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君和随行军抵达百安县时已是子时,百安城内处处都是燃得正旺的火把和精神抖擞戒备着的士兵。抵达城门时,城墙上下的守兵一同喊甄文君的名字,甄文君向各位点头示意,骑马进城。
让随行军去歇息,她自己往东边去。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尽忠职守的巡视兵,这些兵都是她一点点带出来的。曾经训练过追月军的经验加上关训的指导算是她成为有名有实的将军基础,真正让所有人服气的还是实打实的作战之中甄文君表现出卓越的领袖才能。
舍得发军饷更舍得奖赏,士兵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上下同欲者胜”,甄文君在一次次实践中更深入地体会每一句早就熟悉的话。
将马栓在一处宅子门口的栓马柱上,她整了整发髻,轻声敲门,来开门的是阿竺姑姑。
卫家主母听闻小花身亡非常担心卫庭煦,本是想要亲自来前线照顾卫庭煦的,被卫家人给劝了回来。自卫纶过世后,卫家主母身子也是每况愈下,阿竺劝她不要到前线来冒险,若是碰上战事只怕会成为大家的负累。
“可是,一想到小花也死了,现在庭煦一个人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这颗心便痛得要命,根本睡不着觉。她自小受了那么多苦,身为母亲我做得太少了,都是灵璧和小花她们陪着她。如今小花也随灵璧去了,她从不说可我明白她的,她一定非常难过。我想要陪着她啊,就算为她做做饭都好。除了我和小花之外,没人了解她的口味,我担心她啊……”
主母哭得难过,思女心切,一来二去还未启程便病倒了。本来阿冉要代替母亲到百安照顾妹妹,阿竺让她留下陪伴主母,她去百安。
“你总是爱唠叨庭煦,只怕庭煦见了你心情还更不好。”
阿竺这番话让阿冉万分委屈:“我如何唠叨她了?还不是为了她好。”
阿冉当然也知道百安有多危险,除了平苍之外到处都是战乱,越靠近汝宁越危险,阿竺正是将自己置身到危险之地,她照顾卫庭煦这么多年知晓各种习惯,她去倒是最好的安排。
阿竺临行前主母交待了许多,让她如何照顾卫庭煦,又让她自己保重,握着阿竺的手依依不舍说了许多,到最后阿竺都要受不了:
“夫人这样倒像是阿竺永远都不回来似的。”
主母立即“呸”了两声:“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咱们卫家的人要活着,都要好好活着!”
阿竺来到百安,进城之前本以为会看到满城狼烟和尸体,没想到没看见想象中恐怖的事物,满眼的戒备森严,是一处让她感到安全之地。
奇妙的是百安是甄文君的地盘,她能把卫庭煦护得这般好,莫非二人已经和好了?
阿竺来的这几天没少想这件事,夜半听见敲门声,一开门看见一身戎装出现在门口的甄文君,一切答案都入了阿竺的心中。
“阿竺姑姑来了。”甄文君对她笑,很自然地进门。
阿竺跟在她身后:“夫人来得是时候,女郎还没睡呢。”
一开始甄文君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声“夫人”是在叫她,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确定阿竺是在和自己说话。
阿竺见她表情微妙,呵呵地笑了一声道:“夫人和女郎成婚多年,聚少离多,阿竺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合夫人的心意,不过这一声‘夫人’总是没错的。”
“嗯……随便称呼什么都可以,还像以前一样叫我文君也好。”
“是,夫人。”
甄文君:“……”
若不是被提醒,甄文君当真有些忘了自己和卫庭煦已经成婚这件事,好一声夫人和女郎,让她进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大婚那夜的一剑穿胸。
二人快步走在回廊上,阿竺几乎赶不上甄文君的步伐。甄文君身高腿长习惯了快步行走,都没察觉到阿竺的吃力。待听见身后微微的喘息声,甄文君才意识到自己太快,猛然放缓了步子。
阿竺总算松了口气,甄文君却突然问她:“黄二郎还在吗?”
“黄二郎?哦,你是说负责搬粮的黄重?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去运粮?”
“应该是吧,我没有太留意这个人。”
甄文君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没再问。
阿竺莫名其妙。
走到了内院,这儿除了卫家调派来的暗卫之外,甄文君的士兵亦在院中不断巡逻,见将军来了纷纷行礼。甄文君一一嘘寒问暖之后将自己极其珍贵的白狐狸披肩披在了百夫长的身上,让他注意身体。
百夫长受宠若惊马上就要脱下来还给甄文君,甄文君淡淡一笑便离开了。
烛火映在窗棂上,透出些暖意,甄文君敲门的时候感受到木门带着些温度,看来家奴们有好好按照她的嘱托照顾卫庭煦,知道她怕冷,便将屋子布置得暖些。
敲门声过后,屋内并没有问门外是谁,响起四轮车从地面上碾过的声响,卫庭煦将门打开,见到甄文君时有种想法得到应验且不想掩饰的开心。
“回来了。”
“你在等我吗?”
“我一直都在等你。”
甄文君脸上热度有些升高,二人这一番来往的问话和回话间分明是浓浓的思慕之情。卫庭煦本坐在四轮车上,披着毯子,因为移动四轮车时毯子从肩头脱落,连带着将里面的中衣襟口也外往松了些,可以明显看见她温润如玉的锁骨。
甄文君上前将毯子重新拢好,用余光溜了一下站在斜后方的阿竺,阿竺很快会意,微微鞠躬道:
“女郎、夫人晚安,阿竺这便下去了。”
“阿竺姑姑。”临走时卫庭煦问她,“黄二郎可回来了?”
阿竺没想到甄文君问完卫庭煦又问,不知这两人奇怪的默契所为何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未回来。”
“嗯。”卫庭煦点头道,“他不会回来了,劳烦姑姑去向后门的士兵大哥说一声,后门可以关闭了。”
“是。”
阿竺下去了,甄文君进屋将门关上,对卫庭煦一笑:“方才我也问阿竺姑姑那黄二郎的事。”
“你也发现了?”
“嗯。”
卫庭煦推着四轮车来到铜盆边,用帕子沾了些水后一点点将脸上厚厚的粉给抹去,一改先前惨白的脸色,露出些健康的红晕。
“我一直都有按照你开的药方好好吃药换药,双腿也有适当活动。没有下地,就像你说的坐在四轮车上抬抬腿。觉得腿伤好些了,正想要问你能不能下地走走。”
卫庭煦这几句话中带着难得的温顺乖巧,让甄文君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我先看看伤口。”
“嗯。”卫庭煦将裙摆撩起一些,甄文君脱去冰冷的铠甲搬来交椅,将卫庭煦的腿抬到自己的大腿上,仔细查看伤口,轻捏各处问她感觉,再让她动一动是否有痛感。
“弯曲时有些痛。”卫庭煦抿着下唇,在忍痛。
“哪里痛呢?”甄文君就像问询个小孩似的,声音很轻,好像稍微大声一些就会震伤卫庭煦的伤口。
“就是伤处。用了你开的药敷过之后愈合得特别快,但一弯曲还是会痛。”
甄文君把她腿放好,去木柜里寻她放在这儿的银针:“我用银针为你疏通经络,会有一些刺痛感,理应不会太疼。要是疼了你一定告诉我。”她特意交代,“千万别忍着。”
“好。”
甄文君看了眼木盘之中一口也没动彻底冷掉的食物,将其挪到一边,点了两盏油灯,搬来铜镜放在油灯之后,屋内便像是点了四盏油灯,颇为明亮,助甄文君每一针都扎得精准。
“疼吗?”每扎一针甄文君便问一句。
每一次卫庭煦都摇头,问到第六次时卫庭煦没忍住,笑了起来。她一笑甄文君也跟着笑。
“你笑什么?”
“我受过那么多的伤,岂会怕这点儿针扎的微痛。你放心扎吧。”
甄文君点了点头,不再问,也没加快速度,依旧专心致志地扎好每一针。
沉默的感觉并不尴尬,她们俩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即便不说话都有滋有味。
“所以你先前的低迷都是装给黄二郎看的。”甄文君舔了舔因为专注而忽略的干燥嘴唇,眼睛不离卫庭煦的膝盖,边扎边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姚家密探的?”
“我并没有要发现他。”
“那你为何做戏?”
“我只是不相信任何人。”
甄文君回味她这番话,倒是颇有一番趣味:“做戏给所有人看,能骗过所有亲信,自然能骗敌方密探,的确是你会做的事。”
卫庭煦问:“那你又是如何发现他的?”
“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我是曹翡,当然会派探子来百安一探虚实,便留了人在宅子里细心观察,发现那黄二郎形迹可疑就跟了他几日,截了封密信寄给我。我在寿县接到了这封信,很快破了信中的字验,将它解了出来,果然就是此人。这黄二郎大概察觉到了一些动静,跑了,也好,他们姚家不就是想要看看经过燕行之后你是什么状态么?你这一出意志消沉演得天衣无缝,消息传到姚家必定让他们轻敌,对咱们接下来争取主动很有好处。”
“所以在我做戏最初你就已经察觉到了?”
甄文君歪了歪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和你待久了,自然而然就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原来是习惯了我做戏的方式。为了不被你看透看腻,我也得多动脑筋改变方式,让你有点儿新鲜感了。”
“还是别了,保持现在挺好。你一改我怕我跟不上。来,活动一下,看看有没有松快一些。”
卫庭煦按照她说得做了,有很明显的缓解,活动起来痛楚减轻了很多。
“可以试试站起来吗?”卫庭煦询问道。
“会痛。”
“除了痛之外会影响以后的行走吗?”
“恢复到现在这种程度的话不会了。”
“那我要试试。”
“等一炷香的时间,我将银针取下来再说。”
一炷香之后甄文君将银针一根一根地拔下,扶着卫庭煦缓缓从四轮车上站起来。
“小心。”甄文君和卫庭煦两人十指相扣,慢慢牵着她往前走。
卫庭煦道:“这样我有些不好走。”
“那你怎样好走就怎样走。”
卫庭煦双手搭在甄文君的两肩上,二人面对面,只有半掌的距离,目光都落在卫庭煦的腿上。为了防止她意外摔倒,甄文君扶住她的腰。
甄文君后退卫庭煦前进,安静温暖的小屋之中,她们两人默契地一进一退,步伐稳稳当当。
“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快多了。”
“出去走走吗?”
“现在?外面太冷。”
“我已经有七日没有出过房门了。”
“好吧,但是你要穿好衣衫别受凉。你先扶着,我去给你拿衣物和披肩。”甄文君让她先扶着墙,帮她穿好了保暖衣物后,推开了屋门。
屋外的院子里十分安静,无风无雪,只有铺在青石板路面上冷清的月光。
在甄文君的帮助下卫庭煦跨过了门槛,走到了院中,沐浴月光。
“我该把这门槛拆了,往后你出入也简单些。”
“没事儿,就让我多锻炼锻炼。”
“往花园里走走吧,我来时看到花园那边似乎搭建了反季造景的花圃,咱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