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倘若知道我们的重逢会是在十一年以后,也许我是抵死也不肯走了。

但父亲仍然会逼着我离家,儿子的前途是他除了医院和柳姨之外的第三件大事。他钟爱他的医院,百年之前是非得看到我在蒸蒸日上的经营它的。而我的无奈就在于我真的爱这事业,所以始终无法摆脱父亲的摆布。

高中三年之后,如父亲所愿,我被浙医大临床医学专业录取。总分比录取分数线高出27分。假期里去往第一医院打工,每天都借打扫之名与那边的医生一起查房分析病情开医嘱写病历,偷尽了拳头,结结实实给自己上了两个月的见习课程。

李家最早是开诊所的,到了祖父一辈,兄弟三人一个从商一个从政,祖父继承家业,联合了商政医三界,就有了现在的长风医院。如今门诊年吞吐量已达一万三千。

——那是我的王国,所有的一切,整个的长风,都会是我的。

这纯洁而坚定的信念是导致我在念完五年临床医学后又跑去剑桥修了三年管理学的关键。

雁文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被我遗漏在记忆里了。最后一次想起,是在法兰福克飞往伦敦的客机上,erikmott,我的床伴,无意中发现我的皮夹里放着一张孩子的照片,虽然泛黄却依然不减照中人的可爱无邪,为此erik追问不休。我只好说那是我自己的。然后,记忆被触动了,终于在远离地球三万英尺高的北海上空想起了本应该在高中毕业就见面的雁文,那时他该有五岁了。

想着想着便暗笑自己的幼稚,不过是对小弟的爱护而已,少年时期的感情实在丰富,不像长大后那样冷血,只想着解决生理需要,没正经谈过一次恋爱。

1995年夏,我为学业划上了圆满的句号,终于在离家十一年后风尘仆仆回到了故乡宁波。虽然离开时对家没有太大的热情,但这个字眼对于我这种经历的人来说,还是有其一定吸引力的。

南方的初夏并不十分炎热,但刚下车,我还是不能很好的从西欧罗巴洲凉爽湿润的温带海洋气候中适应过来。大街上桑塔纳满地爬,空气有些污浊,这与我离开时的甬成城街头大不一样了,到处拆房盖楼,堵路架桥,几乎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下了十路公车四处绕,幸好孝闻街一带拆的不多,不至于摸错了门。

我猜测钮嬷嬷见到我时的表情,她大概要愣好久才认的出我了。还有其他人呢,涧雪和水含,雁文和么弟,雁文……不知道14岁的他长成了什么模样,我们还可以认出对方么,皮夹里的照片一放就是十一年,只要看到,便会不自觉的微笑感叹,雁文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漂亮男孩。

大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院子里冷冷清清。这个时段也应该都下班或放学了,怎会如此安静?正纳闷着,有人出来了,是钮嬷嬷。

她抬头看到了我,端着水盆立住了发愣。

我放行李在地上,试图对着她布满皱纹的慈祥的圆脸微笑,她老了许多。

接着,她认出我了,眼眶红了起来,叫道:“光,光明?”

我走上去抱住她虚胖的身子,轻轻喊了声:“钮嬷嬷,嬷嬷。”我的乳娘!

“啊……”她颤颤抖抖的说,“你回来啦……”

我站直了,让她上上下下打量个清楚,多年不见,我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15岁的李光明了。她应该是喜极而泣没错,她一直把我当亲生子疼在心头上的啊。

“你,你吃过饭了吗?”她突然想到这个,赶紧擦掉眼泪,捧起水槽边的水盆说,“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你休息一下,不不,你还是先洗澡吧,坐了一路的车一定累了,我也好收拾房间,你突然回来,事先应该先通知一声啊,房间都积了灰……”

“其他人呢?”我拖着皮箱跟在她后面问。

“你爸爸没和你说么,他们几年前搬去新房子了。”她说着,回头看我,问,“你现在要过去么?”

“当然不。”我怕看到她眼里的失望,“我今天哪儿也不去。”

“那好,那好……。”她说着,站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慌忙去点燃气炉。见我站着,便催促,“快去洗澡啊,东西,东西一会儿嬷嬷给你弄好了,你去洗澡。”

我笑着扶着她的肩膀说:“好,就去洗了,洗完了吃饭。”

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一路过去,果然许多房间都空置着,书房也被清空了,看来父亲并不打算几时再回来住,难怪这么安静,没人了嘛。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带钮嬷嬷一起过去,没人伺候着,柳姨和两位大小姐可怎么活呢。

边想边推开浴室的门——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人——所以我理所当然的推开那扇并未锁的门。我看见了,那人也看见了,我衣冠楚楚,他赤身裸体。那一刻我们都呆滞了。

这个镜头后来我常用来调笑雁文,他大概以为我是简单的捉弄,事实上,是他十四岁光洁的身体刺激到了我的感官神经,以致于每每想到那种新鲜的青涩稚嫩,都足以诱惑我犯罪。

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没有反应。他先有了动作,不慌不忙的取了大毛巾把自己包起来,关紧莲蓬头,走到门口抬头不友好的问我:“你是谁啊?怎么随随便便跑到别人家里来?”

这镇定的表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结结巴巴:“我,我是,我是……”

钮嬷嬷像救星一样跑过来,嚷道:“哎呀呀,给忘了,雁文还没有洗完呀!”

“雁文?”我吃惊的看看钮嬷嬷,再看看眼前裹的像僵尸一样的小男孩,这和记忆里的样子完全连不上了。他……是雁文?!

“嬷嬷?”他茫然地看看钮嬷嬷,又看看我,莫名其妙。

钮嬷嬷一时间不知道先跟哪个说好,再加上我的尴尬和他的狼狈样儿,她干脆笑了。

他皱起眉头问我:“你是李家的亲眷?”

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雁文两个字,不管这个时候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傻,也听不见他问我什么,只是看他,白痴痴地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涨红的脸,削瘦单薄的身子,我的胸口突然被什么塞满了,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我的喉咙在痉挛,是的,是害怕,我不抱任何希望的开口问:

“雁文,你知道我是谁么?”

“不知道。”多么干脆利落的三个字。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三岁半的孩子当然不会有记忆,学了这么多年医,我不会连这个也不清楚。但这种冷漠和生疏我就是不能接受。归程途中虽然也想的很明白,但那是建立在我也忘记了他的条件上的,倘若互相忘记,我便也觉得公平,可是真正站在这里,那么近的看见他,就在这一刹那间,心里被压抑了许久的连自己也以为已不存在的感情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是什么感情我不管,我只是清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与十一年前完全不同的李雁文,依然对我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谁能让我在的情绪如此激动过!

钮嬷嬷对他说:“这是你大哥啊,不是经常跟你说的么,小时侯他最疼你,还抱过你的呀。”

他好像知道了,问:“李光明是吧?”

连念这名字也这么生疏,以前不是这样的!若从前,他是会直冲过来,亲热的叫这个名字,一个劲儿闹抱抱,那么亲密又全心全意的依赖啊,他不该忘的,他怎么可以忘!

然而无论我站在那里如何心潮澎湃,他是一点都不知道的,所以他很客气的说:“你洗澡啊,我洗完了。”然后径自走去换衣服,完全把我晾在一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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