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城外不知多远的地方,铜钟的声音绕过不知多少宫阙,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门外的内侍轻手轻脚的换了班,生怕惊扰到宫殿内睡觉的贵人。
宫里的贵人,就是我。
这些天一直在海上奔波,到了摩里亚,又要组织人手制造火药罐,最关键的火药比例调配因为要密不外宣,所以全都由我来混合半成品。这不仅要心细,还是力气活,几天干下来累得够呛。
当我嗅到空气中的檀香,我就知道,繁重的生产工序和科林斯防务暂时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赛里斯帝国更加繁重的政务。
奏疏,御前会议,平衡后宫妃子的关系,查看新军训练进度,整顿内廷账目,无穷无尽的杂务,几乎永远都无法解脱。
如果我花上数年时间,了解了各个机构的中层和下层是如何运作的,熟悉帝国各个省份的风土和食货,那我还能对官僚机构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化,让它不至于散架,而是能自行运作。
但我迄今为止只勉强摸清了六个主要政府部门的上层架构,对于具体事务的理解还朦朦胧胧,许多事务依然要依靠内阁和司礼监的协助,而且还要盯着他们,免得这些文官和宦官给我埋坑。
有些事情是瞒不过我的,比如说海运的成本不可能有户部上报的那么高,分摊到每个农民头上的税率也不可能有言官们那么重,但对于湖广、贵州的米价、布价,我就不甚了解了,也不清楚当地的水利设施、道路设施、人口分布和物资出产,只能尽可能寻找往年的数据和派遣华服近卫军去探查。
帝国的政府机构急需要改革,法律也已经不适应当下的国家形式,我应当像君士坦丁大帝、查士丁尼大帝一样,为赛里斯帝国制定全新的,适应国情的新法典,并且培训专门的法官、律师和公证人。
要治理一个大国,皇帝事事亲为是取死之道,正确的做法是设立正规合理的行政流程,设立合理且被广泛遵守的法律。
什么?要我来彻底修订赛里斯法律?
那我需要五年时间立项熟悉国情,五年时间考证各地实际状况,再花十年时间编写法律,最后再用十年来做最后的修改,等我老死前大概能完成。查士丁尼大帝登上帝位就开始修订法律,一直到他驾崩,还在陆陆续续删改条例,这个国家的国情远比查士丁尼手中的帝国要来得复杂,即便手上拥有一个完整的官僚机构,以及现成的成体系法律作为参考,三十年时间也是最起码的。
所以在这套法律实施之前,我只能用肉体凡胎,去直面官僚机构,靠皇帝的威严和权力,与各个利益团体结盟或战斗。
现在帝国面临着灾难,三场同时进行的灾难,任何一场处置不当,都有可能让赛里斯帝国衰退,甚至被其他家族的权贵夺取皇位。
父亲教育我,凡事都有两面性,都是辩证统一的,比如我的二哥安德洛尼卡时常生病,需要长期卧床休养就是个例子。尽管这是一件坏事,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在其他孩子被迫学习艰深枯燥的拉丁语修辞时,安德洛尼卡可以躺在床上听奶妈讲故事。
为什么百病缠身的不是我呢?
带上帝冠自然极尽尊贵,可是面对的局面又是那样绝望。
为什么,百病缠身的不是我呢?
帝国的第一场灾难,是饥荒,尽管有着完善的赈灾体系,帝国贫穷的内陆省份还是面临着窘境,从而导致税源枯竭,时局动荡,农民起义镇压不绝,朝廷被迫支出大笔资金来维持稳定。
第二场灾难,则是外敌,建州控制的人口、土地都不过是一省之地,但硬是把赛里斯帝国的大军打回了关内,时时前来扣关,搞得人心惶惶。
而第三场灾难,是我一手造成的贵族叛乱。
前两场暂时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靠系紧腰带,增加军费和赈灾款项来维持局面。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事实上我看了每年的财政报告,因为竭泽而渔的增税以及局势的恶化,每年的财政赤字越来越高。
至于第三场灾难,实际上是我用来解决前两场灾难的机会。
大猪蹄子,你的国家快完蛋了,学着点。
我把笔记摊开在一边,开始批阅奏疏,同时用左手提笔写着治国的心得笔记。
这狗皇帝虽然脑子不好使,身体却是天赋异禀,居然生来就是双利手,可以左右手同时写字,倒是便利。
“首先,我假定你看了上个月的备忘录,知道为什么关宁军的五百万两军费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廷对关宁的指挥,只能到蓟辽总督,关宁巡抚这一层,再往下的各个总兵,全都是世袭的当地武官,换言之,就是军事贵族。
他们拥有世袭的土地,世袭的统兵额度,以及世袭的官职和俸禄,朝廷每年也要发放一大笔银子给他们。也即是说,他们的收入来源于屯田的产出,以及朝廷的军费,而固定则是手下兵员的粮饷津贴。
根据几个文官与我闲聊时的说法,赛里斯帝国的官员工资很低,被外放各省做知县的官员有四个皂隶,朝廷代发工资,大约每年二十两。一些清贫的官员会选择辞退这四个皂隶中的部分或是全部,这笔朝廷代发的工食银就成为了官员的收入。
如果只是辞退了打杂的仆役,倒也没什么,官员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家奴或是雇佣帮工来干杂活,但武将要是也这么玩,打仗的时候也去请一帮农民来充数?
四个皂吏只有八十两,或许一些家境殷实的官员不会放在眼里,但各个总兵每年能分到的白银和粮食数以万计,能抵抗住这样的诱惑,要么家里有钱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要么心性和平行堪比历史上的先贤——这样的人中龙凤你为啥想不开去考武举呢?
所以我引爆了西南的一个毒瘤,不仅是为了提前整治沐王府这个帝国边陲之地的隐患,也不是因为我贪图黔国公搜刮了两百多年积累的财富,还是为了向这帮关宁前线的勋贵施压。
在两个月前,我借着张凤翼被人弹劾,告老还乡的契机,从关宁防线撤下了八千人,并借故减少了关宁军二十万的军费。但这八千人至今都没撤下来,张凤翼游说了许久,写了好几份奏疏诉苦,我又派了兵部尚书王洽亲自去山海关督促撤军,以示重视。
结果关宁直接兵变给我看,看来某些人对于皇帝直接插手他们的铁杆庄稼非常不满,直截了当的告诉朝廷,发给关宁的银子一分都别想少。
想要钱?你有本事直接叛逃去黄太吉那里,找天聪汗要军费!
朝廷发的银子,哪怕只有一半实实在在发下去了,底下的士兵会造反?
但宁远上报到北京的公文只说,这是外省客军士兵串联的兵变,只为讨薪,不是谋逆。
呵呵。
反正宁远到北京六七百里地,还不是你们这些将门说什么就是什么?
士兵闹饷兵变,朝廷碍于舆论,碍于情面,兵部和户部的几位大佬迫于形式,只得把我好不容易减下来的二十万两再给回去。
这不是二十万两的事情!而是宁远将门尝到了甜头,往后定然得寸进尺,日益骄横!
所以我的做法很简单,你们造反,朝廷就要给你们银子对吧?
那现在云南也造反了,不好意思,朝廷的钱要先拿去云南平叛,这二十万两实在是给不出,你们自己想想办法解决吧。
毕竟宁远只是兵变,并不是造反,对不对?
想要二十万两,也可以啊,你们也造反嘛,你看底下会有多少把总、游击会因为每年少分几两银子就跟着你造反。
一两个军镇造反,成不了气候,很快就会被其他军镇处理,毕竟叛军也是军功,还比女真人好打。
至于关宁成片造反,那我就断了关宁的粮,再调京营和宣大军牵制住,加上女真人的进攻,用不了就会弹尽粮绝。
毕竟关宁苦寒之地,还需要朝廷养着,那些将门再蠢,也该有点大局观吧,赛里斯帝国完蛋了,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见小利忘命,做大事惜身的呆物,还是得找个人过去统筹大局。蓟辽总督张凤翼任内出了兵变,肯定得撤职查办,兵部尚书也难逃其咎,这两个职位都要有人顶上啊。
可是蓟辽这块,实在是没什么好人选,想了一圈,我终于想到了袁崇焕。
其实我对他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他的政绩、军功或是见识。
袁崇焕是广东人。
袁崇焕的厨子也是广东人。
袁崇焕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皇帝爱吃佛跳墙,进贡了一道原汁原味的佛跳墙。
他是赛里斯的大忠臣,那谁,再给我盛一碗。
反正蓟辽总督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暂时这个职位只要能守住关宁防线,并且在这个前提下尽可能的省钱,那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要不,我再听听他的报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