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几日风向不和,曹军又来得太快,黄盖早就借着诈降的名头趁机使用火攻来烧曹军的大船,根本不会亲自来演这么一出戏,试图稳住曹操。
然而曹操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见面时曹操第一个询问的,既不是他为什么投降,带了多少诚意,也不是问他孙刘联军的布局与谋划,竟直接表示了嫌弃之意。
什么叫“不是你,让你们周都督来”,这说得是人话?
虽然心中不解且不豫,这戏还是要好好演下去。黄盖为人素来果决严肃,此时也未露怯,神色凛然道:“公收了降书,却在见到盖时方道‘所侯非人’。盖叛逃江东,杀了守卫无数,周都督怕是已得到消息,派兵遣将捉拿。自古降者皆如箭矢离弦,去得,回不得,若公看不上盖,盖也回不了江东,只得另寻一处去也。”
曹操笑道:“这有何难。你就与周公瑾说:你作势诈降,已取得孤的信任,叫他亲自对阵,再将孤骗出,来一记‘擒贼先擒王’。”
听到“诈降”二字,黄盖心中猛跳。他不敢叫曹操看出异常,更不知道曹操是否发现了什么,只得勉强平定自己的心绪,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等到完全冷静下来,才抬头看向曹操。
“周瑜颖异警敏,我受其鞭笞,叛而复返,恐周瑜不能信也。”
曹操却只是摆手让黄盖归去:这是你的事,反正我只要见到周瑜。
黄盖怒而复返。等回到江东,周瑜见他不足一日便回,心中已猜到几分:“曹操不信?”
虽未获得曹操的信任,但黄盖乃效忠三主的老将,能全身而退已是幸事。
黄盖把曹操的反应与要求全部告知周瑜,周瑜只微蹙了一息眉,英气隽美的面容便展开一道了然之色:
“看来诈降之事已不可为。曹操要引我亲自前去,必有所谋,且看他后续行事如何,再徐徐克之。”
黄盖一听原先的计策已排不上用场,再联想曹操那古怪的态度与透着诡异的要求,立即建议周瑜不要顺从曹操的要求,暂居后方,以免被曹军的奸计所害。
周瑜却与黄盖持相反的意见。他行军向来敢为先锋,不居于幕后,何况曹操显然“居心不良”,他只有先顺着曹操的意,以身为饵,才能引曹军上钩。否则他们在明,曹军在暗,若不知曹军谋划的方向,只怕他们会陷入被动,被打个措手不及。
就在周、黄二人各自游说对方而不得的时候,效命于刘备的诸葛亮亦得了消息,匆匆赶至。
尽管黄盖对刘备这边的人存了很强的戒心,但如今他们是同盟,诸葛亮虽然年轻,却有治国计事之才,黄盖指望他能帮自己说服周瑜“以自身为重”,“坐不垂堂”,因此不顾周瑜的眼色,掩去重要信息,把曹操的要求与周瑜的决定告诉诸葛亮,让诸葛亮帮忙规劝。
诸葛亮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实际上他也和周瑜抱有同样的想法,若设身处地、易地而处,他也会与周瑜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是在黄盖面前肯定不能这么说,他略加思索,中肯又两不得罪地道:“曹贼狡诈,应对曹贼须得慎之又慎。周都督为此次联军主将,安危关乎整个战局,若能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引曹军出洞,一举击破,则战事可定矣。”
黄盖道:“不若假意顺曹贼之意,照原先说的那样,伪装艨艟,载上薪草与油脂,行火攻之策。曹贼的士兵不善水战,战船首位相连,此计若能成,则曹军损失惨重,战力大减。”
几个人一合计,决定两计并行。周瑜去前线,同时备好火攻之物,静待东风。
没过几日,风起,黄盖派人往曹操那送了一封信,约好时间地点,替收拾好、用作火攻的艨艟做好最后的伪装。
约定的时间很快到来。周瑜登上最前头的斗舰,在临行前,鬼使神差地叫上了诸葛亮。
借着势头正猛的江风,他们很快抵达曹操所辖管的江域。沿途守卫防御的战船看到黄盖事先约定好的记号,没有阻拦,将这十几艘快船放了过去。
黄盖等人一喜,立即命令掌舵者加快速度,往曹军所在冲去。
周瑜诸葛亮并未放松心神,但他们也期待此计能够轻松达成,因此调集了全部注意力,仔细观察江面上的每一个变化。
他们还未驶入曹军的聚集地,忽然,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
周瑜对声音极为敏感,几乎在乐音响起的一瞬间,他便清楚地捕捉到零星的音符,并认出这是排箫的声音。
仔细聆听了片刻,周瑜面上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瞬。
同样擅长琴技,且听到排箫声的诸葛亮:“……”
在猛烈东风的推动下,小船瞬息千里,那隐隐约约、依稀可闻的排箫声很快变得清晰起来,且越来越响,在空旷的江面上仿佛如影随形的光,将他们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笼罩其中。
黄盖因为紧张地眺望着曹军的方向,没有注意到周瑜和诸葛亮的异常。他此刻也听到这越来越清晰的排箫声。作为标准武夫,音乐细胞不强的黄盖只是狠狠虬眉,仿佛眉心能夹死一只米粒大的苍蝇。
“这是什么曲,怎么跟杀猪似的?”
这曲音对于身经百战的黄盖来说,顶多只是难听了一些,令人心情烦躁,容易静不下心,干扰注意力。
可对于精通音律的周瑜与诸葛亮而言,这无异于是一场折磨。
而这场折磨还是他们主动凑上去,趁着迅猛的东风,如同飞蛾扑火、乳燕返林那般,以最快的速度一头扎入噪声的源头。
周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撕下箭囊上的布条,分成两团塞入耳中。
诸葛亮亦失了风淡云轻的笑,见周瑜如此,他也顾不上硬撑,同样摘下两团布为耳朵加了一层防护。
其他人有样学样,总算隔绝了大半声音,解救了被折磨的耳膜。
诸葛亮喃喃道:“不知何人在此……奏乐。”
他其实不太想用奏乐这个词,可在停顿了一瞬后,找不到其他形容的诸葛亮还是选择了最原始的说法。
等他说完这句话,半天没得到回应,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大家都用布条严严实实地堵了耳朵,虽隔绝了大半箫声,却也听不到彼此说的话。
他看向周瑜,正好对上周瑜望过来的眼神。
周瑜似乎猜出他想说什么,对他道:“此人技艺高超。整首曲子听似胡乱演奏,凌乱刺耳,实则有迹可循。虽不知他所奏的是何曲,但根据排箫的惯用技法,他所奏的每个音都恰巧偏移了半节,又用特殊的技巧将竹节的震动变得诡异无端,听起来似是彘猪被宰时的嚎叫,又似鬼魅缠身,令人心中发凉。”
因为堵住耳朵,诸葛亮同样没有完全听清周瑜在讲些什么。他通过周瑜双唇的变化勉强读出对方刚刚说的话,大致认出第一句大约是“技艺高超”之类的。
诸葛亮思索了一番,对周瑜道:“亮着实听不出这是何曲。听闻都督擅乐,可知其之名?”
周瑜没发现诸葛亮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根据诸葛亮的口势变化,发现他说的是“听不出”,便对诸葛亮道:
“不若你再听一听?”
诸葛亮根据周瑜的第一个口型拼凑出“步落”二字,他以为周瑜是说这排箫演奏的曲目是《步落》这个曲子,让他再辨认一下。
诸葛亮也谈过《步落》这首琴曲,但他认为刚才那可怕的排箫声跟《步落》没一个音节对得上的。但是周瑜都这么说了,作为年轻后辈的他便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领教。
哪知他刚点完头,便见周瑜又说了些什么,然后伸手拔掉他耳朵里的布团。
直面惨淡箫声的诸葛亮:???
此时箫声正演奏到高/潮,难听得令人发指。诸葛亮浑身的汗毛倒竖,不知道周瑜为何要这样“害”他,在被乐音荼毒得头重脚轻、血液倒灌之后,一股热血涌上脑,诸葛亮索性发了狠,同样取掉周瑜耳中的布条,拉他一起“鉴赏”这让人想把耳朵丢掉的箫声。
周瑜硬扛了一波噪音伤害,与同样饱受摧残的诸葛亮面面相觑。
周瑜舔了舔发干的菱唇,面色空白道:“诸葛,这是何必?”
诸葛亮带着即将羽化飞升的神态,幽幽道:
“都督又是何必?”
周瑜继续面色空白:“不是你想再听听这首曲子,好生分辨?”
诸葛亮继续羽化飞升:“都督未免太看得起亮,亮虽躬耕结庐,却也生了一双人耳,缘何与自己的耳过不去?’”
周瑜一改恍惚之色,肃容道:“此曲出现得蹊跷,怕是曹操早走准备。”
诸葛亮亦恢复寻常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气质飘忽的羽扇纶巾之士另有其人:
“事已至此,不管曹军是否早有准备,这火攻之计都得试上一试。”
其他人亦摘下布团,做好最后的准备,将船帆拉到极致,随时准备跳船。
“点火!”
带着满满几船易燃物的斗舰飞快地驶入曹军的聚集地,势不可挡地冲向他们的战船。
“不对。”
曹军的船竟然不再首尾相连而是二船并连,分而错落,展现出灵活的机动性。
“曹操果然早有准备。”
“无妨,我等先前也商讨过此等情状,快把船散开,优先袭击中央的大船。”
火势已燃了一角,而曹军的船队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