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允的老家就在这镇子上,距离他奶奶的养老院并不远,两人晚上就睡这儿。是大院子,瓦片大平房,房间只有两个,除了原允的房间,就是他爸的房间。
原允不想让容完住那个人的房间,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推开那扇门进去仿佛都能闻到令人憎恶的酒气味。所以晚上两人只有睡一间。
容完洗完澡,先爬到靠墙那边,钻进被子里,躺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不对,赶紧爬起来换边儿,换成外侧那边儿。
原允同学脸皮薄得很,万一晚上自己一动弹碰着他,他就羞到下床打地铺怎么办,这么冷的天气还不得冻死?自己得睡外侧把他给堵着。
原允洗完澡,漆黑的头发还是微湿的,穿着大裤衩走过来,他腿很长,鞋一脱就踩到容完右边去。
“头发先擦干再上来,不然晚上睡觉会头疼。”容完笑着隔着被子踹了踹他。
原允“嗯”了一声,盘腿靠墙坐下来,用干毛巾擦头发。
容完两只手臂枕在脑袋后头,注视着他。原允在学校里很少穿短裤短袖什么的,所以都看不到衣服下面的肌肤,这会儿借着泛黄的灯光,容完便发现了他胳膊与膝盖处的好几处旧痕,看得出来上了年头,伤疤不再新鲜。
容完瞅着瞅着,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了。原允这么好,为什么没人要和他玩,都瞎了吧。
他看原允的眼神非常纯洁,完全没有绮念,可原允被他这样直勾勾地注视着,莫名在深冬的夜里有些燥热。
他扔了毛巾,掩饰性地钻进了被窝。
“是热的?”原允有些奇怪。
容完回过神来,故意笑道:“给你暖了被窝的。”
平时这样的玩笑开开也没什么,毕竟是两个男生,原允也不会多想。但是这会儿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就在一个被窝里,外面气温很低,里头温度却是非常高。这样近的距离,一翻身,或是一动弹,胳膊肌肤或是下半身就会擦到。
原允听着容完轻轻的呼吸声,还能感受到容完身上的体温,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脖子忽然就有些红了。那红色原本不明显,但在容完翻了个身,侧身瞅着他的时候,直接一下子蔓延到了俊脸上。
容完觉得原允浑身绷紧,躺在被子里宛如一块石头,忍不住问:“怎么了?”
原允想起来今天在大巴车上的事情,以及前段时间练习室里面的那些情书,本不打算问,但喉咙动了动,莫名话就冲出了口,声音有些干哑:“你打算谈个女朋友吗?”
“没想过。”容完说。
现在没想过,也就是以后会想。
“哦。”原允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半点儿都不在意地说:“那就是以后会谈了,高考后?”
“问这个干嘛?现在年纪还小,谈恋爱会耽误学习,我是不会接受那些女孩子的。”容完觉得原允面无表情的样子怪可爱的,于是忍着笑,又凑过去一点儿。
倒不是他非要凑到和原允一块儿睡,而是因为这被子太窄了,以前就是原允初中的时候一个人盖的,天气又冷,他手肘在外边搁一会儿就快结冰了,十分想用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可被子里还有个人,他不得不本能地往原允那边靠近。
原允身上还挺热乎的,两个人挤在一起就不冷了。
可他这么一挤,胳膊已经贴到了原允的腰,两人大腿干燥的肌肤也相贴,顿时就感觉原允更加僵硬了。
原允有一瞬间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他稳了稳,哑声道:“你迟早会谈的。”
这话没头没尾又绕回到最开始,说出来原允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用意太过明显,而且未免太过小肚鸡肠,这不像他。
容完笑了,从被子里伸出手,拨了拨原允的刘海。他的少年躺着的时候,五官依然很立体好看。他感觉原允正在屏住呼吸,身上更加僵硬,他想了想,缓缓道:“我不喜欢别人。”
原允顿时侧过头去,看着他。
他又半开玩笑,半真半假地笑着道:“允哥,我还宁愿和你在一块儿呢,要是你给我写那样的情书的话,我保证让你优先排队。”
原允眸子微微有些喑哑,他盯着容完。对方睡觉前喝过水,嘴唇上还有些水渍,显得很柔嫩饱满,望着自己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很亮——原允差点没直接亲上去,他觉得那嘴唇的滋味肯定很美。能给人带来快感和熨帖。
可他还保持着一丝理智,竭力忍了又忍,将心头上涌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我在想什么?原允忍不住用手臂遮住眼睛,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
“睡吧。”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上起来,原允就开始晒被子。容完洗漱完,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两个人居然抱着睡了一晚,当然对他而言,老夫老妻的没什么好害臊的,但原允好像有点绷紧,早上起来以后都没再正面看过他,还蹲在院子里把被套给洗了。
真不知道只不过用了一晚上有什么好洗的。
“允哥,今天去哪儿玩?”容完站在原允身后穿外套。
原允抬眸看他一眼,又匆匆转开视线,道:“带你去山上转转。”
“好啊。”去哪里都挺好,容完很容易满足,爽快地在原允身边蹲下来,戳戳原允胳膊:“要我帮忙吗?”
原允别开头,没看他:“不用。”
“那我给你搬个小板凳来,蹲着腿多酸啊。”容完飞快跑进屋子里,将板凳塞到原允屁股后头,原允看都没看便往后坐上了。
容完百无聊赖地蹲在他身边,见他脸颊上有肥皂泡沫,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揩了一下。
结果原允不知道为什么反应很大,耳根猛然一红,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去。
容完:“”
原允:“”
冬天山上空气很清新,要不然裘雅茹和尹佳希他们也不会跑到这附近的山上来爬山。不过原允为了绕开她们,特意没有带容完去这附近的名山,而是去了不远处的一座矮山。山上有清泉,还有居民在住,算是个比镇子还要落后的小村落。
一上去就能听到许多狗吠,这村子里养狗还挺多的,大约是周围没有安全措施,养狗好歹能防一防坏人。容完倒是不怕狗,于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和原允踩在山上积雪里,带了些干粮,去看了场夕阳。在这样的地方,什么烦恼愁绪全都忘光了,仿佛接下来的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山上还是太冷了,风景虽好,但容完其实是没什么心思久留的,于是在山顶上待了没多一会儿,便和原允绕了下来。
回去的时候为了图新鲜,容完让原允带着自己走别的路,从山后绕下来,便是一大片青色的冬小麦,种植得不算好,大半都被虫子咬坏了,但从远处看过去,积雪一大片,还是挺壮观的。从这里穿过去,也能到达镇上原允的老家。
“我背你?”原允示意前面的积雪。
“那怎么好意思?”容完倒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心疼,念着昨天晚上原允腿上的疤痕,心想有空让景母炖点鸡汤带到学校去,给原允灌上两口。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忽然一阵凶猛的狗吠声,容完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狗不是在那村子里吗,怎么这边也有狗?”
突然就见由远及近一大一小两条黄色的土狗,仿佛是刚从哪里逃出来,浑身脏兮兮带血,眼神极其凶恶,嗅到这边有人的味道,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
“快跑!”原允脸色一变,拽住容完胳膊,就赶紧朝镇子那边跑。
容完边跑边气喘吁吁道:“怎么回事?疯狗?附近屠宰场溜出来的?”从大巴车下来的时候那里他就看见屠宰场了,还听见狗叫来着,但是没注意,看这两条狗瘦成这样,还一直追人,八成就是疯了的狗。开什么玩笑?他们俩穿这么多衣服,要是夏天还能跑起来,这冬天四肢跟棍子一样,简直被追得连滚带爬!
原允抓着他一路狂奔,头发被吹得东倒西歪,额头上没一会儿便挂上了汗珠,可那两条狗穷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近了才知道块头还不小,站起来快有一人高了,扑过来简直带风。
容完是不怕狗的,可奈何景一帜体力根本不行,他一阵腿软,一只脚突然陷在积雪里差点爬不出来。
“要不你先走吧!”容完喘着粗气。
“少废话。”原允汗水从鼻梁上滑下来,一声不坑,抓着他衣服就要把他拎起来。
但是已经迟了,那狗实在是饿极了,也对人恨极了,如同闪电一般冲过来,跳上来就要撕咬人——
原允猛然从旁边抓了满是雪的石块掷过去,堪堪正中那条狗的鼻子,那条狗顿时目露凶光,嘴里发出一声令人发怵的吼叫,另外一只个头小的更加灵活,猛然朝着容完跳了过来。
操他娘,逃跑根本来不及,容完眼前一黑,心想怎么这么倒霉,出来玩一趟都要被狗咬,可景一帜小时候已经打过狂犬疫苗,这回即便是被咬,应该也没关系吧。他下意识地便抱头去挡,可预料中的撕咬根本没有降临。
他匆忙睁开眼睛,见原允喘着粗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捡了一条硬长的树枝棍子,正戳中那条朝他咬过来的狗的眼睛,那条疯狗呜咽一声,跳下来滚了两圈,仓皇逃窜了,另外一条凶狠地吠叫几声,也跟着跑了。
“跑了?”容完顿时松了一口气,擦了把汗,浑身泄力,一屁股在麦田里躺下来。
“起来。”原允拉他起来,眉眼蹙着,视线在他脸上手上各处逡巡了一圈,才稍稍松口气,道:“先回去,指不定还会有别的疯狗逃出来。”
容完点点头,顺着他的手将自己拽起来,可是双脚完全已经软了,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停下来,扶着膝盖喘一会儿。这样冷的天气,愣是跑出了一身汗,心脏狂跳,脖子和内衣都汗湿了。
原允看着他,眸子里忍不住浮现了点儿笑意:“我背你?”
“不要,你也怪累的。”容完深呼吸两口气,推着原允的背,笑道:“快走吧允哥,那狗怪吓人的。”
幸好刚才拔腿狂奔了很长一段路,这里离镇上已经不远了,两人快步走回去,很快就抵达原允家,附近也有人在说,靠近山那边的厂子有笼子坏掉了,有疯狗跑了出去,一时之间镇上的人都赶紧回家,不敢在外面多待。
容完心说,真是倒霉,八百年没出来玩过一趟,一出来玩就被狗追着咬。那两条狗何止是疯狗,完全就是饿成了狼吧!他进屋子后便一屁股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喘着粗气歇会儿。
可原允转身就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哗啦水声,不知道做什么。
容完坐了会儿觉得不对劲,他眼睛一闭一睁,原允怎么把狗给赶跑的?没受伤吧?他匆匆站起来,把卫生间门一推——
“你手怎么了?”容完吓了一跳。原允一只手掌上被咬破了偌大一个口子,此时正蹲在那里,对着自来水冲,旁边放了把干净的剪刀,他已经用剪刀挑破伤口,将那里的血挤出来了。
原允朝门口的容完看了眼,轻描淡写道:“待会儿可能得去打一针。”
容完差点魂都吓没了,冲过来抓住原允的手,可原允顿时蹙眉,抽开手:“还是别碰,小心点儿。”
“肥皂抹了吗?”容完盯着他手掌上那伤口,鼻子顿时酸了。刚才原允扶起他时用的是右手,他还没注意原允另一只垂着的手被咬伤了,想想也是,那条狗都快冲到他脸颊上了,原允反应再快,也只能用手去挡。
原允手上伤口这么可怖,完全就是横亘了整条手掌,还有一小个洞快被咬穿了,可他一路上跟若无其事似的。
“愣着干嘛,赶紧去医院。”容完强行忍住心里的涩意,推了原允一把。外面天都快黑了,他也顾不上收拾书包,带上手机和钱包,便推着原允往外面走。
原允回过头去看他一眼,可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以为他眼圈又红了,于是顿时有点紧张,声音都刻意僵硬地柔了柔:“没事的,小伤而已,打疫苗就没问题了。”
容完头抵在原允背上,催他快走,可垂眸盯着原允垂在身侧那只还在淌着血水的手,心里既酸且涩,很多话想说出口,可一时半晌不知道从何提起。
两人很快抵达镇上卫生所,疫苗很简单,连打五针,那里护士给原允重新清洗了下伤口,包扎了下,并给他打了针。
原允从打针的地方出来,外面走廊人还挺多的,他见容完坐在长椅上,垂着头一副恹恹的样子,脚步忍不住顿了顿。
听见他的动静,容完抬起头:“打好了,允哥?”
“嗯。”原允走过去快步坐下。
他又不是第一次在身上划破口子,对他而言,疼痛的程度并不算重,甚至处理后都不会留疤。可眼前这个人却是唯一一个会为他红了眼眶、紧张、担心、关切的。
他忽然想明白,为何自己既想靠近这个人,却又害怕,想要退缩了。
他也挺想和别的人一样,光明正大的给这个人写情书的。让这个人跟着他吧,以后可以换他带早餐,换他剥鸡蛋壳,他可以给他写情书,也可以给他一直擦黑板,给他倒垃圾,还会背着他,被他丢雪球不还手,还会永远保护他——可,他身上光那么盛,他又怕保护不了他。他又怕是他拽住了他的裤腿,把他拖进沼泽里。即便只是沾湿裤腿,他也会心疼,终生愧疚。
无论是自己家庭的惨状,还是将来会面对的社会压力——那都是原允的顾虑。
原允盯着容完的侧脸,微微出神,直到容完握了握他的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容完太久了。他匆匆移开视线,盯着空气,哑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容完想和他说的却不是这个,容完此时心中涌出强烈的情感,看着他,忍不住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允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都这样了,要是不喜欢,容完信了他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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