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寒风呼啸,吹得耳边嗡嗡作响。21ggd
夜屿与女子相对而立,女子穿着男式衣袍,却丝毫为呈娇弱之相,反而秀挺如竹。
夜屿目光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可置信。
夜屿低低出声:“清姐……”
女子淡笑一下:“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唤我了。”
此人名唤宋亦清,乃宋将军的幺妹。
多年前,在京城的闺秀中颇有才名,后来却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夜屿自灵石岛回京后,见过她一次,后来,便再也没有音讯了。
宋亦清容姿妍丽,相较寻常女子,更显英姿飒爽,她略通武艺,扮起男人来,也惟妙惟肖。
“清姐,你怎么会在梁王身边?”夜屿低声问道。
宋亦清笑了笑,道:“看不惯他,想弄死他。”
夜屿微怔,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虽然不复少女情态,但依旧活泼灵动,和夜屿记忆中的那个姐姐,别无二致。
夜屿凝视她,低声:“这些年,清姐还是没有回将军府么?”
宋亦清眸色微暗,口吻满不在乎:“没什么好回的,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夜屿面有钦佩,淡声:“清姐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昂然自若。”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漂泊在外,一定很不容易。
宋亦清打量夜屿一瞬,当年不到她肩膀高的男孩,如今已经高出她一个多头了。
宋亦清看向夜屿,笑容温暖:“几年不见,你越发有你父亲的风采了……若他还在,一定会很骄傲的。”
夜屿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道:“莫大哥也说过一样的话。”
宋亦清微愣。
夜屿口中的莫大哥,指的是江南锦衣卫百户莫山。
莫山原名莫远山,他在入锦衣卫之前,曾与宋亦清有一段婚约。
两人青梅竹马,年少相知,一个少年将才,一个名门闺秀,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造化弄人,两人最终没能结成爱侣,至今仍然天各一方。
“他……这些年还好么?”宋亦清面上依然挂着笑意,但声音里还是藏着颤抖。
夜屿看了她一眼,淡笑:“清姐既然关心莫大哥,何不去江南找他?”
宋亦清笑了笑,垂眸:“罢了,他见到我只怕更闹心。”
此生,她与莫远山是不可能了。
风声微动,将她的碎发吹得有些乱。
宋亦清思绪飘回十多年前……
那年冬日,北疆玉谷城被围。
二十万军民被困城中,十万火急,危在旦夕。
莫远山在叶乾将军的掩护下,带着一队人马杀出重围,回京求援。
他们一队十八人,历尽千辛万苦,到达京城之时,唯有莫远山还活着。
但当时京城已经被端王和梁王把控,无人敢对远在玉谷城的永王和叶乾将军施以援手。
莫远山四处碰壁,最终,他求到宋家面前。
但宋亦清的哥哥宋将军,也忌惮端王和梁王势力,不肯见莫远山。
宋亦清以死相求,但却被宋将军关了起来。
莫远山绝望之下,离开京城,只身北上。
自此,他们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端王登基为帝,宋亦清便离开了将军府,开始四处漂泊。
……
宋亦清思绪渐收,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
那些事虽然过去很久,但依然刻在她的心上,历历在目。
夜屿沉默地看着宋亦清,有心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亦清自觉敛了敛神,挽起笑容,目光落到夜屿身上:“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入锦衣卫指挥司太过危险,但如今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夜屿微微颔首:“清姐放心,我一切都好。”
宋亦清笑了下,又问:“方才那姑娘,可是你的心上人?”
她性子爽朗,一向直言不讳,语气带着满满的揶揄。
夜屿面色微凝,低声:“她是个局外人。”
宋亦清觑他一眼,道:“局外人和心上人又不矛盾。”说罢,她对上夜屿目光,轻声道:“缘分稍纵即逝,遇见了便好好珍惜,否则,悔之晚矣……千万别像清姐一样。”
夜屿唇角微抿,低低应了一声。
宋亦清不能待得太久,目前她的身份还是“齐先生”,她此番来找夜屿,就是想夜屿助她出城。
临走前,她看了夜屿一眼,似乎面有犹疑。
夜屿见她欲言又止,低声问道:“清姐,有话但说无妨。”
宋亦清眉宇之中,有一抹哀色,她勉为其难地勾起唇角。
“当年玉谷城被围……远山回来求援的时候说,城内只有七日的粮食了……但朝廷既不派兵,又未拨粮,后来玉谷城被围困了一个多月,城里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空气凝滞。
风声呼呼作响,卷起一地枯叶,在巷子中漫无目的地旋转、飞舞。
冬夜萧瑟,寂寥无边。
“没有人活下来。”
夜屿声音极轻,一出口,便随风而去。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活……否则,那二十万埋地枯骨,如何心安?
宋亦清仿佛心头被人重锤。
须臾后,夜屿和宋亦清道别。
宋亦清站在巷子口,凝视夜屿的背影,她心中激荡,却无法言语。
上天何其不公。
夜屿很快回到江味楼。
夜色已深,江味楼门口,接人的车马排成长龙,堵得水泄不通。
夜屿穿过人群,径直上了楼。
他路过人声鼎沸的大堂,拾阶而上。
走到三楼时,却忽然听得一声轻笑。
夜屿下意识抬眸,阶梯之上,有一锦衣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大摇大摆地走下来。
靖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夜屿,目光不怀好意:“指挥使大人,如今也会来酒楼了?本王记得你不食人间烟火啊,哈哈哈哈……”
他曾经一时兴起,非要逼着夜屿用膳,但夜屿当场拂了他的面子,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靖王殿下好雅兴,这么多人陪着,是有什么喜事吗?”
靖王面色一僵。
今日梁王才在云华台殒命,他身为胞弟,今夜便在江味楼把酒言欢,若是传出去,只怕又要被人诟病。
靖王面有隐怒,轻哼一声:“指挥使大人真是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
夜屿从容不迫,道:“王爷贵人事忙,夜屿就不打扰了。”
说罢,他便几步踏上阶梯,与靖王擦身而过。
靖王本来还想摆摆谱,却一拳打空,心中很是不悦。
“指挥使大人这么着急上去,是为了今日带来的小美人罢?”
夜屿步子顿住,他立即回头,面色冷煞地看向靖王。
靖王面露兴奋:“那小美人又娇又媚,指挥使大人好品味啊……”
夜屿面色沉下去:“你做了什么?”
靖王对激怒夜屿十分感兴趣,他笑起来:“怎么,指挥使大人担心了?”
夜屿眸色微眯,周身寒气逼人,袖中匕首已落到手心。
靖王面色变了变,他感知到了明显的杀意。
靖王话锋一转:“既然她是指挥使大人的心有好,本王怎能夺人所爱?指挥使大人还是快去接姑娘罢,莫让人家等久了……哈哈哈哈……”
说罢,便自顾自地下了楼。
夜屿眉宇微蹙,转身,迅速上楼。
靖王带着随从,缓步下行。
一幕僚跟在靖王身边,低声问道:“王爷,今日梁王才出了事,就是锦衣卫指挥司的杰作……您何必此时激怒指挥使大人呢?”
靖王收起漫不经心的笑意,眸色阴沉了几分:“你懂什么?”
靖王越是嚣张、跋扈,旁人就越是觉得他是庸才,不屑关注他。
像梁王那样,锋芒毕露,将野心写在脸上,才是自寻死路。
江味楼的五楼,灯火灿然,座无虚席。
食客们推杯换盏,喧闹一片。
夜屿一眼望向窗边的位置——那里已经坐了新来的食客,正在向小二点菜。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却没有见到舒甜踪影,他长眉微拢,几步上前,一把拉过小二:“方才坐在这里的姑娘呢?”
夜屿力气不小,这小二今夜才被靖王的人打了,顿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大人……小的没、没注意到您说的姑娘……”
夜屿面色紧绷。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江味楼下面集聚了不少马车和行人,密密麻麻,十分昏暗,要找人谈何容易?
夜屿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松开小二,纵身一跃,自楼上飞身而下。
点菜的食客被吓得目瞪口呆,惊呼连连。
夜屿落到人群外围。
他目光飞快掠过四周,形形色色的食客,三三两两聚在门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片混乱。
夜屿脚步不停,目光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但都没有看到舒甜的身影。
夜屿眉头皱得更紧……她应该不会无故离开的。
忽然,夜屿看到了冬洪,冬洪也恰好抬头,一眼看见了他。
“大人!”冬洪驾着马车过来。
夜屿眼神一亮,张口便问:“你可见到舒甜了?”
冬洪一愣,摇摇头:“没有啊,董姑娘不是和大人在一起么?”
夜屿心中一沉。
江味楼门脸宽阔,整幢楼呈圆形,夜屿和冬洪沿着江味楼的外圈,逐步寻找。
“大人,董姑娘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冬洪也有些忧心。
他心中自责,方才将马车赶去江味楼后院之时,忍不住眯了一会儿,若他等在门口,一定能见到董姑娘出来。
夜屿面色有些难看。
临近年底,各路人马都进京了,附近说不定还有东厂的探子……若被人发现她是自己身边的人,说不定会对她不利。
外围有不少街边小贩,摊位前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母亲带孩子来买糖人,也有年轻的爱侣携手夜游,街上熙熙攘攘,沸沸扬扬。
但这热闹与夜屿无关。
他和冬洪分开行动,只一心寻找那个纤细的身影。
夜屿在心中描摹舒甜的样子,默默与街上行人比对,但影影绰绰的人群里,没有一个是她。
她的眼睛澄澈无比,笑起来时,弯如明月,嫣然无方。
她总是体贴入微地为他准备汤药、吃食。
为了照顾他的胃疾,她自学医理,将他能吃或不能吃的东西,认认真真记了一本,每次用膳时,都会温柔地提醒他。
她胆子很小,怕黑,又怕水。
跟着他下江南,两人在江南兵器厂的甬道里中了埋伏,她虽然被压在身下,却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还为他包扎伤势。
因为他的案子,被人关在黑漆漆的冰库里好几个时辰,差点冻死。
得知他中毒,她便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耐心地安慰他身边的人,为他喂粥喂药。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把她弄丢了。
他不该靠近她的,更不该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夜屿心中郁郁沉沉。
她会不会被人带走?是不是靖王?
但夜屿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真的是靖王,靖王方才就不会当面与他冲突,惹他疑心……可不是靖王,又是谁呢?
夜屿入锦衣卫指挥司以来,杀人无数,树敌过多,一时间,他竟想不出到底谁会来寻仇。
夜屿无声苦笑,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街上红灯高悬,灿若星河,光怪陆离。
形形色色的人群,在夜幕下来来往往,各有各的去处。
寒风肆虐,忽然有人喊了一句:“落雪啦!”
幽暗的天幕下,飘起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悠然而落。
行人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夜屿站在人群中,茕茕孑立,身形清冷至极。
他从不怕冷,但此刻却觉得寒彻透骨。
心焦之下,五脏六腑,闷闷地疼——虽然毒已经解了大半,但对身体的损伤,仍然没有恢复。
他正要继续前行,背后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夜屿身形顿住,默然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亮无比的眸子,带着温柔的笑意,若两轮小小的月牙。
舒甜眉眼轻弯:“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她忽然出现在风雪里,长发如瀑,眉目乌灵,红唇欲滴,美得不似真人。
夜屿心头一震,伸出双臂,揽住她肩头:“你去哪里了?”
他声音不复往日的平静,居然有几分颤抖。
舒甜愣了愣,她极少见到夜屿有这样强烈的情绪。
舒甜喃喃:“我在酒楼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大人,就去江味楼门口等了。”她又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大人晚膳吃得不多,我见江味楼对面有卖糖炒栗子的,就去买了一些来……”
夜屿眸色加深,一目不错地看着她:“你可知道,如今的京城有多危险?你同我一起出来,又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被人抓走了,我……”
夜屿顿觉血气上涌,喉间腥甜,一口血渗出嘴角。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舒甜,捂上胸口,面色痛苦至极。
舒甜大惊失色,她下意识伸出手,想安抚他,夜屿却避开她的手,转过脸去。
夜屿退了两步,一手撑在墙上,面色苍白如纸。
“大人……你到底怎么了?是毒性未解,还是胃疾犯了?”
舒甜忍不住靠近他,掏出手帕,想要帮他擦净唇边的血迹。
夜屿冷声:“别碰我。”
舒甜一怔,咬唇不解。
夜屿闭了闭眼,沉声:“以后,你不必再照顾我,也不必为我司膳了。”
舒甜呆呆地看着他,低声问:“为什么?”
夜屿错开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夜屿要做的事,危险重重。
若成了,仇家多如过江之鲫;若败了……只会粉身碎骨。
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他不能因为贪恋她的温暖,而把她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舒甜怔然看了他一瞬,忽然笑了。
“原来,这就是大人一直拒人千里的原因?”
他明明待她很好,却总是一脸冷漠。
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但遇到危险之时,却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
她冻伤严重,上一刻他还紧紧抱住她,但片刻后又恢复了冷淡。
他总是若即若离,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如今,她明白了。
夜屿神色漠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想要离开。
舒甜凝视他的背影,道:“我只问大人一句……大人心中,可有舒甜?”
舒甜语气平缓,双眸渐湿,没有羞涩,没有忸怩,唯有敞开心扉的澄澈。
夜屿身上仿佛一道电流滚过,手指攥紧。
她在他心里埋了一颗种子,这种子逐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成青翠的藤蔓。
然后一点一点爬上心头,将他沉寂的心,包裹其中,带来一线生机。
他既抗拒,又沉醉,渐渐地无法自拔……但他知道,自己背负太多,无法给她安稳的生活。
她应该笑容明媚,平平安安,热热闹闹地过一生。
而不是陪他在刀光剑影里穿行。
夜屿心潮起伏,涌动不止,只觉得胸口疼痛更甚。
他终于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没有动心,他不承认。
舒甜苦笑一声,轻轻道:“既然如此,大人为何偷偷派人,为我父亲治病?这几日大人中毒,府中的大夫,我都见过了……其中一位,便是钟大夫。”
夜屿面色一僵。
舒甜字字清晰,让人避无可避。
舒甜睫羽微垂,糖炒栗子还揣在手里,温温热热的。
“大人就像这糖炒栗子,外表坚硬,内心温暖,口是心非。”
夜屿身形顿住。他那样隐蔽的心思,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却被她毫不费力地揭开,然后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夜屿背对着舒甜,语气有些无情。
舒甜笑了笑:“我本来也不需要太多。”顿了顿,她继续道:“我知道,大人有许多秘密……你若不说,我不会问。你选择你想做的,我也选择我想做的,好不好?”
她喜欢为他下厨,只要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天一天好起来,就很好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雪花无声,飘扬而下。
雪光落到她乌鸦鸦的发上,单薄的肩头,还有曳地的裙摆上。
好不好?
这三个字仿佛回荡在天地间,良久过去,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舒甜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冷得瑟瑟发抖。
就在她绝望之际,夜屿的声音忽然响起。
“董舒甜。”
舒甜微怔,下意识抬眸。
一股药香,猝不及防地袭来。
夜屿一把揽住舒甜腰肢,一手插进她漆黑的发。
他凝视她,眸色深沉:“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了。”
天寒地冻,大雪漫天飞舞。
舒甜睫毛轻颤,水光潋滟。
夜屿低头,吻上她的唇。
两人立于冰雪之中,心头炽热,气息交融。
长街灯火如星,天地一般雪白,乃人间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