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差脸色大变。哪怕早听过郑平的凶名,公差一开始仍抱了侥幸,认为有曹操这张虎皮在,郑平多少会顾忌些,选择独善其身,不掺合荀彧的事。
哪知年少时敢于“击鼓骂曹”的狂士,这么多年来即便内敛了许多,却照旧不改狂悖的本性。
若此刻在这儿的是其他人,公差或许还会狐假虎威,严辞警告一番,可如今出声威胁的偏偏是那个击鼓骂曹,把曹操得罪死,之后十几年不但相安无事,还步步高升的祢正平,公差丝毫不敢托大作妖。
就怕他较个真,对方立即狂病大发,把威胁化作实际,真拿他的头颅下酒。
不想平白无故丧命的公差当即服了软,做出一副为难之色:“仆不过奉命而来,书令何故为难?”
郑平却不吃这一套:“奉何人之命,命令内容具体为何?你未递名刺而入,未经寒暄就丢下一堆语焉不详的话,以我之见,你不似传命而来,倒更像是见令君久卧病榻,过来抖威风的。”
公差只得道:“仆确实是替丞相送赏赐而来,方才所言若有不得体之处,尽是仆处事不周,还望二位海涵。”
公差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实则口中发苦。他早就说自己是以代替曹操的名义过来赏赐荀彧,郑平绝不可能听漏,方才所言明显故意为之。
至于表面上是赏赐,作为附加的几句传话是什么意思,相信眼前这两个人不会不懂。他事先考虑过各种应对,哪知道郑平此人不按常理出招,先是半真半假地威胁了他一通,后又挑破所有虚伪的粉饰,直接把尖锐的问题呈现在明面上。
郑平说他语焉不详,是,他之前的话确实说得十分暧昧,但他就是故意那么说。毕竟这是不光彩的事,哪能大咧咧地展现在明面上?他若是敢承认,明天就被背后的主子剥皮拆骨。
他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决计不认郑平的说法,一口咬定自己刚才的话只是个人之言,与曹操传达的命令没有关系。
公差来的时候气定神闲,走的时候慌不择路,极其狼狈。
等送走不速之客,郑平想着《后汉书》有关“曹操送空食盒,荀彧饮药自尽”的记载,俄然叹息。
《三国志》中只说荀彧是“忧悒而死”,并未记载空盒与自尽这两件事。但考虑到史书的春秋笔法与此事的特殊,哪怕《后汉书》中有一些玄幻成分,又与汉末时代差了数百年,可信度存疑,空食盒一事也是极有可能存在的。
尽管这个世界乃是平行时空,与史载有着许多出入,他依旧小心提防着“空食盒”,没有因为开解了荀彧的心事就觉得万事无忧。
果不其然,在曹操遇刺这一个特殊时段,空食盒也随之而来。
即便送空盒的使者已被郑平激(吓)走,没有再说放肆的话,屋中的气息仍然凝滞沉重。
不等郑平开口打破这一局面,荀彧已垂下乌黑的眼睫,平静地说道:
“食者,禄也。士死而不禄,礼记也。”
《礼记》记载,天子死被称作“崩”,诸侯死被称作“薨”,而士死,称作“不禄”。
食禄,即食用俸禄,无食则不禄,不禄则士死。
汉朝历来便有“隐诛”的传统,用暗示的手段逼迫士人自杀,既全了自己的声名,也给了士人最后的体面。
这确实像是喜爱打哑谜,又借着刺杀一事想要对皇族与保皇派出手的曹操可能做出的事。
郑平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为图谋大业、已成功进化成一个合格枭雄的曹操辩白。
他见荀彧虽神色平静,不曾变化,实则已代表着另一种异状,抬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
“你瞧那公差,竟心虚地落荒而逃,定是他偷吃了匣中的糕点,怕被我们追究,方才跑得贼快。”
正神色平静,实则内心恻然的荀彧:“……”
什么心虚而逃,那公差不是被你“切头做酒”的威胁给吓跑的吗?
即便知道这是郑平故意说的不经之语,荀彧仍忍不住心中的异言。
好在经过这么一打岔,徘徊在思绪深处的阴霾被尽数打散。
若是公差没有中途惊惧而走,在送完“赏赐”后仍想原来那样不断催促,荀彧大概率会因为无望与深恸而当场自尽。
可公差被吓走,忧扰又被郑平无稽的猜测打断,再加上听郑平说了伏皇后与董贵人被抓的事,牵挂之下,自毁的冲动还未萌发,就先一步被打散了,此时的他只想静一静。
至于空食盒是否真是隐诛……反正曹操并未明确地说明时间,公差又跑了,且当做不知道吧。
荀彧托嘱郑平替他留意宫中的消息,从榻上起身,披了一件浅色的外袍,伏在案上写字。
一刻钟后,郑平怀中带着荀彧的手书,前往丞相府。
通禀的人入内,很快出来:
“司空伤势严重,业已歇下,书令请回。”
曹操的伤势虽然不轻,但也并非严重到人事不知的程度。如果卫兵单纯只是说曹操已经歇下,那可能是他确实来得不巧,赶上曹操休息的时候。可前面又强调了一句“病情严重”,这就耐人寻味了。
明面称病,实则避而不见——当年他与郗虑父子起纷争的时候,曹操便是这么做的。
既然知道曹操可能是借着伤病之名,不想见自己,郑平便换了个说辞:
“相副可在?”
相副,既丞相副,两年前,曹操在存活下来的儿子中,任最为年长的嫡子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并任丞相副。
卫兵听他找曹丕,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仍保持着一张无喜无怒的石像脸:
“稍后。”
又进去汇报了。
不多时,这个卫兵又一次出来。
“相副离府未归,若书令有话传达,我等可代为转达。”
巧合或者意料之中,又是一个见不着的人。
郑平当然不可能把荀彧的手书交给这些人,他只传了几句工作相关的话,便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曹操那边他倒不是很意外,毕竟曹操刚刚遭遇刺客,心中总归存着几分想法。不管曹操过去与现在对他是什么态度,在知道他身手了得,能以疾速的剑法一击割喉后,自会在受伤的情况下对他严格防备。
而曹丕那头,不管巧合还是蓄谋,以曹丕与他的关系,在他尚未站在对立面,做出危害曹家之事的前提下,曹丕不可能不置一词地对他避而不见,曹操也不会仅仅因为他的剑术就阻止他与曹丕见面。
除非曹丕刚才真的是出府办事去了,否则……居府中而避之,一定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始料未及的事。
郑平未及细想,转身去孔融府,却被告知孔融已被召入皇宫,还未归来。
他立即备马,驱车赶往宫内。
当他被引进前殿,只见孔融正仪态恭谨地对天子说些什么,随耳一听,无外乎“经学子集”之流。听到有人进殿的动静,孔融止了话,转过身,视线略过领路的宫人,落在他的身上。
孔融今年已六十一,身子骨大不比从前,目光中却没有任何昏昧之色,仍然明亮如初。
郑平放下众多心绪,朝天子行了一礼。
哪怕出了伏后、董贵人密谋诛杀曹操不成,反被抓捕幽禁这件事,刘协面上也没有丝毫阴翳之色。
他一如寻常地让郑平不必多礼,问他几个文学上的问题,对别的事绝口不提,仿佛上回不欢而散的事从未发生过。
孔融只偶尔插上一句,哪怕他与郑平相交莫逆,交情多年,人尽皆知,他在天子面前也丝毫不敢托大,有任何亲近之意。
说了一会儿,刘协让孔融先到外头,只留郑平在殿中说话。
孔融一走,殿内温度立即冷情了下来。
郑平如若未觉,没有任何不恭敬之举,却也看不到恭敬之态。
“后与贵人被捉捕幽禁,天子竟还能沉得住气,与前日之貌截然相反,令衡惊讶忘言。”
刘协亦不再做任何遮掩,眼中暗藏凌厉,笑道:
“书令这眼睛可好了一些?毕竟目流血泪,可是伤了眼之根本,不可轻忽。”
一来一回,已各自讥讽了一番。
郑平既然已从刘协的态度中佐证了自己的猜测,便收了试探的心,冷然道:“天子谋划已深,竟在迎击吕布之时便想捉住副相,送予袁营。”
当年曹操攻打吕布,郑平借献情报的契机,在曹营中逗留。有一天晚上营中起火,有人趁机想要掳走当年只有十二岁的曹丕,被郑平阴差阳错地拦下,结下第一次救命之恩,初步缓解了他与曹操的紧张关系。
当时谁都没有怀疑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会与宫中有关,包括曹操与郑平在内,都以为出手的是其他地盘的割据者,其中势力最大的袁绍成了曹操最终锁定的目标,硬背了好几年的黑锅。
谁能想到,出手的竟然是当时刚被迎入许都不久,正与曹操如鱼得水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