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阿婆的竹子被雨后的清风吹过,发出风摇叶动的美妙之音。
竹阿婆道:“我忽然很想留下你。”
陆小凤笑了,他道:“竹阿婆竟然想留客?”
竹阿婆徐徐的走了两步,来到竹榻,轻轻的坐在花满楼身旁,她用衣袖轻轻的擦了擦花满楼的脸,像是一个看着自己孩子睡熟的母亲。
她道:“你知道,像我这样的老婆子,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任何人。要是有人来见我,我又怎么舍得让他们走。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听竹子的声音了。”
陆小凤道:“其实阿婆想留的并不是人。”
竹阿婆道:“是什么?”
陆小凤道:“是下次能再见的人。”
竹阿婆笑了,她道:“人生一世,不过寥寥几十年,但天下间的人却有千万,能见一次便已经算是天缘。”
陆小凤道:“既然有了天缘,再多几次又有何难?”
竹阿婆道:“陆小凤总是个聪明的人。”
陆小凤却道:“但天下再没有比他更蠢的蠢蛋。”
他说着,忽然探下身,轻轻的将花满楼抱起。
他道:“我们走了。”
竹阿婆道:“蠢蛋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
陆小凤笑道:“我更不会做。”
他将花满楼抱紧,步入渐晚的夜幕中。
花家的门口燃了一盏红灯笼。
红灯在夜幕中带着一种缥缈之感。
有些人看它觉得甜蜜喜悦,有些人看它觉得伤心黯然。
陆小凤越过前门。
他穿行数步,终于来到花满楼的卧房。
花满楼还在他的怀里。
他知道,他以后或许很难有机会再这样怀抱着他。
他分外轻柔。
他再不会这样做,也不愿这样做。
他的心有种舒缓却悲切的跳动。
这种情绪很短暂,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他并不是肆意的放大自己的情绪。
花平正等在花满楼的房里。
他想不到竟是陆小凤将花满楼怀抱了进来。
他呆立在当场。数刻才反应过来,急急的喊公子。
花满楼无声无息。
陆小凤道:“他只是被我点了穴道。”
他说着便将花满楼轻轻的放在他本来的床榻之上,眼睛却看在他身上。
花平道:“公子他……”
陆小凤道:“他没事,再过一个时辰,穴道便会自行解开。”
花平忽然发现花满楼的衣裳早已不是今晨那件,急问道:“为什么公子……公子的衣服……公子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陆小凤并没有觉得无措,他很自然。
他看着花平,道:“他淋了雨,恐怕要低热几日,你记得给七公子多些散风解热的汤药喝着。”
花平忙点头。
他太焦急,便忽略了陆小凤的语气与早前已大不相同。
他向来不是这样冷静和气的性格。
他对花满楼也从来都是花兄花兄的自然亲近。
此刻他却已经不一样了。
花平忽然想起什么,他忙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道:“公子那天留了话要交给陆大侠,花平一直收着。那日公子推算太过凶险,怕不能再相见,便皆言在此。不过公子与陆大侠已经相见,或许公子已经说与陆大侠了。”
陆小凤接过那张宣纸。
他的手忽然有些不能控制。
他的心跳忽然又变得很快。
他想知道,花满楼究竟留下了什么话要说给他。
他慢慢的舒展开宣纸,仿佛拿着一个九死一生后才得来的宝藏。
那张纸被打开,露出花满楼潇洒清俊的字迹。
一字一字,温柔却有力。
那纸上只有七个字。
陆小凤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热。
从心口到眼眶。
从手指到胸膛。
每一处能够呼吸的地方。皮肤,身躯。
继而便是一种灼热的痛。
一片冰心在玉壶。
即便花满楼并不知当初为何陆小凤要如此待他,即便他们的关系被有心人这样渲染传播,花满楼依然对陆小凤一片玉壶冰心。
在他以为的别离时刻,他只有这样一句话要讲与他。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
陆小凤如何看不懂?
他既看得懂,又如何不感动,如何不痛楚?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片冰心在玉壶。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忽然也感受到了一种温柔的绝望。
他觉得他好像享有了世上绝无仅有的信任,同时又摧毁了一片洁净无瑕的温柔。
他如今已经碾碎了冰心,踏破了玉壶。
陆小凤将那张纸轻轻放入怀里。
他走到榻前,又一次看了一眼花满楼。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他的脸。
有些烫。
有些凉。
不知是心间凉,还是手间烫。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舍。
但一种坚定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从未这样坚定过。
他此刻已经是这样的坚定,这样的从容。
他的脸上忽然扬起一个笑。
四条眉毛的笑。
一个坚定从容的陆小凤。
他的眼神却终究藏不住那一丝不舍。
一个人是不会在这样一个时刻隐藏自己的。
陆小凤更不会。
他心自由。
这时候,唯有自由。
他最后看了花满楼一眼。
便已足够。
门一下子被打开,却是气怒的声音传来,他喝道:“陆小凤!”
竟是花如令!
第49章斩情丝
花如令推门而入。
他走到床前,手握住了花满楼的脉门。
他道:“你点了楼儿的穴道?”
陆小凤点点头,他此刻却有些波澜不惊,仿佛看不见花如令的表情,不管他面上是心焦还是恼怒,皆不能令陆小凤有所变动。
花如令没有解开花满楼的穴道。
他的手摸了摸花满楼的额头,温热发烫,有些低热。
他道:“花平,拿条温毛巾来。”
花平便出门。
花如令注视着沉睡的花满楼。
陆小凤则望了他们一眼,便扭过身。
他看向窗外。
花满楼睡着的时候尤其清润,此刻脸颊却有些微红,或许是低热令他变得有些病弱。
花如令拉过一条薄毯,轻轻与他盖上。
他并没有解开他的穴道。
花满楼穿了陆小凤为他换上的干爽衣裳,被薄毯一带,露出几许白皙的颈项。
花如令一下子惊了起来。
他轻轻一拉,那处红痕便越发的明显。
他道:“楼儿……”
表情却愈发的肃穆起来。
他起身,面色更加难看,他道:“陆小凤!你对楼儿……”
陆小凤似乎早知道他要这样问。
他淡然答道:“没错。的确是我。”
他说的甚至有些云淡风轻。
花如令想不到他竟如此,他强压情绪,沉声道:“为什么?”
陆小凤背对着他,并未转身,他的语气轻柔平静,却道:“花公子绝代风雅,伯父也知陆小凤爱极了天下美人,与七公子朝夕相处,又怎么会不爱。”
花如令大怒,不可置信道:“楼儿与你挚友相待,你竟这样欺辱他?!”
陆小凤道:“说不定花公子也并非想与我做朋友。”
花如令见他说得无羞无耻,一派自然轻浮,气火攻心,怒道:“陆小凤!我一直当你做正人君子,想不到你竟说出这种话来。枉楼儿对你一片诚挚之心,你却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来!”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似乎从未这样笑过。
他笑道:“无论如何,他总归已经是我的人了。”
花如令喝道:“闭嘴!”
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人竟然是陆小凤!
这个人,绝不会是陆小凤!
但他又什么时候认错过人?
陆小凤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样子?
他不敢相信,他不能相信!
那么楼儿呢?
楼儿醒来该是何等伤心?
身体的痛苦可以痊愈,但被挚友背叛与伤害的感情,付出真情之后的欺凌,又如何能痊愈?
花如令简直心如刀绞,皆成愤怒。
陆小凤忽然道:“伯父便将七童托付给我,我总归不会伤害他。”
花如令已经气极,抑住情绪才能问道:“陆小凤,在你心中,楼儿与你那些红粉知己露水情人有什么区别?”
陆小凤似有所想,他的面上挂着笑,仿佛正将曾与他有过曼妙情缘的佳人皆回忆一遍,他回过身,直视着花如令,终于道:“细细想来,并无区别。皆是令我欢愉快乐,欣喜若狂。”
他刚刚说完,花如令的手掌已经向他劈来,他带着怒火,陆小凤却依然冷静。
他猛然一手挡住,压住他的手掌,又接住他拍来的第二掌。
花如令喝道:“你已不配与楼儿做朋友。”
陆小凤道:“我也早已不将他当做朋友。”
他忽然用力拂开花如令的双掌,他身上的宽袍被掌风带动,飘然轻晃。
他不知哪里摸出一柄极小的短匕首。
他道:“古人曾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今日花兄未醒,便由伯父作证,陆小凤亦不与花满楼为友。”
布帛撕裂之声。
一片衣袖落在地上。
就像一片秋叶,历经春日新芽,夏日繁盛,秋日斑驳,终于落入一片萧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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