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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侬不信可以一枪崩了我(1 / 1)

沪西第六警察分驻所,瘸阿宝所长清点着钞票,数了两遍抬头问道:“哪能噶少?”

来交房租的是苏州娘子,孙叔宝不愿意再看到瘸阿宝这张面孔,就让自家媳妇来捣糨糊。此刻她将早已预备好的说辞抖出来,一阵叫苦不迭,说自家邻里关系好,拉不下脸连涨房租,有些住户孤儿寡母的,拖欠是常事,可总不能就把人家赶出去睡马路吧,房客里还有干特务的,经常不交房租,自己也没办法,总之困难重重,每个月他也就能收上来四五百,说好的一半,不就是二百五。

当初三老四少当面讲好的,二十九号的房租归孙家收,收上来分瘸阿宝一半,因为进行的太顺利,瘸阿宝就忘了计较房租的具体数目,一时大意,留给孙家可以操作的空间。

长乐里的房租行情是公开的,像二十九号这样一栋双开间两层楼的房子,客堂间厢房灶披间亭子间阁楼晒台全部租出去,差不多有八百收入,分出一半来至少也得四百块,可是苏州娘子交上来的房租却只有二百五十几块,这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侬不相信的话,干脆派个人替阿拉去收房租好了。”苏州娘子见瘸阿宝脸上阴晴不定,索性抛出杀手锏来。

瘸阿宝很想将这二百五十块钞票摔到苏州娘子脸上,然后将伊暴打一顿出出气,但是转念一想,好歹已经是做所长的人了,凡事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性而为,如果连这种小事体都要靠动武解决的话,这个所长就当不长了。

“好额,吾帮侬收。”瘸阿宝接了这个招,当真派了两个警察去二十九号宣布涨房租,并且提前预收下个月的房租。

两个警察跟着苏州娘子回到二十九号,收房租那是那么容易的事体,靠制服和手枪也不能把人唬住,这年头连最底层的老百姓都学刁滑了,有的是办法和你捣糨糊,就算是警察也奈何不得,难不成为了这么一点事就把人拘回来么,难道警察所里犯人不用管饭的么,所以你捣糨糊,我也捣糨糊,两个警察抽了孙叔宝几根香烟就回来交差了,他们糊弄所长,又有一套完备的说辞,搞得瘸阿宝一点脾气都没有。

所长不是那么好当的,要管着辖区上千户的人口户籍、治安、巡逻、宵禁、防火,每天公务繁杂,哪有闲空去盯着一处房子收租子,瘸阿宝纯属沐猴而冠,让他带几个狗腿子执行具体简单的事务可以,让他管理这么复杂的业务,他根本处理不来,但是他懂得一个道理,任何灭自己威风的事情都必须严厉打击,不然这个所长就当的不稳。

次日一早,瘸阿宝坐镇长乐里外的升记米铺,拿着藤条亲自监督老百姓排队轧户口米。

粮食愈来愈紧缺,当局把户口米的政策进一步收紧,以前拿户口簿就能买一家人的大米额度,现在发放新的购米卡,按户口发放,每人一张,限额每星期购买白米一升,碎米半升,这也只是名义上的额度,实际上米店根本没有足够的米,即便有也要尽量克扣下来,放到黑市上去赚取高价,所以每到买米的日子,头天夜里就有人带着小板凳去米铺门口排队,大家还自发的编了序号,用粉笔写在衣服上,可是这一切到了白天都形同虚设,因为总有一批人硬挤进前排队伍,等他们抢购完,后面的人就啥也买不到了,只好回家饿肚皮。

为了制止这种乱象,上面会安排警察维持秩序,可是警察和那帮人分明就是一伙的,抢购来的米他们并不拿回家吃,而是加价卖给那些买不到米的人,以此牟利。

升记米铺门口,挂着一块写着“明日本店售米”的牌子,店员从里面下了门板,摘下牌子,等待着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拎着板凳站起来,按照编好的序号排起队来,大家都是附近的街坊,买米总见面,彼此已经有了默契,代表二十九号来排队的是周家姆妈和谢招娣,她俩一个排前半夜,一个排后半夜,守着代表其他人的一张张小板凳,等到早晨,苏州娘子阿贵嫂杨蔻蔻等人来的时候,直接插入队列就行了。

如同往日那般,抢米的人又来了,七八个青皮混混慢悠悠踱了过来,看到附近有警察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家人,他们瞅准人群中谁最好欺负就往那里插队,一般挑选的都是老弱病残孕,这回他们选中的是阿贵嫂,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嘛,可阿贵嫂并不是个可揉捏的面人,她对待邻里们和善,对外面这些流氓地痞一点都不客气,再说周围还有二十九号的姐妹们呢,这年月,把女人磨炼得和男人没什么区别,大家团结一心,我前胸贴你后背,双手紧紧揽着前面的人,一条人链紧密相连,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抢米的青皮们见无机可乘,正在悻悻然,忽见警察所长瘸阿宝挥舞着藤条扑过来,吓得他们正要护着脑袋求饶,瘸阿宝的藤条却挥向了买米的队伍,打在阿贵嫂身上。

藤条打人很疼,一抽就是一道血痕,阿贵嫂气不过,嚷嚷说凭什么打我,插队是伊拉。

瘸阿宝是故意挑人来下手的,打的就是二十九号的住户,他嫌藤条打人威慑力不够,索性一把将阿贵嫂手里拿着的两张购米卡抢过来,阿贵嫂顿时眼睛都红了,两张购米卡是她和阿贵的口粮啊,如果被撕了就只能多花三四成的铜钿去买黑市米,一时间她满脑子都是大米,竟然扑过去硬抢。

这个举动彻底触怒了瘸阿宝,他丢了藤条,将阿贵嫂踢翻在地,三两下将购米卡撕得粉碎,还不解气,继续抬脚猛踹,他穿的是一双从日本人那里搞来的棕色马靴,铁头铁掌,走起路来咔咔响,踢人也格外疼,阿贵嫂一个孕妇哪里扛得住如此凶猛的打殴打,邻居们见状也不买米了,冲过来救人,这群发疯般的女人竟把瘸阿宝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定了定神,手按在枪套上。

“把这帮人的购米卡统统没收了!”瘸阿宝一声令下,警察们照办不误,将二十九号众女人手中的购米卡全都抢了过来,交到瘸阿宝手上。

瘸阿宝一张张看着卡片,他不认字,只勉强认识阿拉伯数字,确认这些属于是长乐里二十九号后,狞笑一声,一张张的当众撕毁,这就叫示众,这就叫立威,虽然不是杀人,可夺人口粮比杀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女人们或哭泣或求饶,或破口大骂,只有谢招娣咬着嘴唇不说话,因为她认出这个细长脖子的警察头目就是自己的仇人。

瘸阿宝看到了谢招娣的购米卡,觉得照片上的人有些眼熟,继而在人群中找到了这张购米卡的主人,不禁哑然失笑:“老子找了侬好久,原来躲到格里厢来了。”

谢招娣被瘸阿宝带走了,准确地说是绑走的,晚上瘸阿宝满身酒气的回到住处,进了内室,解开谢招娣的绑绳就要扒衣服,自然遇到坚决地抵抗,脸都被抓了几道血口子。

瘸阿宝一怒之下拔出了手枪,谢招娣毫无惧色,闭上眼睛慷慨赴死。

“册那!”瘸阿宝反倒不舍得杀了,再次扑上去一通撕打,终于将谢招娣的衣服撕开,却看到让他迷惑不解的一幕,这个小娘皮的肚皮怎么大了,他努力转动被酒精燃烧着的大脑,想了半天才明白,这肚皮里装着的是自己的种。

这下瘸阿宝踌躇起来,他简单的脑子处理不来这么复杂的事情,只好先把谢招娣关在屋里,出门召集刚散局的狐朋狗友们商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瘸阿宝的朋友们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渣滓,他们的知识不是来自父母师长,而是来自戏曲、连环画、以及社会的毒打,肚皮里没什么墨水,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总之这是宝哥的种,必须留,女人嘛,肯定配不上宝哥,当个通房大丫鬟得了,大男人身边总得有个端茶送水,知冷知热的人不是?

瘸阿宝深以为然,又喝了一壶老酒,晃晃悠悠回来,这次没动手打人,反而坐下来讲起了道理,他对谢招娣说,侬肚皮里是我的种,我就会照顾侬一辈子,如果不信,侬可以一枪打死我。

说着,瘸阿宝从枪套里拽出一把马牌撸子来,先把弹匣退掉,才塞到谢招娣手里,做这个小动作的时候他丝毫不脸红,他觉得谢招娣是个小女孩,根本看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谢招娣年纪小不假,可一点都不傻,瘸阿宝的无耻套路她根本不接招,随手就把空枪给扔到一旁。

瘸阿宝自以为这个女人舍不得杀自己,女人嘛,活着不就是为了嫁汉吃饭,他嘻嘻一笑,将撸子装回枪套,扣上按扣,苦口婆心劝道:“以后跟了我,保管你吃香喝辣,顿顿大米白饭,诺,这些钞票侬拿去用。”

一堆中储券洒在谢招娣面前,瘸阿宝晃晃悠悠到桌旁,抓起茶壶牛饮了几口,靴子都没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久鼾声大起。

……

阿贵嫂肚里的孩子还是没保住,她被瘸阿宝打了一顿动了胎气,抬回家没多久就早产下一个男婴,老话说七活八不活,这个足八月的婴儿终于没熬过去,当晚就夭折了,万幸的是阿贵嫂身子骨结实,不然就是一尸两命。

二十九号的邻里们都晓得,阿贵两口子活的就是孩子,没这个孩子,阿贵不会浪子回头,没这个孩子,阿贵嫂眼里不会有光,现在心心念念的孩子没了,阿贵两口子就没了指望,尤其阿贵嫂,怕是要寻短见的。

果不其然,等阿贵嫂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孩子,谁也不敢把个死婴抱给她,阿贵嫂猜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起身,被大家死死按住,于是歇斯底里起来,还是杨蔻蔻请来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才安静下来。

医生说,病人元气大伤,伤心过度,要加强营养,滋补身子,不然气血两亏,容易落下病根。

大家默然,连购米卡都没了,上哪儿去加强营养。

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死婴,还是杨蔻蔻去找了一个鞋盒子装起来,小小的婴儿如同睡着了一般,静静躺在盒子里,杨蔻蔻想到自己肚里的小生命,不禁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等阿贵拉完黄包车回家,一切都晚了,他梦寐以求的传宗接代人躺在一个薄薄的纸壳鞋盒子里,等待见上父亲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

阿贵什么都没说,更没哭,他端了鞋盒子出去,赵殿元怕他想不开去找瘸阿宝拼命,就跟在了后面,可阿贵没往警察分驻所方向走,他很认真地对赵殿元说:“我得找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了他,下辈子也好托生个好人家。”

最终阿贵把地方选在三角地公园,上海寸土寸金,只有公园才有空地可以埋人,他没有铁锨,索性用手挖土,在一棵树下挖了很久,手指都见血了也不停下。

赵殿元看了心疼,说阿贵哥可以了,够用了。

阿贵说:“不够,万一有野猫野狗来把我儿子扒出来糟蹋了哪能办。”

赵殿元就帮他一起挖,两个大男人挖出一个大坑来,终于将鞋盒子葬在里面,压上土,踩实在,小小的鞋盒子所占的空间很小,树下只是有挖过新土的痕迹,没有隆起的土堆。

阿贵掏出烟来,他买不起整盒的纸烟,每次都是零沽几支散烟来过瘾,点燃一支烟插在坟前,再点两支烟,和赵殿元一人一支,坐在地上抽。

“小赵,你说人活着图个啥?”阿贵,一个拉黄包车的苦力,一个大老粗的中年男人幽幽地发问。

赵殿元答不出。

“活着太累了,太难了”阿贵说。

下雨了,夜雨绵绵,滴在他脸上,不晓得是雨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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