示屏前,脑海中像是在放电影般飞快的闪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幕。
他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拔腿往外冲,还没出门,就一头撞在陆明宇身上。
陆明宇见他脸色极差,忙问:“怎么了秦主任?”
“我表哥在哪?”
“和韩队长在一起,他让我找你拿……”
“快回去!”
返回旅馆的路上,陆明宇不停的拨邢朗的电话,然而每次回应他的都是冰冷的提示音。
邢朗的手机并非关机,而是被韩斌分解了。
韩斌坐在车里,借着车顶的灯光,把邢朗的破手机拆开,取出电话卡,然后把手机分解成一个个零碎的部件,放下车窗,扔到路边的垃圾桶。
“原来你就是将军。”
邢朗坐在副驾驶,右手被手铐铐住,手铐的另一端拷着车顶的扶手。
他仰头看着拷在手腕上,流着冷光的手铐。
韩斌从暗屉里取出一张湿纸巾,低头擦拭手指,无奈似的向下弯了弯唇角:“……一定要这么称呼我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你?”
“我承认我和你的立场不一致。”
邢朗摇头冷笑:“立场……你还真是云淡风轻。”
韩斌也笑:“那你让我怎么说?我是坏人,而是你好人?”
邢朗很疲惫的靠在椅背里,左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到那张纸张僵硬又光滑的车票,有片刻的出神,道:“你不是坏人,你比坏人更可恶,你是警察队伍里的一颗老鼠屎。”
韩斌微微皱起眉,嘴唇却笑着,认认真真的想了想,道:“如果你的队伍是一个老鼠窝,那我这颗老鼠屎就算不得什么了。”
邢朗被他逗乐了似的,阖上眼睛沉沉笑了两声,道:“有道理啊。”
他想起了蜂巢迷宫,想起曾经囚禁那些女孩儿的迷宫深处,和那只一尺来长,浑身毛发呈坚硬的暗红色,趴在他脚背上啃咬他的脚踝的老鼠。
他的皮肤记住了被一排肮脏的尖牙啃噬的刺痛感,他感觉到脚背上毛茸茸,沉甸甸的,似乎那只老鼠死而复生,从迷宫里追出来,又趴在他脚背上啃咬他的脚踝。
这感觉很真实,真实到他可以闻道那只老鼠身上的腥臭味,不过他清楚的知道都是他的错觉,那只老鼠已经被他踩死了。
但是他只杀死了一只老鼠,那里还有一个老鼠窝。
“……其实我早就应该察觉到,你就是另一个刽子手。”
邢朗道。
韩斌正在低头看手机,闻言翘了翘唇角,道:“是吗?我在什么时候露给你破绽了?”
“当时我们在单位开会,你第一个质疑尸坑中的尸体数量有误差。”
邢朗回想起那天,韩斌坐在他对面,背对着窗户,阳光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却在他的镜片上泛起光芒的棱角,他扶了扶眼镜,云淡风轻的笑着问:“只有十二具尸体吗?”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应该怀疑韩斌,只是他惯性的不愿意轻易怀疑‘自己人’。
魏恒说的很对,虽然毕业多年,但是他还有些褪不掉的学生时代的‘单纯’。他不愿意用自己的思想轻易的去‘污蔑’别人,怀疑所有值得怀疑的对象。
或许是他心里始终保留着一份希望,对‘警察’这一职业的希望。
“是你派人绑架张东晨,也是你开枪打死了掉下大桥的年轻人。”
“是我。”
“余海霆和高建德呢?也是你杀的吗?”
韩斌沉吟片刻,笑道:“不如你帮我评判吧,我只是布置好狙击手,并没有亲自开枪,算是我杀的吗?”
邢朗看他一眼,讪笑:“这还真不好说。”说着垂眸静了片刻,又道:“你承认你就是第二个刽子手?”
韩斌收起手机,又拿起放在驾驶台上的步话机,道:“既然你都知道有两个刽子手,看来你已经快接近月牙山尸坑的真相了。没错,我就是第二个刽子手。”
“另一个是郑西河?”
“呵呵……你真有本事,竟然都查到了郑西河。”
邢朗胳膊架在车窗上,揉了揉眉心,道:“郑西河是银江警方的卧底,你也知道?”
韩斌微微眯了眯眼睛,轻轻的‘嗯?’了一声,道:“他还真是卧底。”说着一笑:“看来那天晚上我逼他和我一起处死那些人,算是赌对了。”
原来是因为韩斌怀疑郑西河的身份,才逼郑西河杀人,逼郑西河成为另一个刽子手。
邢朗死死的掐住眉心,咬牙道:“郑西河现在在什么地方?”
韩斌轻轻叹了声气:“他跟着船走了,目的地是莱国……或许途中被扔下船,死在海里也有可能。”
“船上是什么?”
韩斌猛地皱了皱眉,像是不忍似的垂下眼睛,轻声道:“你知道。”
邢朗往四周扫了一眼,看了看这辆市价上百万的车,抬脚往车壁上踹了一脚,冷笑:“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韩斌不语,邢朗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一枪打死,还是沉到江里。”
韩斌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起步话机,按下应急钮,语速陡然间变得急促:“我在石林路二十三号豪泰宾馆发现邢朗,请市局快点派人支援!”
说完把步话机扔到地上,抬手捂着眼睛,笑道:“就这么处置你。”
邢朗转过头,冷冷的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扭头看着窗外,道:“那你想好了怎么向秦放交代吗?”
韩斌放下手,松松散散的目光稍稍移向他的方向,眼角露出一抹湿润又冰凉的冷光:“秦放?”
邢朗懒懒的‘嗯’了一声,看着旅馆门前,他们刚才谈话的那片影子,似乎还能在那漆黑的暗影中看到两个人的身影。
“你在秦放的店里给老刘打电话,威胁他放弃支援徐畅,被摄像头拍下来了,那段录像现在就在秦放手上。”
他向韩斌转过头,对上他弯钩般细长漆黑的眼睛,笑道:“如何?你想把秦放也杀死吗?”
“……就算拍下来了,也只是我在打电话,能说明什么?”
邢朗嗤笑一声,摇头:“自欺欺人。”说着脸上一静,面无表情道:“说明秦放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话音未落,从前方路口忽然冲进来一辆白色轿车,那辆车轧过两条单行道中间的灌木带,沿着公路逆行,在撞击凯雷德车头的前一秒紧急刹车,停在凯雷德的车头前。
两辆车的车头几乎贴在一起,车头的灯光互相照亮了对方的挡风玻璃,所以韩斌很清楚的看到开车的人是秦放,旁边坐着陆明宇。
秦放从陆明宇腰上拔出手枪,下车摔上车门,走到韩斌的车旁,用枪口敲了敲车窗玻璃,道:“开门。”
韩斌微微皱着眉,眼神很疲惫又很无奈的看着他。
秦放咬牙,竖起枪口朝天放了一枪。
一声枪响转眼被黑夜吞噬。
“开门!”
韩斌把车门打开,夜风灌进来,扑在他脸上,冷的侵肌裂骨。
或许是不习惯用枪,秦放拿枪的手臂一直在颤抖,但他又很用力,用力到指关节发白,手背鼓起青筋。
他本来就长了一双圆润有神的大眼睛,此时他睁大双眼,显得眼睛出奇的大,导致韩斌只看的到他的眼睛,和他眼睛里的痛恨和愤怒。
“把他解开。”
秦放双手握着枪,枪口距离韩斌的额头只有两公分的距离,对韩斌说。
韩斌有些疑惑,疑惑秦放为什么露出如此憎恨他的表情,此时秦放对他的恨意远比得知他对季宁安‘见死不救’,还要汹涌。
他想问问秦放,为什么还要恨他,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从口袋里拿出手铐的钥匙扔到邢朗身上。
邢朗刚打开手铐,就听被韩斌扔下的步话机响了。
“韩队,我们马上到豪泰宾馆,现在情况怎么样!”
邢朗沉默着把步话机捡起来,按了几下,步话机陷入睡眠状态。
几乎是同时,深沉的夜色中飘来警笛声,一声叠着一声,嘹亮又尖锐。
秦放看了看警笛声传来的路口,怔了片刻,回过头用枪口指了指副驾驶,对韩斌说:“坐过去。”
韩斌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便笑道:“你想引开市局的人?”
“我让你坐过去!”
韩斌坐在副驾驶,秦放上车,拉上车门,临走时向邢朗看了一眼,然后调转车头,钻进长街里。
邢朗没有看懂秦放刚才的眼神,秦放似乎在向他忏悔,又像是在哀求他。
他们和市局的追兵擦肩而过。
邢朗开着秦放的车往车站开去,陆明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道:“这是刚才秦主任给我的。”
邢朗只往他捏在手里的u盘看了一眼,就说:“假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向他伸出手:“手机给我。”
他用陆明宇的手机拨出秦放的电话。
秦放不接,他又改发短信:你在干什么?
很快,秦放回复了,只有短短一行字。
我爱他,我不能亲手害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