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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闯什么祸了?”王换看着黑魁,他本不想抽烟,可现在又觉得板屋里没有那么闷了,随手拿了支烟出来,点燃了叼在嘴里。
“我……”一滴一滴的汗水顺着黑魁的额头流淌下来,他回头朝身后的牌九台看了一眼,两片厚厚的嘴唇轻轻颤动:“输了钱……”
“输了……一千四百多……”
“那是把我们现在能拿出来的现钱全都输掉了?”王换叼着烟,顺势也朝牌九台那边望了望。
他浑身上下的血,似乎从脚板急速的汇聚到脑壳里,堵的有些喘不过气。一千四百多大洋,放到穷人那里,是几辈子都挣不到的。
“我……”黑魁心里急,一急便说不成话,他的脸憋的很红,咬了咬牙,凑到王换耳边,小声说道:“这几天,南古口的土龙要跟黄三响走货……我和老断去抢……抢两件……能抵得过今天输掉的就行……货丢的少,黄三响……该不会……不会太在乎……”
“钱不是黄三响赢去的。”王换摇了摇头,又指了指牌九台:“从这里跌倒的,就从这里爬起来。”
“没有本钱了。”黑魁的眼睛,很罕见的有一丝怯生生的目光,似乎不敢直视王换:“现下也没……没地方去拆兑……”
“来。”王换叼着烟,带黑魁回到牌九台前。
牌九台是赌档进出最大的,有些豪客输急了眼,一把能下几百大洋的注。王换对面,是一个庄家,一个帮龙(帮忙洗牌发牌的伙计),两角还站着两名盯千(防止出千的伙计)。
王换不动声色,先看了两把。有两个台州口音的赌客,手气很旺,连下连赢,庄家不动声色的赔,赔了六七百。
庄家重新洗了牌,牌刚刚洗好,王换从腰里拔了把刀子出来,在指尖一划。刀子沾了一滴血,王换把沾血的刀子重重拍在自己面前,对庄家说道:“不讲道,见光死,谁大谁赢,一千四百大洋。”
王换的话音一落,从庄家再到周围的赌客,一起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在鬼市的赌档里,拿见血刀下注,是要赌胳膊腿脚乃至赌命的。一般来讲,只有不拿自己命当回事,又输急眼的人才会这么做。
更要紧的是,下这种注的人,都要有本事,碌碌无为的市井闲汉,吃了赌钱喝酒吃烟土,屁本事没有,赌档的庄家除非脑壳生锈,否则绝不会接这样的注。
三个月前,有个关中的刀客,在西头城喝了酒,跑到鬼市的赌档来玩,一口气将身上六七十块大洋输光了。刀客押了见血刀,一把翻了本,捧着一百大洋志得意满离开赌档。
或许是这样来钱极快,过了几天,刀客又来,一分本钱没带,上来就押了见血刀。这一把,刀客输了。
押了见血刀,又输掉的人,赌档肯定要借他的力,指派他去做些事情。这些事情,必然都是脏活,掉脑袋的活,然而,输的人没有选择。
那个刀客再没有出现在西头鬼市,食坊卖馄饨的阿发说,刀客好像被指派去戒西头城黄老爷的货,死的很惨,十根手指都被削掉了,脑袋也掉了半边,尸体丢在眉尖河下游的七孔桥。
“钱输完了,替你兄弟来翻本?”庄家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王换这张面孔,庄家认得,就算从前不认得,血鬼要拆王换盘的那一次,闹的沸沸扬扬,西头鬼市的人,没有不知道王换的。
“注我下了。”王换将烟头扔掉,问道:“接不接?”
“一千四百大洋,我做不得主,等等。”
庄家对站立在桌角的盯千使了个眼色,盯千匆匆忙忙的去了。
“诸位,这把有大注,开牌迟一些。”庄家对其余的赌客说道:“等大注定了,诸位要下的,依然能下,虎爷的赌档,多少注都吃得下,赔得起。”
赌档的赌客接二连三的围拢了过来,就连几个已经出了板屋的人,听到有些押了见血刀,也都调头回来看热闹。
黑魁站在王换身后,轻轻扯了扯王换的衣角,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你很少赌钱,把见血刀收回来,我宁可自己拼了命去劫货。”
“黑魁。”王换摇了摇头:“我押了命在赌桌上,其实也是押在了你身上,若你以后再赌,那就先把我的命拿去。”
黑魁不言语,退后了一步。王换在心底叹了口气,黑魁嗜赌的毛病,已有很久了,说了多少次,始终不改。
又过了一支烟的功夫,那名盯千引着薛十三,还有一个低矮粗壮的汉子来到赌档。
薛十三跟王换熟识,就是后头那名低矮粗壮的汉子,与王换没打过什么交道。这汉子就是十三堂的曾虎,西头鬼市的人喊他虎爷。
“你开什么玩笑?”薛十三一看到押了见血刀的人是王换,脸色一变,快步上前,要去抓桌上的刀子:“你不知道,这赌档有我一成股。”
“我知道。”王换按住薛十三的手,拿掉嘴里叼着的烟,夹在薛十三的两根手指间:“刀子见了血,又押了出来,再收回去,不吉利,不光破财,还要遭灾。”
“你输了多少钱,还值当押见血刀?”
“不多,也不少,一千四百块。我们混鬼市,混古行,挣钱都是拿命挣,把命卖给谁不是卖?”
薛十三皱起眉头,他在赌档占股最少,一千四百块的窟窿,他绝对补不上,也不可能补。
“王换,莫说我不够朋友,你满鬼市去打听,我薛十三是雁过拔毛的人。”薛十三咬了咬牙,说道:“把刀子收回去,你输了钱,叫赌档返你两成水钱,我只有这么大的锅,也只能做这么大的主。你收了水钱,等于输掉一千一百来块大洋,我们做古行的,来钱也不是特别难,耐着性子熬一下,一旦有了生意,几笔就把这个亏空补上了。”
“你的好意,心领了,你在赌档占股少,那我跟虎爷说。”王换转头望向曾虎,说道:“前些天,十三堂血鬼要拆的盘,就是我的。虎爷,这一注,你接不接?”
曾虎咧嘴笑了笑,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了两下。鬼市里传闻,曾虎年少时,在南少林学过艺,学了六年,总是下山偷人家的鸡鸭来吃,最后被赶出了寺庙。十三堂里的领堂中,曾虎的功夫是最好的,性子如炮仗般,一点就着。
“关中来的刀客,把命押了,也只值一百大洋,你要押一千四。”曾虎微微抬起头,掰着指头算了算:“一千四,十四个刀客的命,你身边若是围着十四个刀客,你打得过不?”
“赌档后头有空地,你有兴趣,我们到那边比划比划,你再考虑接不接这一注。”
“听说,你不喜欢赌钱。”
“我不喜欢赌钱,却敢赌。”
“接了!”曾虎唰的扯掉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还有从后脖颈一直到腰间的下山虎纹身,一把将庄家推开,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坐庄,接你这一注!”
王换点点头,旁边的薛十三眼看着两边都拦不住,叹了口气,退到桌角。
围拢在四周的赌客静了静,随即便骚动起来。押见血刀赌命的事,也不常见,有些人拿了钱,全押在王换这一门。
骨牌是庄家洗好的,等赌客都下了注,曾虎操起骰子,砸着骨牌撒了出去。等骰子落定,一旁的帮龙便把牌发了。
四张骨牌摆在王换面前,身后的黑魁两条腿都有些发软,他很想看看王换的牌,却又不敢。
老赌客都是这样,一把赌身家定生死的牌,在未打开之前,心头都是畏惧又期盼着的。
王换先拿起两张骨牌,摞在一起,贴着手掌举到面前,头一张是天牌,极好的牌面。他顺手一搓,第二张牌露了双红,一路搓到底,双红也一路红到底,赫然是张人牌。
身后的黑魁面露喜色,天牌加人牌,便是五道天杠,虽不算太大,却足以让人心安。
王换又拿了另外两张骨牌,照旧摞在一起,贴手掌举到面前,第一张牌是红彤彤的人牌,轻轻一搓,第二张天牌便露出了头。
“天对!人对!”黑魁在身后爆发出一阵宣泄般的欢呼,那些将钱都压在王换这一门的赌客,也跟着呼号起来。
“天对十五道,人对十三道,二十八道。”王换将四张骨牌摊在面前亮开,冲曾虎伸了伸手,说道:“丁三开门,摆在了牌尾,没在你手里。你没有至尊,这把将牌摊开了让你选,你也输了。”
“你运气好。”曾虎将自己的牌扣了,站起身,冲身后的帮龙说道:“赔钱。”
说完这两个字,曾虎转身走了,庄家和帮龙打开地上的钱箱,一五一十的数钱,赔给王换和其余赌客。
一千四百大洋,沉的压手,黑魁却不觉得沉,喜颠颠的扛着钱袋,跟王换朝赌档外头走。
“黑魁,我说的话,你不会以为是说笑吧?”王换回头看了看黑魁:“你若再赌,先拿我的命来下注,等我死了,其余的那些家底,你随便输。”
黑魁收了脸上的笑意,低下头,默不作声的跟在王换身后。
从赌档出来,王换就看见曾虎歪着头站在赌档门口。
曾虎走到王换面前,后背那条下山虎活灵活现,仿佛随时都要从曾虎的身上扑下来。
“十三堂撒出去的钱,其实就是张网。”曾虎对王换说道:“该收网时,你就会比死了还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