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福走进来雪雁朝他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阿福脱口问我道:“帝姬,刚才老奴去看陪嫁的单子的时候,陪嫁的人中怎地没有老奴的名字?”
我看着地面,嗯了一声:“是我吩咐的。”
“为什么?”阿福红着眼睛激动地问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就算你要嫁到东辽,我也要跟着你!”
我呼出一口气,解释说道:“阿福,我去过东辽知道那里不适合你,你年纪大了,我怎么会让你跟着我千里迢迢去东辽?”
阿福倔道:“我不管,我答应过你母妃,要好好照料你!”
我说道:“母妃的遗愿我已经替她完成了,而阿福,我长大了……你对母妃的承诺,也完成了!”
阿福一下子老泪纵横,“老奴知道,帝姬长大了嫌弃老奴了!”
我抱住他,小声说道:“阿福,答应我留在南夏留在汉土,萧敛一定会给你养老送终的,你不用担心!”
阿福拍着我,哭道:“我不管,我就是要跟着你,从前你和殿下去东辽的时候老奴没办法陪着你,这一次无论如何老奴也要跟着你一同去!我听那些宫人说,东辽人都凶狠蛮横,我担心你啊!”
我实在忍不住,掉下眼泪:“不会的,我去东辽是做王后的啊,我嫁的那个人就是拓跋衡你见过的,他很喜欢我,所以不会亏待我的!”
“那你就让我陪你去!”阿福像个小孩子一样置气说道。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小声说道:“阿福,你听我说。”
“我不听!”
我哭笑不得地拉住他捂住耳朵的手,只觉得阿福在我面前越来越像个小孩,动不动就会耍赖,我小声对他说道:“阿福,你帮我一次,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只要你帮我便是待我好,好不好?”
阿福怔怔地看着我,吸了吸鼻子,“好吧,你说吧!”
见他终于不再耍赖,我轻声说道:“阿福你替我留在南夏,帮我好好看着萧敛,你要替我看着他君临天下,替我看着他儿女双全,替我看着他,找到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
我和他之间的承诺,中间横亘着家国天下、天道人伦、甚至是鲜血人命,而我们已经为了曾经的自私而付出了代价。
阿福布满老茧的手拍拍我的手,问道:“你,后悔吗?”
我朝他笑着摇摇头,天真无邪的模样,我知道我不会后悔,因为只要萧敛对我伸出手,我便会毫不犹豫地随他离开,哪怕万劫不复哪怕亡命天涯。
阿福看着我的眼睛,最后说道:“老奴答应你。”看着那个青年,看着他君临天下、儿女双全,看着他能和自己的妻子白头偕老。
我抱住他,像小时候阿福给我带糖的样子,在他耳旁说道:“阿福,你真好。”
阿福看破我的心思,对我说道:“殿下的伤触及了旧伤,太医说这两天很危险,但是如果度过去了便也没事了。帝姬,你若是想去看他便偷偷去看他一眼,老奴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我笑了笑,“我知道了。”
嫁衣在父王宣布和亲的时候便已开始做了,只是到现在,我才看到。
雪雁说,她活了二十年也不曾见过那样好看的嫁衣,当我换上了嫁衣她又加了一句,也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新娘子。
我提醒她说道:“四王妃出嫁的时候,你应该见过的,比凤凰花还要漂亮的新娘子。”
雪雁看着喜娘忙进忙出,她认真地问道:“帝姬,你真的不看看自己的样子吗?一点都不好奇自己出嫁的样子吗?”
房间中所有的镜子我都让人收了起来,因为我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一双眼睛在流过那么多的眼泪后,会沧桑成什么样子。
见我不回答雪雁叹了一口气,我淡淡问道:“雪雁,你已经决定好了,随我去东辽?”
雪雁笑着看着我:“奴婢是孤儿,也不是汉人,所以不会像常人那般留恋长安。帝姬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说完后,她绕道我身后梳着我的头发,说道,“诶,新娘子就是这点不好,这么早就准备了,那剩下的晚上不就是只能坐着睡了,那岂不是太遭罪了?”
喜娘敲了一下她的头,说道:“小丫头不懂分寸,这是礼节,一定要遵守。”
听着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我看着窗外薄凉的星光一阵恍惚,站起身来对雪雁说道:“雪雁,你陪我走一趟。”
雪雁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诺。”然后一记手刀便将仍在准备着的喜娘给打晕过去。已经深夜加上之前的事情,长廊中走动的宫人越发少了,雪雁陪着我一路走到萧敛养伤的殿门前。阿福似乎早已料到我会再来见萧敛,所以门前连个守门的童子也没有。
雪雁说道:“帝姬,你进去吧,奴婢给你守着。”
我轻轻点点头,理智尚未判断正确可是已经推开了殿门。我身上穿着火红的嫁衣,绣着能够代表着一切吉祥的事物,我提起裙角缓缓走到萧敛的床畔,宫灯幽幽地燃着,照着他紧蹙的剑眉闭着的眼,高高的鼻梁薄凉的唇。
以前,萧敛每当出征前便会趁着夜色与星光来到我床前看着我。
而如今,我坐在床榻上,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笑了笑:“哥,我像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终于穿上了嫁衣,雪雁说我的模样很好看,不过可惜的是,你不能看到了。”
今后,也不会再看到了。
每个姑娘都想展示给心上人自己穿上嫁衣的模样,可是那需要福泽,而我没有这个福分。
我从水盆中拧出帕子,小心地给他擦着脸庞,绕过他脸上的伤口,轻声说道:
“我欠了很多人,也做错了很多事情,不过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重新回到那个时候,我会改变什么?结果,我发现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错事,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很奇怪自己总是会在萧敛面前把所有的委屈流露出来化作眼泪,可能是知道他会因为自己的哭泣而方寸大乱,但是现在却没有半滴眼泪可以落下。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命运,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我从脖子上摘下萧敛送给我的星石,放入萧敛的手中,然后静静合上他的手掌,“你说,天上的星星听到了男孩的心声而从天际陨落来到了他的身畔,其实那是老天爷的安排,安排那颗星辰陪着那个男孩建功立业,而如今男孩长大了他会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国,而那颗星星会按着命运的轨迹离开那个男孩。”
我静静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从他的胸腔中传来温柔的心跳声,一如过往。
……南笙,我喜欢你。比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喜欢你……
我笑了笑,轻声说道:“我也一样。”
我也一样爱着那个叫萧敛的人,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也要用余生的炙热去燃烧这份爱意,最后消失殆尽。
晨曦的光芒悄悄潜入窗沿,在烛台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芒。众多侍女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送亲的事情,喜娘灵巧地用手指在我头发上结发编鬟,长长的黑发如同上好的绸缎垂在身后,衬着鲜红色的嫁衣。
雪雁小心地捧来凤冠,由喜娘为我戴上,冰凉的玉珠垂下来挡住我的面容。
门外舍人催促道:“帝姬,东辽使臣的婚车已经到了汉宫了。”
我由喜娘的搀扶下站起来,侍女打开沉重的殿门,我对那舍人说道:“走吧。”
百层汉白玉做的石阶上面铺着红色的毛毯和花瓣,我站在明德殿的前面,台阶之下两旁按照官位站着沉默的朝臣,红毯尽头是一辆奢华的婚车,由百名东辽武士组成的迎亲队伍,而队伍尽头是骑着马的拓跋衡他们三个人。
先王后和李乐一身正装似乎等了很久的样子,见到我的到来,先王后突然笑了笑抬起手李乐便捧着一份诏书走到对王舍人说道:“大监,请宣诏吧!”
王舍人犹豫地看着我,李乐却再一次重复说道:“大监,还请念先王遗诏!”
王舍人叹了一口气,接过诏书缓缓展开:“先光君有诏——”声音在暮光中被送得很远,所有人都跪下来——
“星来帝姬,德柔貌恭,深明大义嫁与东辽王永结南夏东辽秦晋之好。其年故人之子虽非王室血脉,寡人亦示若己出,悉心教养,瞒众宫十余载混淆王室血脉乃寡人之罪,故此帝姬星来非破东辽之日,生死不得归汉!”
我缓缓眨着眼睛,诏书中将我的身世公诸于众,也言明了我此生都不能再踏上汉土的一寸土,耳旁嗡嗡的,只听见朝臣们大声喊道:
“先王英明——”
“先王英明——”
李乐站起来,从袖中拿出另一份诏书递给我,笑道:“先王一共写了两份一样的诏书,而臣妾手中的这一份,是先王担心帝姬忘了本分特意留给帝姬的。”
我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身着华裳宫装名义上是我王嫂的女子突然感觉到陌生,那眉目嫣然的样子始终都不能让我将她的模样与在总角之年相伴玩耍的小李乐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那样维护我保护我的李乐,为了萧敛与她的家族变成眼前这个语笑嫣然下藏着泠泠冰雪的美丽女子,那样平静地看着我一步步迈向命运的深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并不接诏书,转过身抬起头看着远方的琼楼玉宇,有一行鸿雁在朝阳抵达晨曦阁时齐齐飞离那些殿阁,万千鸦羽像是墨色的云一般点缀着苍空,又像在画卷上凭空的一笔写意,美得不可思议。
李乐同我一般转过身扶着汉白玉做的凭栏,看着千层阶梯下肃立着百官,而阶梯的尽头是百丈的婚嫁队伍。
她的红唇挽起一抹笑,优雅得当真配得上一国之母而在也不是当年任性而嚣张的少女。她轻笑,轻声说道:“想来帝姬也不会相信,这道旨意竟是熙合三十年下的。臣妾记得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殿下下落不明,先帝病危,那一年也是你成为帝姬步入朝堂与萧恪共执朝政。”
心一点一点随着她的话语沉入深渊,浑身像是浸在二月尚且结着冰的湖里,我缓慢地眨着眼,不知为何,感到的是对命运的无力。
“当先王知道了殿下还活着的时候,这份密旨便分别给了太后与我,就为了今天,就为了你,”她偏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蓦地笑出声来,似悲似讽似叹地说道,“我们都被先王狠狠地算计了一把,为了南夏就是仙逝前先王也不忘把所有人的退路切断。”
……帝姬星来,非破东辽之日,生死不得归汉……
四方钟鼓喈喈,号角回荡,百官纷纷跪下来,尽头处是百丈的迎亲队伍。
喜娘扶着我转过身,而李乐则从婢女托着的喜盤中拿出红纱盖头为我盖上。凤冠霞帔,鲜艳如血,凄艳似歌。
李乐见我不接诏书便自己收了回去,她看着我,微笑着地说道:“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有一日你穿上嫁衣的样子会是怎样的漂亮。我嫁给殿下时,是母亲为我戴上盖头的,她夸我说我笑起来和凤凰花一样漂亮。那么现在,帝姬就算不笑也比凤凰花还要漂亮。”
我不明白她想对我说什么,而身边的雪雁瞪着李乐扶着我提醒说道:“帝姬,别误了吉时。”
尽力看向远方,我扶着雪雁的手走过李乐身边,拖长曳地的裙摆拖过冰冷的阶梯,发出沙沙的声音,盖住眼帘的是绣着牡丹的红纱。
李乐微笑着的表情仿佛凝固着,却是颤抖着嘴唇。她别过脸,看向远方轻声对被宫人扶着下台阶的我带着微微的哽咽,说道:“南笙,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把我逼上这条路的你和萧敛,也注定要和我一样,和我一起背负着不堪的命运,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再也无法回头,只能咬着牙走尽这错误的余生。
我走下长阶,整个汉宫笼罩在初阳的光芒中,那样宏伟,光芒万丈。而从琅嬛山上飞出的群鸟绕着汉宫飞着,羽毛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记得当年侯生在草原上告诉我长安的美,皎皎飞花,袅袅月华,万幸的是萧敛将我们带回了这片汉土,可是我想这次,即便历尽苦难,终再难回到长安,再难回到他的身旁。
雪雁疑惑地看着我:“帝姬?”
我笑了笑,扶着雪雁的手登上了婚车——
不过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