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锦湲正在里屋制胭脂,景从敲门进来,说她来了。锦湲闻言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胭脂收起来,换了衣服又让景从替自己缠上发巾,收拾好临出门还揣了一袋银子在身上。往隔壁的汇芬楼定了房间,她只管望着远方出神。
想自己入夏已半年光景,一路所见的世界与从前并没有太大分别,依旧是无边沙海,沙海里的城池还看不出比记忆旧上多少。一别十年,恍若隔世。文佳衣兰做了夏国新的王妃,十年内生五子三女,竟没一个能养下来的,眼下又有了身孕。乌曲清嘉还是殷姬,还是孤身一个人。大夏世子是谁尚没定论,这一次她化蝶归来,只是要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边想着边小口押茶,目光扫到了一抹往洋缎庄子里去的人影。微微一笑,锦湲让人添了新茶又押上几两银子,下茶楼也跟进庄子里去了。
清嘉素爱华丽的缎子,在这庄上也算常客,这边专注瞧着,仍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到了一处转角,忽然闪了身形,那人只露了一片衣角就被她出手直袭颈下,不备那人也是有武功的,自己反叫他拉了出去。一旁的花阴只愣了一秒就见主子吃了亏,也慌张起来,正要抬手亦叫人捉住了手腕,待她气愤地转脸撞上薄纱下的那张脸时,顿时唬得没声了。
那边清嘉敌人不过被钳制,便恨恨地怨花阴木头,趁隙转脸看到花阴身边也站了一个人,登时目光一紧,转口问道:“你们是谁?”
那人闻言放出一声嗤笑松掉了花阴,花阴退开一步揉着发痛的手腕,埋着头给了清嘉一个眼色。清嘉瞧她似是忌惮那人,心底自然多了一个眼儿,又见那人冲自己这边的人使了个手势他便松手退开了,更是警惕几分,暂不出声,一面揉手腕儿一面紧盯住那人,见她抬手轻轻勾起了眼前的面纱,露出了半张金色的面具。
那声音是熟悉的:“殷姬安好?”那人边说边缓缓转身,直到清嘉与她目光相交,吓得身子猛得一抖,赶忙抬手捂住了嘴,眼底交织着震惊与惶恐。锦湲见状微微一笑,问道:“你我二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体己话要叙。阿景已在汇芬楼定了个小间,环境比不得宫里,少不得要勉强殷姬了。不知殷姬可愿赏脸同往?”清嘉此刻已回了神,几番眨眼遮盖掉眼底的惊疑之色,昂起头又摆上了那副高傲的模样,心里却有千万个疑问得不到答案,最终还是随她去了。
进门后二人寒暄了一番,清嘉瞧锦湲比十年前平静了许多,心底却总有些凄凉的感觉。她紧盯着她的眼睛,却不能从那里看见她的心。闻她问自己近来可好,嘴硬地答道:“当然。”
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间,锦湲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没的那点异色。再看她的眼角,究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也添了不少皱纹,不由得浅浅一笑,端起茶杯敬了敬,自押一口。清嘉瞧见,料定她是笑话自己容颜老去,佯装不在意,照样拿起面前的茶水吃了一口,嘲讽道:“王妃真真一点儿没变,还和从前一样喜欢吃这些苦涩而外还是苦涩的东西。尝不到一点甜头,吃着什么趣儿?”
“是么?”锦湲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茶,反问道,“殷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茶吗?”
“你吃的那里是茶,世间百态而已。”清嘉言罢,又吃了一口。锦湲不想她会突然伤感起来,又瞧她眼底暗含悲伤,不禁联想到她近年来的处境,竟也生出了一些可笑的心思,调侃道:“殷姬可不是感春伤秋之人。”
“不过经历多了,王妃何必拿我取笑?”
“殷姬可仔细着,夏国王妃夜衾潺早去了,现在的王妃可是文佳衣兰。”
清嘉闻此言不屑一笑,将手底的茶杯狠狠掼在桌上,恨恨地说道:“你消息倒通得很。”锦湲瞥了她那模样一眼,淡淡接道:“你这火何必向我发,此番我可是诚心与你合作的。”
“合作?”清嘉脸色未松,愤恨上更加了一层疑虑,小心地探问道。
“你难道半分不垂涎王妃的位置?”锦湲缓缓转过目光,盯住清嘉的眼睛缓缓问道。清嘉触动了心事,便将目光转到桌沿上,未开口先冷哼一声,傲慢地说道:“我从开始就是要做王妃的,这一点我不曾瞒过任何人。”
“可你一直没做成。”
“你什么意思!”
锦湲明知她恼了只微微一笑,又要饮茶,被清嘉一巴掌打到了地上,茶水泼了一地。锦湲见状摇摇头又是一笑,整理了衣衫站起身,将两手撑在桌上,探过半边身子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当初听到我‘死’了的消息,你该是最高兴的。只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默连恪只是复了你的殷姬之位却不肯扶你为妃,反叫那新进宫的文佳衣兰捡了便宜。你甘心?”
清嘉叫她直言戳破了心事不免两颊一红,待要还口却已无话可说,冷哼一声双手抱胸不说话了。锦湲微微一笑退回来,转身往窗边站着看风景,一面细细地揭她的伤疤:“文佳衣兰有王太后撑腰,而你唯一的依靠——默连恪——对你的宠爱却一年不如一年,你不可能甘心,但也斗不过她们。”
“我一直都知道,大王只是爱我这张脸,但总有一天我会变老,我的美貌不在了,我的宠爱也回不去当年了。做人,谁没点子幻想?我想我们恩爱十几年总该有真感情的,可现在……就连这点子幻想我也不敢想了……”
锦湲未料她会向她坦诚,倒是乱了阵脚,稍微稳了稳情绪后笑道:“这可不是你乌曲清嘉会说的话。”清嘉闻言也不辩,眼底的苦涩溅落在嘴角,抬手拿起茶杯晃了晃,一仰头吃了个干净。锦湲由她干什么,只静静瞧着。
清嘉吃了茶,抬眼看见空空的杯底顶在眼前,嘴角扯了扯,优雅地将它放回桌上,开口还是从前的殷姬:“我奇怪的,是你如何躲得天下人的眼睛活下来的。”
此言一出,锦湲又想起了那个早已远去的人,便摇了摇头不愿多说。清嘉本也是无心一问,见此情状反而勾出了好奇心,也想学她方才的嘴脸揭她的伤疤,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强装出不经意的模样问道:“我听大王说,岺朝没了?”
如一柄尖刀生生插进心口,锦湲搁在窗上的手紧攥成了拳,许久后才缓缓松开,冷冷地甩了一声“是的”回去。清嘉从未被人如此慢待过,心里一时对她生出了许多不满,正要甩手离开,又听锦湲低声吟道:“岺朝没了,我的家也毁了。惹尘死了,小七也死了,如今的我一无所有了。”
清嘉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本想好好嘲笑一番,又联想到自己处处受制于文佳氏而身后并无母族可靠,处境如同无根浮萍,亦不比她强上多少,也就暗自伤心起来。只是她要维持面上的骄傲,便扬起下巴瞧向锦湲,故作傲慢地说道:“我不会同一个死人合作的。”
锦湲闻言冷冷一笑:“死人才好呢。”清嘉却自站起身推门出去了。听到声音,锦湲转身冲外面报以一冷笑。景从推门进来,她转过身收起笑意,听她在身后问道:“不成么?”锦湲道:“她会回来的。”景从知她所指就没往下问,结了茶钱伴着她家去了。
一晃又是俩月。果然那日饭后清嘉让花阴捎了话来,约她老地方一见。景从知晓,安顿好望痕也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