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
大太监姜贯将冯司二人送出大殿后,坐在龙椅上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翻了翻手中的折子,眉宇间隐忍着烦躁。半晌后,他终于沉声道:“母后方才那话是何意?”
太后正与皇帝面对着坐在临窗的矮榻上,手持缠红线的金剪一下一下修剪着小几上新近上贡的盆栽,闻言,缓缓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一旁侍立的大宫女瞧见了,忙上前俯身接过她手中的金剪,只听她徐徐说道:“你还瞧不出吗?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婚姻之事更是如此了,你又何必强逼他。”
话落,皇帝将手中的折子撂在了几上,坐直了身子,剑眉倒蹙,很是不悦道:“朕亲口赐的婚,竟也敢来说和离?当真是朕太纵容他了。”
太后听了却轻笑了一声,“皇帝不正是为着他这同他爹一般直节劲气的性子才看重他的么?现下倒用上了这等严重的字眼。”
她口中说笑着,却也知皇帝诸事上都洞若观火,唯独到了那孩子的事上,便总要犯上几分糊涂,便有意提了两句。
皇帝也知太后的用心,他能强将二人栓在一个府上,却不能将他们的心也捆在一处。可那丫头……又是个死心眼。他不禁地叹了一口气,又将桌上的折子捡了起来:“今日是怀仪的生辰罢,母后可将赏赐送下去了?”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赏下去了,一大早便派人去了沈府,她到底只是一个郡主,宫里赏的生辰礼也不便太过,只是前几日她进宫来,哀家倒是挑了几样素净的首饰,单独赏了一回。”
略顿了顿,她又继续道:“只听回来的下人说她大清早便不在府上了,许是跟着那日同她一齐入宫的那丫头一同出去庆贺生辰了。多个人陪陪她也是好的,这孩子不知从何时开始,性子着实闷了些。”
皇帝抬眼瞥了一眼太后,不以为然,撂开了一本折子随手又拿起了一本,自顾自的翻看着,半晌后,冷不丁的来了一句:“那教沉稳。”
夜幕徐徐降临,仿佛天空都降低了数丈,黑黢黢的一片压了下来。
孟妱手提着一包今早去茶肆里学做的桂花茶酥,端立在高高的廖轩亭上,她早已派人打听过了。今日蓥华街新开的凌霄酒楼放烟火,这儿是最佳的赏看地儿。
她穿着淡月白的斜绫纹小袄,下着石蓝色综裙,小脸儿被这高处的风吹的有些泛红。指尖不自觉的轻抚茶酥的包裹,秀眸四下顾盼,寻着那人的身影。
她倒是不担心他会不来,他说过的话,向来是作数的。只是,心底还是盼着他能早些来,这样的时光多一些,她便能多些机会。
孟妱抬首望着上空,六年前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黑,他却成了那黑夜里的一道光。思及此,她不禁紧张起来,手微微握紧,不小心碰到了手指上还未消散的水泡,是这半月里来学做桂花茶酥烫出来的。
她忙抬起了手,轻吹了吹。
复又恢复了端庄的站姿,静静等着。
沈谦之乘着一顶官轿停在廖轩亭下时,天上已细细的落起了雨,瞧见亭上单薄的身影后,他还是不由轻叹了一声。今日在文渊阁内有几个要紧的票签要写,便误了些时辰,以为她早该回去了。他命人将轿子往这儿绕了一圈,却见她仍在亭中立着。
卫辞从旁侧打起了一把纸伞,遮在他上头,却被他抬了抬手,拒绝了,“不必了。”
秋日更深露重,站的久了腿上经血不流通,更是觉得寒意阵阵,孟妱轻轻抬了抬脚,定定的望着上空,方才绚丽斑斓的烟火,此时已化作数团灰蒙蒙的烟雾了。
他却不曾前来。
许是太忙罢。
饶是如此想着,心内仍不免有失落之感。今日是她的生辰,她该欢喜些才是,这般思虑着,她唇角才扯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方转身,便见一抹靛青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定是才从宫里出来,他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
孟妱按捺住心内的喜悦之情,强忍住了迎上前去的心思,玉立在原地,等他走近了,才轻笑着道:“大人来的晚了些,烟火已经放过了。”
沈谦之走了两步,便再未朝前走了,他只点了点头,须臾,低声道:“日后,别再等着我了,”说罢,他像是怕她没有听懂,继续道:“不必在这里等着,也不必在房里等了。”
耳侧虽有细雨绵绵的声音,可完全不足以遮盖住沈谦之的声音,她听得甚是清晰。
只是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伫立在原处,深抿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瞧着沈谦之说罢话便转身去了,她才抬脚追上前,一手攥着了他的袖口。风吹过,冰凉的雨滴打在她朱唇上,缓缓开口,“大人……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你我是夫妻,我本该替你分担忧虑的。”
又听得“夫妻”二字,沈谦之腮帮紧了紧,终于将方才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怀仪,和离罢。”
他开口的同时,上空轰然一声,斑斓的颜色在墨色夜空中炸开,登时染亮了半边天,也将亭外的两个人照的清清楚楚。
孟妱忙转过了身去,仰面瞧向上空,声音中带着欢愉:“原来还有,这个比方才的那些更好看啊。”
沈谦之顺着她的目光瞧了上去,片刻后,又将墨眸移了回来,转向了她的芙面。
到底只是烟火,再璀璨也是转瞬即逝。
彼时,栏下观赏的人也渐渐散去,孟妱却始终仰着头。
沈谦之默了良久,道:“夜深了,回府罢。”
孟妱这才转过身来,用纱袖遮着自己被烫伤的指尖,将桂花茶酥提到他眼前,“今日出去碰巧遇见一家茶肆里的桂花茶酥甚是好吃,知你爱吃,便买了来,你尝尝罢。”
对面的人迟疑半晌,缓缓接过了。
她又道:“你先回去罢,过会儿兴许还有烟火要放,我想再等等。”
片刻的寂静后,沈谦之开口道:“卫辞会留在下面守着。”
“早些回府。”
孟妱莞尔点着头,看着他转过了身去。他轻步从旋梯上走了下去,弯腰进了官轿,轿夫稳稳抬起轿子,缓慢前行,步步远去,直至与幽深的夜空融为一体。
雨势渐大,豆粒般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打在屋顶的青瓦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孟妱终于垂下了眸子,眼眶泛红,两颊的泪珠与水珠混在一起,从她的下颌流下,滴落在地。
她确实没有听清他那句话,可方才烟火的映衬下,她却将他的口型瞧的清清楚楚。
那两个埋在她心底令她惶惶不安的字,到底从他口中出来了。
他到底,还是要和离。
她顾不上指尖的疼痛,双手掩面,终是哭了出来。
亭下不远处站着的卫辞望着这一幕,捏紧了手中的伞柄,欲上前去,顿了良久,他还是没有迈出步子去。
夫人的病,是大人。
静谧的长夜里骤然发出一阵异响,他下意识将纸伞一掷,迅速抽出腰间的长剑,双手握住,警示的四下环视。
一白色暗影划破长空,待仔细看清后,不仅是卫辞,底下仅有的寥寥几人皆被这动静吸引的抬起了头。
“妹妹,生辰快乐!”
孟珒身着松花绫子锦袍,外披玉白色锦绫氅衣,头顶紫金冠,腰间绑着绳索自凌霄酒楼顶上滑至廖轩亭来,手捧一大束蝴蝶兰,停在孟妱跟前。
因她掩着面,并未瞧见孟珒是怎么来的,只听见耳畔有熟悉的声音,缓缓放下双手,红着眼悠悠的转过头去。
“哥哥。”秀眸仍濡湿着,视线渐清后,孟妱扑了过去,抱住了来人,纵声哭了起来。
娇柔的身子撞进怀中,孟珒只觉心中一紧,缓缓抚向孟妱的后背,言语却轻松道:“我才走了一个多月,便这般思念了?”
许久,孟妱才缓了过来,拂去两颊的泪,低声问道:“哥哥,你不是去临漳了?怎会在这里?”
临漳距京城不足百公里,是赌风盛行之地,此处的赌场多数皆为京城中高级官员的钱袋子,是以当地官府并不敢插手整治,孟珒不喜读那些圣贤书,终日只好赌博,每每以外出学习之名在临漳一呆就是数月,直至身无分文了才回京来。
孟珒闻言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的笑道:“这不是知你生辰快到了,前两日便赶回来了。”
孟妱尽力遮掩着自己情绪,怕他瞧出什么,好在哥哥并未多问,他该是没有瞧见沈谦之的,暗自松了一口气。
“给,”孟珒骤然将一大捧蝴蝶兰堆至她眼前,“小时候在郢州,你最爱扑蝴蝶了,如今这天儿,也没得蝴蝶可以扑了,就摘来这个送你。”
孟妱垂眸瞧向这像翩翩彩蝶飞舞的粉紫色蝴蝶兰,似是幼时在江南纵情玩闹的情形乍现眼前,她都快要忘了,自己也曾那般欢闹过。
她伸手将它们拥在怀里,樱唇翕动,她轻启贝齿道:“哥哥,我想回家……”
孟珒眼底闪过一丝水光,很快掩去,大笑一声:“想回便回,哥哥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说着,他卸下自己的氅衣,方才拉孟妱入亭时,她身上已淋湿了些,他动作笨拙的将氅衣披在孟妱肩上,又担心还会冷着她,伸手将襟前的带子也胡乱的系了一通。
这才道:“走,跟哥哥回家。”
孟妱捧着蝴蝶兰,失魂落魄的走在前头,须臾,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厮走上前来,对孟珒道:“世子,姑爷方才留下的人,还守在……”
孟珒一记眼刀削了过去,咬牙切齿道:“给老子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