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同事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简游前段时间被超市老板辞退的事,主动找到他,说有个亲戚开大型超市的,因为最近忙,放出两个兼职岗位,主要就是收银和摆货。
薪酬12块钱一个小时,时间随他方便,工作很轻松,环境也宽敞干净,就是有一点不太好,离学校有些远。
不过距离从来不能成为简游赚钱的阻碍,他没犹豫便答应下来,去上了几天班适应得还不错,而且距离的麻烦也不算什么大麻烦,地铁直达很方便,中间都不需要换线。
今天照常一下课他就直接出发去了超市,为此还无情拒绝了陆时年约他一起吃午饭的盛情邀请。
“小简,这箱纸巾你帮忙摆一下吧。”
另一位负责摆货的女生叫他:“这个牌子得放在最高那格,你人高,够起来方便。”
简游应了一声,单方面终止了微信聊天,走过去将装了满满纸巾的推车推到货架前,又去角落搬了爬梯过来。
他忙着工作,兜里的手机时不时振动一下,用膝盖猜也知道是谁这么话多且密,懒得搭理。
中午刚过,超市人不多,得过了五点的坎才会开始热闹起来。
简游摆到一半,听见隔了他几个货架的地方有个男生突然大叫了一声,骂骂咧咧:“你就是舍不得钱给我买!还是我妈呢,明明出来时候我看见你带了好些钱了,为什么不给我买?!”
居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嗓音,很明显的变声器,有点沙哑,本就说不上好听,语气再一坏,更听得人耳朵不舒服。
简游翻了个白眼,又是个被惯出毛病的熊孩子。
“让让,你听话啊,不是妈妈舍不得钱给你买,主要是那个东西他影响你学习啊,你看你们班上,有几个好学生买了游戏机的?那些买了游戏机的学生里,又有几个成绩好的?”
女人苦口婆心劝说,被男生这样凶也没点儿气性,还纵着宠着,拒绝也是百般地哄。
听见她的声音,简游不由一怔。
这个声音
和他记忆里那道声音太像了。
语气,音色,除了被岁月摧折得更沧桑,几乎一模一样。
不对,他皱了皱眉头。
不可能的。
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会遇见?
简游垂下眼帘,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没出息,怎么还记着。
男生听了女人的话,不但没被成功劝说,火气反倒更大了:“你什么意思啊?!你就是嫌弃我成绩不好呗?整天拿我跟这个比哪个比,你要那么喜欢那几个书呆子,不如去认他们当儿子啊!”
女人:“怎么会?让让,妈妈从来没有嫌弃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妈妈都最喜欢你啊。”
男生:“是吗?那我要生下来就缺胳膊少腿,你也喜欢我?”
女人自证一般:“当然,你是妈妈的儿子,妈妈不喜欢你喜欢谁?你乖,让让,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
男生:“那你还不肯给我买游戏机?”
他们在朝着这边走,谈话声越来越近,音色越来越清晰。
简游听着那道不断在跟记忆重叠的声音,手上加快加重的动作无一不昭示着他此刻心情烦躁。
最终他们在简游身在的货架终点停下了,女人在男生咄咄逼人的坚持下终于妥协:“好好好,给你买,给你买。”
简游用力闭了闭眼,几乎烦躁地扭头过去,视线却在落在女人脸上的瞬间蓦地定住——
原来不止是声音重叠,这张脸也完全重叠了!
真的就是她。
简游觉得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重锤猛地砸了一下。
脑袋嗡地一声,几乎在一瞬间,他被这张脸拉进了那段记忆,那个噩梦开始前夕的晚上。
他被哄骗着洗完澡穿上新衣服,在房间里,她半跪着蹲在他面前抱住他,一遍一遍说对不起,又一遍一遍说不能留他。
她的眼泪多得打湿了简游肩膀,简游不知道她为什么哭,甚至还试着回抱安慰她。
然后,他就被牵着去到客厅,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送到了钱建忠的手上。
她老了,脸上多了很多他没有见过的皱纹,还有堆满眼角的讨好宠溺的笑容,除去这些,她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这么笑过,看着他的眼神里总是忧愁,总是烦心,总是舍不得,又甩不掉。
真的很讽刺,明明离开那年才不过8岁,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到如今才发现记忆居然被时间打磨得越来越清晰,就连她嘴角的那颗痣,他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还会遇见?
那个家分明在千里之外,怎么会在这里遇见?
毫无预兆的重逢打得简游措手不及。
短暂沉寂之后,四肢百骸都传来涌动的心跳。
他僵着背脊,手里紧紧攥着一包纸巾,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合适。
“好,妈妈给你买,但是你答应妈妈,有了游戏机之后不可以沉迷游戏,一定要以学习为重知道吗?”
“哎呀我知道!天天就知道念叨成绩成绩,烦不烦啊。”
“你这孩子”
陈白琼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叹了口气,走向不远处正在摆货的超市员工:“你好,请问一下厨房用具区域在哪里?”
对方飞快扭过脑袋压低帽檐,遮得看不清脸了,才抬手给她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陈白琼道了一声谢,很快带着儿子离开了。
被他们留在原地的简游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未动。
直到收银处的阿姨来找他换班,他才回魂一般,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活动活动发麻的小腿,慢吞吞从爬梯上下来。
脚触到地面,有种踩上云上的不踏实感,以至于不慎绊了一跤。
手肘擦得钝痛,帮他他清醒了不少。
下午的班只到六点,六点一到,简游脱下超市统一的外套,准时下班。
“小简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一天看你脸色都很差。”
“没事。”
“这精神都恍惚成什么样了还没事,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要面子不服输,面子哪有身体重要,赶紧回去休息吧。”
简游敷衍地点点头,离开时恍惚想到什么,转身又买了一根火腿肠。
六点地铁晚高峰,简游等了三趟才挤上去。
刚下班的人都累得不想说话,车厢里很安静。
简游神魂分离后归位,后知后觉地忆及自己那时候压帽子的动作完全就是多此一举,像个跳梁小丑。
都十几年了,他从八岁长到21岁,她早就不该认得出他了。
也说不定在她心目中,他早死了。
简游靠在车壁上,往后仰起头,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
回到学校,他揣着火腿肠绕了一截远路,去找那只小猫。
中途收到刘剑川发来消息,很突兀地想跟他求个陆时年的联系方式,简游还没问为什么,他就把前因后果都交代了。
【我表妹在隔壁学校念书,听说我认识陆学长,死活求我给她弄个好友位,可我跟陆学长又不熟,这不就想到你了,简大神,帮个忙吗?】
简游只看了一眼就关了手机。
远远看见陆时年也在,他脚步慢了些,脸色也缓了些。
刚走近,就听见他问揣着手站在绿化带旁边望风的宿管大爷:“这里之前有只白色的猫,很小,您见过吗?”
简游愣了愣,停在原地。
猫不见了吗?
宿管大爷半眯着眼睛:“你说蓝眼睛的那只是吧?死了。”
简游瞳孔骤缩。
“死了?!”
陆时年皱紧眉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死了?”
“野猫嘛,管不住嘴馋,指定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呗。”
宿管大爷大概也无聊,就着这个话题跟陆时年唠了起来:“不过那只猫也不讨喜,脾气差又不爱人,白天躲着不出来,学生娃娃看不见它,怎么养他?”
“其实它那一窝本来是有三只小猫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猫妈带着另外两只小猫不知道挪窝去哪儿了,就剩它一个,没妈照顾着能活到今天也不错了”
“大爷!”后头有学生叫他:“急事儿,来开下门呗!”
大爷哎了一声,抄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陆时年回过头,看见站在他身后不远的简游,身形一顿,很快扬起笑脸,语气如常:“游崽,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简游就问他:“猫呢?”
陆时年无奈摊手:“跑丢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自己找回来。”
他以为简游会多问两句,或者什么时候跑丢的,或者可能跑丢到哪里,又或者别扭地要求他跟他一起去找。
结果都没有。
他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哦了一声,就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转身往回走了。
陆时年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察觉不对劲。
以他对简游的了解,怎么都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他听到了。
这个认知让陆时年心沉了沉。
他疾步追上去,拉着人转身,刚张了口,看见简游脸上挂满的泪水,想说的话就猛地堵在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简游睫毛被泪水沾得湿透,还要强装出一脸的不在乎,竭力压着哭腔:“死了就死了吧,反正那个臭脾气也没人要它。”
他把脸撇到一边,幼稚地试图用睁大眼睛这种方式阻止眼泪掉下来,发泄般的语气,不知道在说谁:“反正它妈都不要它了,死了正好少受罪。”
陆时年用手去擦他脸上的眼泪,发现源源不断擦不干净,心烦意乱地啧了一声,干脆用力把人按进怀里,让他掉的眼泪全沾在自己肩膀上:“宝贝儿别哭了,哪儿来这么多眼泪?”
简游哽了一下,原本可以忍住的呜咽在陆时年的诓哄下毅然决堤,似幼兽落单后绝望的哀鸣,手抖得厉害,那是情绪崩溃后最直白的表露。
陆时年心疼得要命。
他紧紧抱着他,用手臂为他划出最安全最可靠的一方天地,低头亲吻他的发顶,字沉句稳:“谁说的没人要?”
“他们不要,我要。”
“我陆时年要。”
这个状态不适合回宿舍,陆时年直接将人带回了家。
简游哭累睡着了,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一个人躺在陆时年房间的大床上,窗帘拉得不留缝隙,霓虹透不进来,只有一盏云朵形状的夜灯在床头温柔发光。
那是陆时年特地给他买的,下单的时候还缠着问他要粉色还是蓝色,被简游不耐烦踹了一脚,最后买了白色。
他从床上坐起来,听见敲门声扭过头,陆时年靠在门边闲闲看他:“还说叫你,正好你醒了,出来吃饭吧。”
陆时年发挥稳定,一桌子色香味俱全。
简游扒拉两下头发,一声不吭拉开凳子坐下吃饭。
陆时年在他旁边坐下,关于下午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只是偶尔给他夹个菜,说这个好吃,让他多吃一些。
一切都和平常没两样。
简游抬头看了他几眼,吃饭的速度渐渐放慢。
“我今天遇见她了。”最后还是他主动开的口。
陆时年是他身世的唯一知情人,他憋得难受,能够倾诉的人只有他。
他也只想告诉他。
陆时年问:“他是谁?”
简游盯着筷子尖,闷闷道:“我妈。”
这个称呼好陌生,简游说得拗口,差点咬到舌尖,浑身不自在,浑身不适应。
陆时年眸光忽地一闪,保持语气如常:“超市遇见的?”
简游嗯了一声。
陆时年帮他盛了一碗汤放在手边:“那还去吗?”
简游睫毛颤了颤,说:“不去了。”
这种久别重逢挺恐怖的,遇见一次就够了。
陆时年又问:“那还哭吗?”
这次简游很久没有出声。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食物,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她跟她儿子在一起,我就在她面前,正好听见她对她儿子说喜欢他,无论他是什么样子都喜欢他。”
刚说完,他就被捏住下巴,被迫抬头。
陆时年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果不其然,肿胀未消的眼眶又红了,见被发现,还倔驴似的皱起眉头想躲。
“躲什么。”陆时年淡淡开口:“是我又不是别人。”
简游嘴硬:“我没哭!”
陆时年:“嗯,现在还没开始哭。”
简游艹了一声,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陆时年扯着嘴角:“是不是委屈,她对另一个儿子那么包容,对你却这么狠心?你不过只是多了一对耳朵,她就不要你了。”
简游死不承认:“我没有。”
“最好没有,她不配。”
陆时年一字一句:“她抛弃了你,你可以恨她,也可以念在她给了你一条命的份上不恨她,但是你不能怀念她,不能原谅她,你得记清楚,从来都是她对不起你,害怕重逢的也不应该是你,而是她。”
简游愣住了,陆时年见状松了些力道:“人一不记仇,就容易受委屈,但是游崽,我不喜欢你受委屈,所以你得争气一点,记仇一些,什么也不用怕,只要时刻记着,有我在后头给你撑腰,记得住吗?”
简游没回神,也没说话。
陆时年勾起唇角,在他下颌轻轻挠了两下:“出声。”
简游飞快眨了两下眼睛,眼眶红潮褪去,神情缓慢地浮现出几分不自在,却难得听话地哦了一声:“知道了。”
“知道就好。”
陆时年满意收回手:“别去信那个人的鬼话,她早就从你的人生退场了,你现在平安长大,生活顺遂,未来一片光明,没必要去为一个淡得只剩称谓的人浪费时间。”
“游崽,不谦虚地讲,‘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这句话,现在只有我配对你说。”
简游以为自己会难过自闭很久,或者至少心塞失落很久,但事实是,根本没有。
他的意难平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平。
那阵想要失声痛哭的情绪像个久后意义浮于表面的默认仪式,更像是积攒过多空气陡然爆破的气球,哭过了炸过了,就散了飞了,宣泄完毕,沉甸下来的寥寥无几。
以至于现在想起来非但不能理解,还觉得有点儿丢脸。
至于原因,不得不承认陆时年功不可没。
他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在摸清他所有的情绪走向后往七寸处一顿痛击,让他想抑郁一下都找不到正当理由。
原来记忆深刻,并不就一定代表地位重要,这么多年的不知不觉里,他早就积攒了太多比过往那些单薄的亲情更重要的东西,何必再为下次见面不知十多年以后的过路人伤神。
以致现在陈白琼带给他的情绪波动,还不如陆时年大。
他对陈白琼的仪式感结束了,现在满脑子回荡的只有两句话:
我要你。
和我都喜欢你。
这两句话都是出自一人之口,而这个人现在就坐在他面前,给他擦伤的手臂清理上药。
初时不觉得,现在越回想,就越觉得心里怪怪的。
他怪怪的,陆时年也怪怪的。
但是具体是哪里怪,简游又说不上来。
他良久思索无果,再看着陆时年认真帮他涂药的样子,半晌,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上次在宿舍时,陆时年低头吻他伤口的模样。
整个人一个激灵。
陆时年手一顿,抬头看他:“怎么了?”
简游耳朵烫得厉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些什么,摸摸耳朵随便拽了个理由:“刘剑川说给你介绍个女孩子,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结果刚说完,手背就被咬了一口。
还挺用力,疼得他一阵抽气,眼睛都瞪起来了:“你干嘛?”
陆时年面无表情:“我激动。”
简游不可置信:“激动你就该咬我?”
陆时年:“不该,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简游嘀咕:“口头道歉顶个屁用。”
陆时年挑眉:“简哥想要什么行动表示?”
简游沉默两秒:“那你考完试帮我搬个东西。”
陆时年猜测:“快递?”
“宿舍的行李!”
简游呲个虎牙,用凶巴巴掩饰别捏:“老子可不想搬出来了还要老是穿你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