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相如喉头一甜,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是不是人喝醉了什么混话都敢说?眼前的她可还有半点公主该有的仪态?若不是她身为贵主,他早就想一记手刃拍在她后颈上,叫她先晕睡过去算了。
烛帐暗然,一灯如豆,宰相如坐针毡。等她昏睡过去的光景是如此难捱,漫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似的。圆房......这两个字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接踵而来的就是上次弘文馆她鬼使神差夹进来的那些避火图。
如果是朝堂上口诛笔伐或是针锋相对的较量,他当然可以应付自如。可他的那些对家再如何为难他,也不至于像李漱鸢这般欺辱到他头上。
他三十年的人生中,何曾受过如此“礼遇”?
房相如尴尬至极,嗓子里干得仿佛玉门关外的荒漠似的,说教之类的话在她这双似笑非笑地眼神前头显得如此苍白。
非礼勿视,非礼勿近,他干脆慌乱的闭上眼,正襟危坐地守在床沿权当没听见。
耳边贴过来一阵热气,她的嘴唇移动到他耳边,轻笑道,“临幸你,你不愿意?”
他感到她的下巴抵押在他的肩头,然后一阵不知名的柔软的起伏贴在他的手臂上,整个人就斜靠过来。虽然闭着眼,可她身体的温度还是一层层地隔着衣服度了过来,叫他头脑发胀,呼吸困难。
也不知怎么,忽觉得脸颊上凉凉的,有什么东西正细细地从他的眉角慢慢移动到他的衣领处来回的抚摸着。他微微一皱眉,哪敢正眼看,可凭着直觉也能渐渐感觉出来,她居然色胆包天地伸出手指摸他的脸。
这简直是一场煎熬。
房相如咽了口唾液,两耳不闻床上事似的打算如坐空禅。他讲道理,她不听,那他装条死鱼,她总会有厌烦的时候吧。
还没等回过神来,忽然听咔嚓——一声,宰相只觉得腰上一松,有什么东西亦在心中崩开了。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终于惊惶地睁开眼,赶紧低头一看,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双手摸上了他的腰身,顺着衣带就解开了他的玉勾带,然后外衫就松松垮垮地散了开来。
漱鸢满意地打量起来,一向疏淡正经的宰相此时衣带渐宽,居然有点放荡不羁的模样,倒是与众不同。
“怎么了,终于肯睁眼了?”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她把双手搭在他宽阔的双肩上,歪头对他的侧脸提示到,“你不主动,只能我自己来了。”
房相如心跳沉沉,咚咚地每一下都是一种折磨。他感到她纤细的手从他的后腰慢慢爬了过来,丝丝凉意从滚烫的皮肤上消散开来,一路慢行摸索,起初还有些犹豫,而后居然顺势而上,打算对他的圆领袍衫的带子动手。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语言挑逗,毛手毛脚,她以为他是她的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再这样下去,就不怕真的出事吗?
房相如感到她几乎快要解开他上衣的团扣,忽然面色一紧,一把拢住她的手停住,侧头凛然地垂视她,低声警告道,“你当臣的忍耐是有限的吗?就不怕......”
漱鸢被他突然握住手,微微一惊,随后笑了笑,故意镇定道,“你害怕,我也害怕。可是没办法,得不到心,我要个人也好。大不了我出降后,招你做面首,你还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你...你简直是疯了。”房相如终于在沉默中爆发,红着耳朵推开她,道,“你拿臣当玩物,当笑话,当打发时间的消遣。臣规劝你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听。休怪臣翻脸!”
她花招百出,叫他几乎自乱阵脚,方才要不是他非凡的定力,只怕今夜这个光顺阁就要成了他的洞房花烛夜。
漱鸢被他拂跌在床上,伏起身子不以为然地笑看他,道,“你说要和我翻脸又不是第一次了,哪次真的和我绝义过?你知道我是真喜欢你的,何必违心的拒绝我。你怕什么,难道担心你丢了宰相之位吗?”
“怎么你还不明白?”房相如霍然起身低头看她,眸子里映着微弱的烛光,无奈道,“我替陛下谋划天下的时候,你还在院子里玩九连环;我出入魏阙的时候,你连字都没认全。你与宋洵差不多年纪,而我已经做他的义父了。我比你们大了十二三岁,如果我同窦尚书一般早早娶妻生子,孩子不比你小多少!你懂吗?”
他言涩住,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你这六七年里如何长大的,我是亲眼看在眼里,你叫我怎么能喜欢你.......”
漱鸢被他的微怒震住了,怔了几下,淡淡狡辩道,“可是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那从现在开始,你把我当个女人,重新认识一下,不行吗?......”
“胡闹!”他骤然低怒,拂然道,“黄口孺子!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做!看看你方才干的是什么事,是认定了我是正人君子,什么都不会对你做吗!放在上.....放在从前,我早就狠狠参你一本,去陛下那弹劾公主作风不正了!”
漱鸢听得一咕噜跳起来,站在地上叉腰仰头看他,涨着脸回敬道,“你敢!”
房相如俯身从榻上抢回自己的玉带,快速地系在腰间,回应道,“你要是还不死心,臣过几日就娶妻纳妾,好断了你的心思!什么面首,什么消遣,公主另寻他人吧!”
今夜他被她撩拨的几乎差点失了定力犯下大错,说这些气话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可方才那句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又不是真的会立即娶亲,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她的话罢了。
漱鸢看出来他被逼到墙角要跳墙的意思,诺诺道,“你要是真的娶亲,我明日就放话出去,看谁家的娘子敢和我争。”
“够了!”房相如快要背过气去,一面整理着衣领,一面上下打量她一眼,道,“公主口齿伶俐,目光流转,看来是醒酒了。如此,臣也就可以放心离去了。”说完他匆匆叉手往前一拱,道,“望公主容臣先行告退!”
她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横臂拦住他的去路,抬头审问道,“今夜过后,你打算以后和我永不相见了是吗?又要和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哪时候?
他负手低眼看她湿漉漉的眉眼,心里狠狠一突。若是真的足够狠心,他完全可以对她不闻不问,没有命令规定三省长官还要管公主的事情。
她长大了,纸醉金迷也好,不受管教也罢,和他有什么关系?就算陛下钦点她去和亲,他最多也只是护送的份,犯不着为她进言筹谋。可是,这一切他不都是为她一一做了?
对她和别人不一样,不就是因为从前那些交情吗?如果换做是别的贵主,他才不会管太多。
刚才他真的是被她气坏了,现在汗意渐渐散去,终于冷静下来,徐徐咽了下后头,抬抬手道,“臣受命于陛下,任华朝一国宰相。臣与陛下是君臣,与公主也是君臣。方才臣言语失礼了......”
不回应她的表白,又拿君臣说事。漱鸢寒了眼神,缓缓放下手臂,弯唇自嘲一笑,道,“也罢。我明白了。”
“公主明白就好。”
漱鸢却转而盯着那一点一点滴落的蜡烛,淡淡道,“你陪我一夜,一夜之后我再也不纠缠你;要不然,你从这个门出去,日后我怕还是忘不掉你。”
房相如几乎寒心,“公主骄纵至此么。臣是个人,不是物件。到手之后再抛弃,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一夜过后,公主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沉默一阵,然后说会的,“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与暮。我很通透,生命短暂一如夏虫语冰,我失去过很多,也错过很多。这一次,我只要得到。”
房相如摇着头道,“公主同没有感情的人,也可以做到这般么?只是为了得到。”
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觉得宰相这个男人很单纯,“如果喜欢,我就要得到。如果不喜欢,我压根都不去想。你决定吧,今夜陪我一宿就此了断,还是走出光顺阁的大门,明日无穷无尽。”
房相如神色怪异地看她,觉得李漱鸢今天晚上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叫人听得不明不白。感叹人生苦短,感叹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不是这个年纪的她该有的愁思。
他沉了下声,问道,“那公主喜欢宁九龄么?”
漱鸢想了一下,给他的回答叫他万念俱灰,“喜欢。”
然后她在他黯然的目光中继续道,“喜欢只是喜欢,我可以喜欢很多人,和他们做朋友。但是,唯独对你的喜欢不一样。”
房相如抬起眼看她,有些喘不过气,“公主少时就依赖臣些,或许错把这种依赖当做了喜欢。”
漱鸢抿唇微微一笑,纯致地望着他,道,“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或许从上辈子,上上辈子,我就早该这么做了。依赖也好,喜欢也罢,总之都是你。不管怎样,我决定要继续这样一辈子喜欢你,是我的‘一辈子’,不是你的。除非我又...除非我死了,我的喜欢才会停止。”
房相如被她一番话震惊得哑然。他说过,孩子气加上勇气,实在不可小觑。她的话致纯致善,叫人很难不入耳,不入心。
漱鸢望了眼外头,天色深的像化不开的墨,也不知是几时了。宰相衣冠端正地立在那,似乎没有要舍身相陪的意思。
他注定要走的。
她心知肚明,默默转身从床上取来他的外衫,站在后头重新给他披上,道,“你的外衫还给你。夏夜虽有晚风,房相固然怕热,可也不要贪凉。”
房相如从微怔中缓过神来,看她的样子温柔可人,头一次见她这般模样,他噎了声,低声说臣自己来,她说好,于是也不再上手,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然后她送他道光顺阁的门口,房相如回过头问,“公主一个人在这不妥,臣唤人去。”
漱鸢摇头,“劳烦房相替我同传内侍,叫他去告诉幼蓉来此处找我。”
房相如说好,然后两人相对而立,沉默中有些不自在。还是她先开口了,“我还头晕着,先回去了。房相快快回宴吧。”
说着,她自己先转身去了。房相如愣愣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却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得柔软起来。
她说人生苦短,如夏虫语冰。
这话她从前说过,也曾经叫他辗转反侧。那时候他推开她的时候,他也是很心疼的。可是,她当时已经出降,再做什么都是错的。
如今她又说了同样的话,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似的。房相如不敢细想前世,旋身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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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了半个多时辰,仿佛天旋地转日月颠倒了似的。
含元殿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窦楦终于等到房相如回来,端着酒盏过去,惊讶道,“你去哪了?和人打架了吗?”
房相如皱眉不解,垂眼一看才发现自己玉带微斜,第一粒扣子还是开着的。他低头不语,一一整理好后,四下一望,却不见阿史那思力,心中一急,慌忙问道,“阿史那思力呢?什么时候不在的?”
窦楦被他这样子吓一跳,道,“才走的。陛下请他去后头品茗了。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房相如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久久沉默着,然后才闷声说,没什么。
“走,陪我喝几杯。”他抬头,淡淡一笑,“突厥带来了西域的葡萄美酒,我还未品尝。今夜就与你举杯畅饮一番,我们很久都不这样了。”
窦楦像见了鬼似的瞧他,有些担忧,“你没事吧?有什么烦心事竟让你要借酒消愁?”
房相如苦笑一下,自顾自地坐回青垫上,抬手自斟一杯,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小小的玉杯,对窦楦举道,“来,为朝堂一心,喝一杯。”
说完,也不顾窦楦的回应,自己仰头一饮而尽,滚滚玉酿随着喉头一动灌入心间,仿佛真的有什么难解的心事缠绕在心头似的。
窦楦无奈地看着好友的样子,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坐下来相陪。
美酒助兴,更解愁,可举杯消愁愁更愁。宰相难得一见的痛饮,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众臣见宰相居然有此酒兴,终于在有生之年等到了机会,纷纷排着队来与宰相碰杯。
房相如来者不拒,从尚书令喝到了通事舍人。仰头饮进的时候,酒滴潇洒地撒了出来,顺着他的嘴角打湿了他的衣襟。众人这才发现,宰相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喝了如此之多,还可以稳稳站着与群臣谈笑风生。
终于等到宴席散了,大家互相搀扶着推搡,然后大着舌头一一告退,走出含元殿,爬上自家的马车往回赶了。
房相如眉头紧紧皱着,烈酒浇心似的一股股热气往上涌,浑身出了很多汗。在家丞的搀扶下回内室的时候,抬手叫人关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家仆们见自家主人喝成这个样子,半醉半醒,实在是难以置信。从未见过主人如此,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觉得定是有什么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倒是没有,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来回飘。
房相如知道自己大概要醉了,可一丝清醒的意识还崩紧在脑中。大概是酒兴后起,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忍,他又畏热,烦躁地扣开腰上束紧的玉勾,啪的一声弹开,然后外衣松松垮垮地敞开来,露出中衣下的一片胸膛,在一口热气中微微起伏着。
他干脆席地而卧,凉爽的竹席透过后背传来阵阵凉意,总算叫他舒服几分。房相如缓缓睁开眼,抬起半臂遮盖在额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只是无尽地放空着。
眼前开始渐渐发虚,然后朦朦胧胧中,看见了当年她穿嫁衣的模样。
多讽刺啊,她居然嫁给了他的义子。他本应该在场接受她的拜礼的,可是他还是匆匆走了。江南道水灾之患未解决,他趁机请命,申请与大司空共赴当地督查,其实他知道,自己只是找个借口离开。
她虽然性子骄纵,可很讨人喜欢,总是很容易叫别人对她好。难道他心里就不喜欢她依赖他,缠着他问东问西吗?
拒绝的理由,不行的理由,他自己都清楚的知道,如果明知道这样不是很好,还去肆无忌惮地接受她的好意,这还是个负责的男人吗?
上辈子,当他听说她要嫁给宋洵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快,甚至是醋意。房相如沉沉闭目呵笑一声,真是荒唐,他那个时候就可悲的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上这个骄纵无理的小公主了。
她从前趁着他放仗下朝的时候躲在一角偷看他,以为他不知道吗;后来,她被他斥责靡费,受了很大的委屈,从此就两人见面也生疏很多。他比她大十几岁,自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如果借由着她的小心思趁机谋求她什么,那才叫无耻。
那是爱吗,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她习惯依赖他,他也习惯了被她依赖。有时候,感情的事情真的很难分辨。房相如想不清,只觉得心烦意乱的很。
既然喝酒都放纵些了,心思也跟着潇洒起来。没了约束,也就没了负担,今宵就任由自己这般随意一回也好。
想起宁九龄,他不禁想嘲讽自己。她在说“喜欢”的时候,自己只觉得有些心碎,大概是真的担心自己沦为玩物面首之类的角色,叫她到手后就抛弃了他。
可是想起她今夜的那些话,不得不说真的很叫他感动,感动之余还有隐隐约约的怪异感。说不清道不明。一直觉得如今的李漱鸢和以前不大一样......与其说长大,不如说像转了性子。
宰相辗转反侧,头压着手臂翻了个身,千奇百怪的想法和推测涌进脑海,难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吗?正如他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
重生这事情得多么玄妙,若是两个人一同重生,那该是怎么样的孽缘。
房相如揉了揉眉心,缓缓舒出一口气,想起她那张娇俏的脸,总是偷着要和他耍花招的模样,不禁淡淡一笑。而且,她看起来也没那么喜欢宁九龄,可笑啊,他居然连宁九龄的醋都要吃了。
他想,大概借酒消愁真的不是个坏事,至少可以原谅自己这样放任地去想一个不该想的人。
微微扬唇,房相如抬臂拉过一个长枕抱在怀里,沉浸在微醺的酒意中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