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城四面戒严,上万燕军入驻城中,昌平王刘世宁手握兵符,身为统帅,理所当然地被当地守备恭恭敬敬地请进郡守府下榻。
蒙古大军溃不成军,狼狈逃往上谷,安朝兵马没有穷追不舍,唯恐再中了燕军的圈套。薛睿也没有派兵去追,上谷的援兵此时已到,收拾鞑子一群残兵败将不在话下。
是夜,郡守府内最宽敞的一间厢房,薛睿打着赤膊坐在矮榻上,脚边的火盆烧地红红旺旺,金柯站在他身后,一边手脚麻利地处理他后背密密麻麻的伤口,一边抱怨道:
“我说你真是不要命了么,那会儿兵荒马乱的,逃命都来不及,你还敢掉头去抓那鞑子头领,得亏那一箭射得偏了,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那情妹妹了。”
薛睿低笑一声,幽深的眸光熠熠闪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我怎会不惜命呢,不过是知道大兄在暗中保护我,不会让我出事的。”这一年来,他早就认可了金柯这个侠义心肠的兄弟。
金柯听到他这么信任他,心里受用,嘴上却没放过他:“下回你再以身犯险,我可不陪你胡闹。”
这一回诱兵之计,薛睿为了取信帖木儿,不惜佯作俘虏,又演了一出苦肉计,才骗得蒙古大军踏入燕地,从上谷借道,成了瓮中之鳖。
缠好绷带,薛睿披上衣服,端起桌上酒坛子灌了一大口,烧刀子够劲,辣的他心口一团火热,却刚好缓解了伤口的疼痛,鞑子折磨人的手段虽远远不如他所知的那些酷刑,下手却够狠。
然而,只要想到他离安陵城更近了一步,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你少喝些酒罢。”金柯抢过坛子,不赞同地摇摇头,记不得薛睿几时养成这毛病,只要没有正事在身,手边有酒,他必会喝得烂醉。
“我到别处转转,你赶紧休息,多少天没合眼了,不累么。”金柯说完,抱着酒坛子走了,到门外不忘叮嘱守卫一番,不许他们给薛睿找酒喝。
郡守府修建的很是气派,这东厢连着大花园,出了院子便是一条精致的木雕回廊,金柯走没几步,就见迎面来了几个人,却是渔阳赵守备,身后头出了管事,还跟着两个步态袅袅的姑娘,披着软裘戴着锦帽,朱唇粉腮,姿色不俗。
“啊呀,金教头。”赵守备认得金柯,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虽说他官职比金柯高两头,却远不比金柯身在大都,亲近天子,何况金柯还是昌平王的异姓兄弟,自然是得客客气气的。
金柯打量着他身后两个姑娘,停下来问道:“赵大人带着人这是去哪儿啊?”
“哦,我听说王爷受了伤,身边怎么能没人伺候,”赵守备一脸关心道:“我这府上丫鬟都愚笨,唯有两个妾生的闺女倒是温柔可心,送去照顾王爷起居,权当我一片心意。”
金柯暗道:这老小子能厚着脸皮找出这么一个借口,把亲生女儿送去给他兄弟暖床,真以为他看不出来是想攀高枝儿吗?也不去打听打听,昌平王要是个好色之徒,大都的姑娘们早把王府门槛儿踩破了,更别说还有个长公主贼心不死呢。
“我劝赵大人省省吧,”金柯不客气地泼了他一脸冷水,“我兄弟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你要想巴结,还不如送几坛美酒实在呢。”
赵守备干笑两声,却没打退堂鼓,侧身让道:“金教头有事忙去吧。”
金柯见他不识好人心,也懒得再拦他,扭头走了,让他自己碰壁去。等到他身影消失在转角,赵守备才收起一脸笑,扭头对两个女儿交待道:
“等下见了昌平王,都学机灵点儿,能让他相中你们哪一个,就是你们的造化了。”
大女儿红了脸,小女儿撅嘴道:“爹,你说昌平王是大都一等一的美男子,就连公主都喜欢他,该不是骗我的吧?要是待会儿我见着是个牛头虎脸的丑八怪,我可不答应。”
渔阳当地民风开放,女孩子早早就懂事了,不羞于男婚女嫁。
赵守备乐呵道:“就怕你等下见了人不肯走呢。”
这厢父女三人打着如意算盘,谁想等他们到了东厢,根本连薛睿的面儿都见不着。
冯啸率领的讨逆大军出师不利,头一场就吃了败仗,还是败在鞑子手上,不等冯啸发愁怎么往京城发战报,就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仗,还是同燕军前后夹击,对付了蒙古大军。
最后胜是胜了,冯啸却憋了一肚子火,概因他事后从俘虏的蒙古将领口中审问得知,他是免费给燕军当了枪使,而这一切都是燕军统帅昌平王刘世宁一手策划的。
冯啸有气没处撒,明知刘世宁退守渔阳城,短日之内,却不敢再派兵前去攻打,只怕另有陷阱。实在是他领兵二十年,都没见过用兵这般诡诈之人。
是以先头吃了败仗的尹元戎请命出战,被他一口驳回了,暂且按兵不动。冯啸转身就写了一封战报外加一本奏折,快马加急送往京城。
三日后,定州捷报传入京城,是说大燕逆贼勾结了蒙古鞑子,同讨逆大军在渔阳郡内交战,结果蒙古大军不敌退败,燕军也退回了渔阳城内,不敢出战。
崇贞帝当朝宣布了这一则捷报,群臣振奋,皆都以为燕地收复在望,只有少数人听出了其中的不妥,却没有当众指出来。
散朝后,崇贞帝点名留下余舒,便往泰安殿去了。余舒顶着一片异样的眼神,默默地跟了上去。等他们一前一后到了书房,崇贞帝的脸色便挂不住了,将冯啸送回京城的战报狠狠地往御案上一摔,又拿起一封奏折丢到余舒面前。
“你看看再说。”
余舒波澜不惊地拾起奏折,翻开看了看内容,当她看到“昌平王刘世宁引诱蒙古大军借道上谷”这一段,微微愣了一下神。
崇贞帝气道:“姜怀赢身边几时多了这一号人物,朕闻所未闻,便是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昌平王,将朕的十万讨逆大军玩弄于股掌!”
余舒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位昌平王的真正身份。
“朕早该听你的主意以逸待劳,等着鞑子先和燕贼打起来,”崇贞帝不无后悔道:“如今反被他们利用,除了一患。”
他也不是白读的兵书,事已至此,哪里想不到蒙古人是被朝廷和燕军“联手”打怕了,短时间内是不会卷土重来,先前余舒提议的“以逸待劳”便算是作废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单独叫了余舒到御书房来,对着别人难以启齿。
崇贞帝自省,余舒没就傻到跟着他一起后悔,埋怨皇帝的不是,而是劝道:“圣上稍安勿躁,容臣想想对策。”
崇贞帝平复了怒气,坐下喝茶,同时赐了她座儿。
余舒坐想了一刻,便有话说:“兵不厌诈,渔阳一役怪不得冯将军,圣上莫急训斥他,反倒要褒奖一番,先稳定军心。再来蒙古人退败,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这样一来,燕军是无法同鞑子结盟,共同对抗朝廷。渔阳城易守难攻,冯啸大军驻扎在定州,眼下不过是在浪费粮草,臣昨日卜来,十日后北方将有一场大雪,恐有雪灾,不利我军征战,不若将十万大军撤离一半,以免损耗。待到来年天暖,再作打算。”
崇贞帝想了想,虽觉得她句句在理,却不甘心对燕贼示弱,一时又陷入为难。
余舒见状,不由地暗叹于心,皇帝也算文武双全,只可惜生了一副优柔寡断的性子,冷血有余,却能伸不能屈。于是她只好继续劝道:
“燕军擅长在冰天雪地里作战,我军却畏惧严寒,一旦积雪不化,便成被动,燕军亦无可能主动出击。”既不能攻城,又打不起来,留在那儿干耗么。
“哎,也罢,就依你之见。”
“圣上明断。”
出宫后,余舒便坐在马车上发呆,脑子浮现的尽是“昌平王刘世宁”六个字,这是离别之后,她头一次听闻薛睿的消息,要说她没有一点激动,那是骗人的。
算一算日子,他们分别也快有一年了,她就算没有日夜思念,但始终是惦记着他这个人,记着他当日的承诺。
可那时她尚且是一枚任人捏圆搓扁的棋子,生死不由己,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她却已经站到了司天监的最顶端,渺视众人。
不知他也否听闻了她的消息,又作何感想呢?
余舒摇头笑笑,觉得自己想得远了。
马车停在司天监门外,余舒换乘了一顶软轿,被人抬着往太曦楼去了。她现在在司天监待的时间,多过于在家的时间,倒不是宗正司的公务忙不过来,而是每天都有人求见,大事小事都等着她来做决定。
到了太曦楼,还没上桥,便有黑衣卫向她汇报了一件事:“地牢里那名女犯还是闹着要见您,今早她咬舌自尽了。”
这是说的纪星璇。余舒皱皱眉头,问他:“人死了吗?”
“及时救下了。”
余舒想到被她抱养的小余过,转过身道:“。”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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